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我好像听见有东西掉了。
赵保白开始上夜班了。
黄母和黄伟杰嫌她上下班的时间点吵人睡觉,威胁叮嘱了她几句别让男人占便宜的话,便收拾行囊回潮州老家了。他们虽然走了,但赵保白却没有感到松快。蔡济阳对她的骚扰已经变本加厉。上次下工,他竟然一路尾随她,坐公交车到了岗厦城中村。还好赵保白要去菜市场买菜,菜场人多热闹,蔡济阳跟丢了。
但蔡济阳已经知道了赵保白就住在这个城中村,他不会死心。那天傍晚,他特意又去了岗厦,找了一个经常给赵保白卖虾和小菜的嬢嬢,问出了赵保白家的地址。他到了赵保白的出租屋前,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应答。此时是黄昏,但距离赵保白上夜班还有两三个小时。蔡济阳猜测赵保白应该还没去工厂,便干脆在路对面的富建辉超市门口坐下等她。
此时的赵保白确实没有待在家里。黄家母子离开后,她稍微获得了一些自由活动的时间。赵保白便带上手机,想去找姐姐。
姐姐让她背过自己的手机号,但现在再拨打过去,对面已经成了空号。
赵保白去了姐姐以前工作的几家夜场,但有些夜场的地址她实在记不清楚,姐姐也没带她坐过去那边的公交车。她得到的信息半半拉拉,有人说赵保青已经去香港打工了,有人说赵保青去了珠海找前男友……但每一个不知道有赵保白存在的人,见到她时,无不惊叹:“你们姐妹也太像了!”
最后,是一个年轻的酒保告诉赵保白:“我听你姐姐说,有人给她介绍了份工作,是在龙华美墅。”
那个酒保心肠不错,见赵保白反应有些迟钝,还特意抽来一张纸巾,给赵保白画了一个从龙华地铁站到龙华美墅楼盘的街道图。
“你可一定要找到阿青姐。”酒保将纸巾递给了赵保白,“她在这里上班的时候,对我很照顾。要是找到了,也给我一个她的电话号码吧。”
赵保白攥着这张纸巾,跌跌撞撞地在龙华站附近的商业街闲晃。突然,她的手臂被一个穿着售楼小姐制服的年轻女子拉住了。那女子正是赵保青的同事小郑。
“哎!阿青,你不是去给业主买花了吗?怎么刚进去,就换了身衣服?”小郑打量着赵保白。赵保白吓了一跳,她不认识眼前这个陌生人,一个劲地想把手抽出来。小郑见她挣扎时暴露出的痴傻模样,也愣了一下。她扭头往花店看去,玻璃窗后面的赵保青的的确确正在给业主买新房签约的礼花。赵保白也看到了姐姐,但与此同时,她也在小郑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使坏的兴奋。她看了看远处的赵保青,又看了看自己抓住的赵保白,一个恶毒的想法正在滋生。
“啪!”赵保白甩开了小郑的手,拔腿就跑。手背反打在小郑脸上,疼得她叫了一声。再转头,赵保白已经找不见了。
赵保白跑到了旁边的巷子里,她害怕小郑,可又舍不得走。她刚刚看到姐姐了,虽然只是一瞥,但对姐姐的思念便像潮水一样涌出了心脏。她躲在巷口看向花店。姐姐刚走出花店,小郑就假惺惺地挽过她的手臂,话里带刺地说:“哎,阿青,我刚刚看到有个傻子,长得跟你可像了!”
闻言,赵保青的身体一顿,她扭过头,似乎是在寻找赵保白,但只是匆匆扫了几眼街道,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不会有个弱智妹妹吧?”
赵保青眉头微蹙,毫不犹豫地说:“我没有弟弟妹妹,我是家里的独生女。”
这句话像一吨巨大的石头一样,轰然砸在赵保白的头上。她的姐姐已经不承认有她这个妹妹了。
“真可惜。”小郑不甘心地揶揄,“我还想把那个傻子带回去给同事们见见呢!”
