这一日的余姚。
是全城百姓永生难忘的一天。
自晌午开始，城西便燃烧起大火。
接着便是阵阵激烈的喊打喊杀声，火焰、兵戈、战斗，呐喊。交织成了乱世的一副画面。
直到日落西山，城西的战斗才停止。
接着，便有衙差敲锣打鼓沿街宣告：“海贼被剿灭了，官兵重新夺回了余姚城。”
“嗷！”
全城百姓都欢呼起来，拿出过年过节才会动用的鞭炮在街上点燃。
一时间，全城都笼罩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
城南一处破庙。
阿毛听着外面的鞭炮声，睁开了虚弱的眼睛。
他已经饿了三天了。
三天里只喝雨水吃观音土，现在肚子鼓起老高，可却还是饿。
“小杰，小杰，发生什么事了？”
阿毛询问旁边的同伴。
可是喊了半天都没人应答。
他转头一看，旁边的稻草堆空空荡荡，原来小杰不在庙里。
他挣扎着起身，可是实在是太虚弱了。
一个平日里简单的动作，此时却十分艰难，良久都不能站起来。
“唉！”
“算了！”
他放弃了，躺在稻草堆上，静静的看着窗外的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想他那被海贼砍死的爹娘，还是被人贩子抱走的妹妹？
亦或是，想那蒸屉里香气喷喷的大白馒头。
不知过了多久。
他的思绪别一阵踉跄确又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阿毛，阿毛！”
少年的呆滞眼神动了动，醒过神儿来，转头看向门口。
虚弱道：“小杰，是你回来了吗？”
因为声音太小，甚至连他自己听的都不真切。
可是门口那人却听到了。
“阿毛，是我，快起来，我带去你吃东西，我们有救了。”
片刻，一位瘦的皮包骨头的十六七岁少年拄着拐杖从门口走进来，因为实在太虚弱，即使是焦急，也走不快。
可是，阿毛立刻就被少年手里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颗馒头。
一颗，热气腾腾，散发着香气的馒头。
虽然不是梦里的那种大白馒头，只是粗粮，可依旧让他咽了口口水。
他激动道：“小杰，你从哪儿弄的馒头？”
名为小杰的少年一脸喜色。
说：“是官府发的，快，你快起来，人人有份儿，那里还有白粥，每个人管够。”
“什么？”
阿毛激动的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但是太过虚弱，只是上身爬了起来，下面依旧瘫着。
他眼睛放光：“你说的是真的？”
小杰道：“那还有假，你看我手里的这颗馒头，就是官府发的。快点，你快跟我走，晚了就只有稀粥了。”
“等我。”阿毛挣扎着起身。
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刚刚还无法站起来的他，此时一下子就爬了起来。
只是，也许是起的太猛。
他一阵头晕目眩，又摇晃着倒了下去。
“哎哟！”
小杰惊叫一声，连忙去搀扶好兄弟，可是自己也体虚无力，被阿毛一带，也跟着倒了下去。
好在下面是厚厚的稻草堆，他们就算摔倒也没受伤。
小杰看着好兄弟虚弱的样子。
一拍脑门：“我都忘了，你太虚弱了，快，先吃两口馒头垫垫。”
说着，把手里的粗粮馒头递在好兄弟嘴边。
阿毛早就遏制不住胃里的渴望，一口咬在馒头上。
也不管粗粮馒头的粗粝口感，没嚼两下就咽了下去。
浓郁的粮食香气和麦芽糖味道一下子就填满了味蕾，让他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太久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粮食了。
他都几乎忘记了馒头的味道。
一边吃着，他一边哭。
哽咽着道：“小杰，官府真的在发馒头？我不是在做梦吧？现在城里不是被海贼占了吗？”
小杰说道：“不是做梦，我今天出去讨吃的，没想到正好碰到衙役在宣传，说是海贼被官兵剿灭了，现在余姚又回到了官兵手中。”
阿毛咀嚼的嘴巴一停。
惊喜道：“海贼被剿灭了？我们能回家了？”
小杰道：“现在还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粮食被抢走了。而且听发馒头的差役说，这次夺回余姚城的是杭州城的大才子，听说非常有名气。”
阿毛道：“我不关心什么才子，我只想回家。”
小杰叹息一声，觉得好兄弟这个愿望有点难。
他知道阿毛的家，就在城南。
但是在海贼占据了余姚后，阿毛的家就被城内的五大家之一的洪家占了。
就连父母都被海贼砍死。
就算是余姚城被官兵夺回来，洪家身为五大家族之一，官面上的关系只会更强，阿毛的家也很难再要回来了。
看着好兄弟吃了馒头后脸色恢复。
他说道：“走，跟我一起去抢馒头去，这次一定要多抢一些，省的以后几天饿肚子了。”
“嗯！”阿毛狠狠地点了下头。
他也是被饿怕了，如今有免费的馒头领，怎么也不会放过。
接下来，两人各自拄着一根粗糙的拐杖，向发馒头的地方走去。
果不其然。
在十字街口，真的有衙差在发馒头。
而且周围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
看那些士兵的昂扬气质，一看就知道不是余姚的兵。
“那些就是剿灭海贼的官兵吧？”阿毛问。
小杰羡慕的看着那些身材魁梧精神抖擞的士兵，说道：“对，就是他们，听说叫什么巡山营，就是他们把海贼给打跑的。
