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我们黄家村的牌楼
王食欲2025-11-13 16:403,071

  “你知道赵保白是有夫之妇,对她因爱生恨,就起了杀心,对吗?”万国明看着坐在对面的张曲水。

  张曲水摇了摇头。

  “我是恨她。也想报复她。你说她怎么能骗我呢?”

  “赵保白没有骗你。她智力有问题,根本不理解什么叫‘自己的男人’、‘结婚’、‘老公’……这些社会化的词汇,她向来是一知半解的。”万国明告诉张曲水。

  其实张曲水内心也明白,赵保白就是个糊涂蛋。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谁跟她玩,她就跟谁玩。她和那些胡同口打打闹闹的六岁小孩没有任何区别。

  在赵保白跟着黄伟杰离开后,张曲水还打电话给吴科长质问,问他为什么隐瞒了赵保白已婚的事。

  “你问这个干嘛?我有什么好隐瞒的!”吴科长说,“咱入职也不问婚姻状况啊!咋了,非得是未婚的才能在流水线上做工啊?别闹了张厂务,富康的活,那不是有手就能干么!”

  张曲水自讨没趣,蔫儿嗒嗒地在C3上了几天班。赵保白放婚假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厂区,张曲水简直没脸见工友了。

  等十天后收了假,赵保白被黄伟杰送回了富康工厂继续打工赚钱。看到赵保白时,张曲水内心已经从对这个女孩的喜爱,变成了厌恶。赵保白不懂她和张曲水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她还试图去菜场买虾做给张曲水吃,但当她高高兴兴地捧着饭盒找到张曲水时,张曲水却当着整个食堂的工友的面,将她的饭盒打翻在地。

  蔡济阳看到张曲水和赵保白反目成仇后,他却笑着和身边的工友说:“有夫之妇怎么了?张厂务介意,我可不介意。”

  这之后,赵保白失去了在富康工厂的唯一一个庇护所。

  ……

  其实,张曲水交代到这里,万国明已经不忍心继续问下去了。蔡济阳虽然没有进牢的前科,但却被治安拘留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偷看公共厕所里女人撒尿,一次是在公交车上摸了人。万国明看到他的档案时,就知道这个人不会轻易放过漂亮又处于弱势地位的赵保白。

  万国明忽然想起来她在警校时看过的一本犯罪心理学的书。书里说:出身底层的女人不能长得太漂亮,因为“漂亮”会成为她们的原罪。

  那段时光应该是赵保白人生中最煎熬的。黄伟杰要和村里几个狐朋狗友打麻将,但又怕媳妇红杏出墙,便叫了母亲来深圳看着赵保白。白天,赵保白要忍受工厂高强度的工作、张曲水的冷漠和蔡济阳的骚扰。晚上,她回到岗厦出租屋,还要给家婆做饭、打扫卫生。

  唯一的好转,是赵保白第二个月没有来月经。黄母激动地给儿子和亲家打了电话。

  “怀了!一定是怀了!”

  那段时间,黄母和黄伟杰对她很不错,甚至提出把她的工资还给她一部分,让她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拿到钱,赵保白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红山商场,到数码商店买了一台旧款型号的缤果XR手机。店员看她欣喜的样子,问她手机是送人的吗?

  “对,送给姐姐的。”赵保白笑盈盈地回答,满脸的幸福。

  店员看得出赵保白有些痴傻,出于同情,好心地为她提供了免费的刻字服务,还帮她导了数据、注册了云盘账号。但也就是赵保白拎着手机回家的路上,她这个月迟了几天的月经,还是染红了她的裤子。

  黄母和黄伟杰十分失望。赵保白怕他们把手机要回去,就学着她和姐姐小时候躲猫猫的样子,将手机藏到了床底下。她想等待一个姐姐回来找她的时机,把这部姐姐心心念念的缤果手机,送给她。

  随着蔡济阳对她的骚扰变本加厉,赵保白的身上开始出现蔡济阳对她掐打的痕迹。这痕迹在洗澡时被黄母发现了,黄母顿时暴怒,抽过苍蝇拍狠狠将赵保白打了一顿。

  “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烂货!”黄母破口大骂,“我们黄家村的牌楼都是贞节牌坊!”