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加入他们啊。”
阿毛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士兵，却想到了自己父母的惨死，以及被赶出家门的惨事。
心想：‘如果，我也是这些强兵的一员，那洪家就不敢抢我家了吧！’
一颗从军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只等时机到来便会茁壮成长。
“别抢，别抢，每个人都有，不要多领，明天还有。”
耳边传来衙差的呐喊声。
小杰一拉他：“快，快排队。”
两人赶紧跑过去，排在长长的队尾。一边艰难往前挪着，一边深长脖子看那桌案上的大筐馒头。
生怕轮到自己时就没了。
不过，让他们高兴的是，一筐筐馒头发完，立刻就有新的刚蒸好的馒头被拿上来，仿佛那后面的院子里是百宝箱一样。
源源不断的提供着食物。
由于一人只能领一次，而且还限量。
所以两人不得不排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吃不下任何东西，才罢休。
“嗝！”
吃饱的两人瘫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依旧看着发馒头的地方。
不愿离去。
他们实在是被饿怕了。
小杰百无聊赖的数着从院子里搬出来的馒头。
惊奇道：“好家伙，我都数了一百多筐了，可是那院子里还在往外运馒头，那里的粮食也太多了。”
阿毛却在看守在衙差旁边的巡山营士兵。
“小杰，我们去从军吧。”他忽然道。
小杰倒是立刻猜出了好兄弟的心思。
叹息道：“我也想去，可是他们不会要我们的，我们太瘦弱了。”
阿毛眼里的光也暗淡下去。
但是，他马上就挥舞着拳头：“不，我一定要加入这个军队，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吃饭，长的壮壮的。”
小杰耸耸肩：“只要官府能天天发馒头，我也愿意。”
“当当当！”
就在两人瘫着消食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衙差敲打着锣鼓走来。
沿街叫喊：“乡亲们听着，县衙大老爷说了，凡是在海贼占领期间被抢占的田宅财物，都可去衙门申诉领回。如有冤情，也可向大老爷告状。”
两个少年一愣。
阿毛有点不敢置信：“什么意思？”
小杰猛地摇晃他的肩膀，惊喜道：“阿毛，你家能要回来了，你家能要回来了！”
阿毛一个激灵。
结巴道：“真的？真的？我家真能要回来？”
小杰道：“真的，刚刚衙役说了，只要是在海贼占领期间被夺走的宅子，都能要回去。你家肯定能要回去的。”
阿毛愣愣的道：“可是，抢走我家的是洪家啊。”
小杰一怔，但是马上就握紧了拳头。
说：“我相信新来的大老爷肯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走，我们现在就去县衙，把你的家要回来。”
……
……
“谢谢大老爷为我主持公道。”
“青天大老爷，我给你磕头了！”
“方青天，俺家当家的死得好惨啊。”
“县尊，学生求见，我家真的没有从贼啊！”
余姚县衙，现在已经变成了菜市口，热闹的不像话。
有来要回自家田宅的，有来伸冤的，有来告状的，有来攀交情的。
一开始方易还亲力亲为，一件件事去处理。
可是到了后来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就算以他两世为人的经验也不足了，连忙推拒了前衙事物，躲到后面养神去了。
这都要怪本来的县令被刀将军给砍了，不然哪用他来处理这些琐事。
不过，随着他调查余姚县的战后情况，才发现海贼占领期间造成的损失有多大。
短短不足一个月。
余姚县数万百姓竟然饿死了上千人。
要知道，这才二十天左右啊。
一个鱼米之乡的富庶之地，竟然能饿死上千人。
简直匪夷所思。
这其中固然有海贼搜罗粮食所造成的危害，但更多的，还是那些助纣为孽，为虎作伥的城内大族。
“该杀！”
他看着被刘家逼的家破人亡的长长名单，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洪家虽然比他们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趁机占据了不少良善人家的田地宅院。
可以说是一丘之貉。
看完名单后，方易的第一件事就是抄家。
洪家刘家一个不留，家产全部抄没，以填补县衙亏空，且补足他们巡山营的军资。
其中刘家的主要人物，更是被他下令处斩。
明日午时就会在菜市口当众斩首。
听说此举获得了城内无数百姓的拥戴，外面大部分喊他青天大老爷的便是那些人。
良久。
方易放下余姚的资料，揉了揉额头。
“还真是难啊！也不知道那些县令是怎么处理这么多事的。”
自从占领了余姚县城后，他就被诸多琐事困扰。
虽然一城的百姓都在他手里攥着，生杀予夺想杀谁杀谁。
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开心。
实在是事儿太多了。
好在，他已经给绍兴府去了信，再过不久就应该有新的县令来处理这些事。
将桌上卷宗案牍推开。
他站起身，向北边的天空眺望：“现在，绍兴府就只剩下你这个毒瘤了，黑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