  赵保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只觉得生活没有了任何期许。

  厂里给女工人们办了一次防家暴宣讲会,所有女工都得参加。赵保白坐在大讲堂里,这才知道,原来小时候挨奶奶的打,现在挨丈夫和家婆的打,这些打骂叫作“家暴”。台上的老师给每个女工发了一本《家暴自救手册》,上面印刷着女性被家暴后自救方法的连环画。赵保白看到,有一张连环画上画着,一个女人被打后,那手机拍下了身上的伤口,留存证据。

  我也应该拍下来。赵保白心想。等姐姐来找我的时候,我要让姐姐看到,让姐姐帮我骂一骂那些坏人。

  赵保白回到家,从床底下翻出了那部手机。后来,在夜深人静、黄母熟睡的时候,她会偷偷拿着手机到厕所,把自己身上的淤青和被殴打的痕迹都拍成照片存着。

  黄母是乡下人,适应不了深圳的生活。她住了段日子就吵吵着要回家。可家里这个媳妇她又放心不下,于是便又让儿子来深圳替她。曾经两姐妹租住的这间岗厦城中村的温馨小家,已经变成了囚禁赵保白的牢笼。

  每天早上,她木讷地坐着丈夫的电动车去工厂上班,再木讷地坐着公交车回到岗厦。直到有一天,她路过C12厂区的时候,发现厂房上方有个男孩要跳楼自杀。厂房下面围满了看热闹的工友。

  有人冲楼上的男孩大喊:“是男人你就跳啊!”

  安保开始撞消防楼梯通往天台的安全门。

  听看热闹的人说,那个男孩叫潘浩宇。

  “别撞了!再撞我马上跳!”潘浩宇愤然起身。

  楼下的领导们匆匆赶到,拿着对讲机劝男孩别做傻事。

  “别想不开!跳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想你的家人、朋友!”

  站在楼下的赵保白,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坐在天台边缘的潘浩宇。她好像把自己替换成了他。想想她所谓的家人:奶奶、婆婆、丈夫……所谓的那些工友们,张曲水、蔡济阳……赵保白忽然发现,如果按照领导喊话的逻辑,她是真的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把那部缤果手机送给姐姐。但是,不再挨打、不再受辱、不再恐惧……这极大诱惑着赵保白。就算赵保白只有六七岁孩子的智商,在这一刻,她也忽然明白了——“自杀”,原来是可以有很多“好处”的。

  潘浩宇最终没有跳下去。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富康工厂,甚至还上了几天微博热搜。这是潘浩宇人生中唯一一次“出名时刻”,只是他恨不得那些视频营销号,把他的脸打上码。

  几天后,富康工厂召集各厂厂务人员,开了一场《员工心理素质摸查》紧急会议。会议主旨是让厂务们照顾好每一个工人的情绪健康。

  “咱们工厂早就开设了职工免费的心理咨询室,你们这些厂务怎么不懂得利用好呢!”宣讲的领导请来了三位咨询师,“如果你们觉得哪个工友情绪上出现了问题,需要疏导,但你们又不知道怎么办,就可以推荐他们去咨询室洽谈。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但是——”领导话锋一转,“C12厂区跳楼事件发生后,我们也革除了原厂务的职务,他已经卷铺盖走人了。照顾和监管工友,是你们每一个厂务的职责。如果你们厂区,再发生跳楼事件,我们要无限追责到厂务个人!”

  这场会议“敲山震虎”,吓得厂务们“噤若寒蝉”。散会后,三五个厂务聚集在会议楼外抽烟,全然没了主意。

  “情绪唔好……上边知情绪唔好嘅?”

  “就系啊!我以前喺C12待过,果个潘浩宇睇着很正常,就系唔爱讲话。边个能想到佢突然就跑上去了。”

  “啥子意思哦?不爱摆龙门阵的就不得行?”

  “切了货!那阿水厂区的那对哑巴夫妇,也得去啷心理咨询室。厂里是要搞咋里哦!”

  这位厂务老表说的是张曲水C3厂区的阿柳和阿芳。他们是聋哑人,也是走富康工厂减税特殊招聘入职的。不过他们和赵保白不一样,他们是正式工,赵保白算劳务派遣。从工资上来看,正式工会比派遣工的时薪稍微低一点,但多了底薪和五险。夫妇俩在富康工厂也勤勤恳恳干了七八年了,看着不像是会抑郁的样子。

  但你要是问张曲水,这个厂区里谁情绪抑郁,他也拿不准。但隐约的,他也知道,赵保白应该是最有可能抑郁的。可是,赵保白的智商只有六岁,她能理解“抑郁”是什么吗?她能理解“跳楼”的后果吗?

  张曲水是想让赵保白去心理咨询室问问的。但每次他走向她,就又想起那天黄伟杰拿着喜糖找他批婚假的羞辱场景。最后,张曲水还是没有单独和赵保白沟通。而是十分自欺欺人地从厂区里挑了几个老实巴交的工友,送到了心理咨询室凑数。

  那时候的张曲水并不能设想得到,他这次工作决策上的懒惰,最终会铸成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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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的冬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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