小郑和赵保青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赵保白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台缤果手机,愣了很久。直到太阳已经西斜,她才想起今天还有晚班要上。她坐上公交车,回到了岗厦城中村,准备回家换上工服再去上班。但当她走到家门口,迎面而来的就是蔡济阳。
“保白,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蔡济阳笑容猥琐地跟了过来。赵保白的家门钥匙和公交卡就挂在脖子上。蔡济阳拽过她串钥匙的绳子,自己替她打开了屋门。
“哟,家里没人呀!”蔡济阳环视了一圈出租屋,“你老公呢?不在家?”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裤腰带,反手,锁上了门。
……
流水线的机械噪音,往往是富康工厂的工人们最难以忍受的声音。如果只是在工区待十几分钟也就算了,但每天他们至少要在这嘈杂的环境里站着作业八小时以上。如果是晚班,那就更痛苦了。夜晚总是那么寂静,唯一的声音就是机器的轰鸣。
但是,这样的声音对于阿芳阿柳来说,完全不形成干扰。夜班时薪比白班多两块钱,残疾人还有补贴,他们最喜欢申请上夜班,还特别喜欢加班。对于他们夫妇来说,只要能多赚点钱给老家的孩子,那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了。
阿芳和阿柳都是听障人士。不过阿芳的耳聋是后天形成的。她十岁那年得了一场险些要了她命的流感,家里人没在乎她,耽误了几天病情,耳朵就烧坏了。她能结结巴巴地说一些话,特别大或者刺耳的声响,她也能捕捉到一些。阿芳和阿柳结婚时,最害怕的就是孩子随了阿柳,先天失聪。但万里挑一地,他们生出了一个健听的孩子。这个孩子成为了夫妇俩的希望。他们在深圳没日没夜地拼搏,为的就是能早日把孩子接到大城市读书,送他去最好的大学,让这个家庭走出残障的阴霾。
但是,今晚,人性的善良与胆怯,将考验这对聋哑夫妇。
他们如往常一样按时上班。刚到更衣室,就看到了一边哭一边换衣服的赵保白。阿芳和阿柳夫妇并不知道赵保白叫什么,他们不在同一条生产线,有时候排班也不一样。但他们听说过,质检岗来了个弱智,叫“小赵”。这个“小赵”和他们一样,都是残障人士特殊通道进入的富康工厂。可是,阿芳阿柳夫妇却觉得自己比她高一头。他们只是耳朵听不见,又不是傻到分不清好坏。
然而,即便是阿芳阿柳内心看不起小赵,可当他们见到这么一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女孩哭得如此伤心时,又忍不住想关照她。
「我从没见她哭过。傻子也会哭吗?肯定是出了大事!」阿芳向丈夫打着手语,她急切地想要走到小赵身边,问清情况。可丈夫却拉住了她:
「那又怎么样?她是听人,还是傻子,难道你跟她打手语不成?」
「我能听到一点的!」
「你想让人家吼着跟你讲话吗?」
阿芳知道自己没法跟小赵沟通,她只能着急地看了那孩子一眼,叹了口气。
正是因为担心,上工时,阿芳得知质检组临时缺人,第一次主动举手,站在了小赵旁边。微尘服把女孩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条缝,露出她大大的眼睛。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她的哭泣仍然没有停止。眼泪掉在流水线上,滴滴答答。蔡济阳背着手走了过来,顿时大怒:“你知道这些元件多少钱吗?!沾了水,你赔得起吗?”
女孩的哭泣更严重了,她从默默流泪,到小声啜泣,口罩被打湿了。阿芳怕她继续被蔡线长责骂,赶紧把自己的防尘护目镜套在了她的脑袋上。眼泪还在流,只是会流在全包裹的护目镜里。
微尘服束缚了她疼痛的身体,口罩遮掩了她悲伤的表情,护目镜接住了她的眼泪,8个小时不间断的重复作业磨灭了她最后的意志。
晚班结束后,小赵木然地换好了衣服。阿芳从橱柜里拿出了夜宵,那是她煮的牛肉丸子粉丝汤。汤放在保温壶里,还是滚烫的。她刚要把汤拿给小赵,换好衣服的阿柳却看到了保温壶。平日里都是妻子给他准备夜宵的,他不假思索地将保温壶端了过去,大快朵颐起来。
「不是给你的!」阿芳刚想向丈夫解释,可她转头一看,小赵已经离开了更衣室。
夫妻俩默默吃完了牛丸粉丝汤。他们每次都是C3厂区最后一个离开的。当初他们虽然被工厂录取了,但所有厂区的厂务在挑人的时候,都不愿意挑他俩。大家都知道,接收残疾人是工厂高层们的决策,这是给工厂带来名誉和税收减免的好事,可轮到实际干活的这些厂务们,阿芳和阿柳就是烫手山芋。只有张曲水没嫌弃他们,见他俩被剩下了,主动将他们带到了C3厂区,并且每次和他们沟通工作时,还会随身携带一个笔记本,不厌其烦地把工作内容写给他们看。出于对张曲水的感激之情,当然,也是为了挣一点额外微薄的加班费,两人主动把夜班后厂区打扫的工作给接了过来。
等两人吭哧吭哧地拿着扫帚和拖把将厂房打扫干净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突然,站在窗边的阿芳,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我好像听见有东西掉了。」阿芳对阿柳说。
「听见?」阿柳被她逗乐了,「你幻听的吧?你不是说,这两年耳朵越来越不好使,剩下的那点听力要没了吗?」
「别开玩笑!我就是听见了。好像是楼下传来的。很不对劲!」
阿柳没有把妻子的话放在心上。两人又花了一段时间,把最后一点工区打扫干净,然后到更衣室拿了东西,准备离开。可就在他们要从C3厂区的后小门出去时,门外一道刺眼的车灯闪过。是张曲水把他的面包车开了过来。阿柳正想出去和他们的厂务打个招呼,阿芳却一把拉住了他。
「你看!」阿芳指了指车灯没有照到的地面,暗处躺着一具尸体。
阿芳阿柳夫妇顿时冷汗直流。他们看到尸体旁边还蹲着一个男人,那是蔡济阳。他面色惨白如纸,哆哆嗦嗦地和张曲水说着什么,张曲水猛地扇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把蔡济阳给打醒了。他强行振作起精神,和张曲水一起把那具尸体抬上了面包车。就在尸体上面包车的时候,阿芳和阿柳看到了那个人是谁——小赵。
「那女娃跳楼了!」阿芳对丈夫打起了手语,「都怪你!你就不该喝牛丸粉丝汤!」
「他们为什么不叫救护车?」阿柳也惊呆了。他没想到刚刚妻子听到的那声“砰”,竟然真的是有东西从楼顶坠了下来,更没想到坠楼的是小赵。
「那……」阿柳也没了主意,「那我们要不要报警?」
阿芳掏出手机,正准备输入报警短信,但她的手指停顿了。
「你忘了C12那个潘浩宇的事了!叫救护车,惊动了记者,张厂务就要没工作了。他不在了,下个厂务,会不会把咱俩撵走?」
阿柳也沉默了。他们有必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工友,背叛一向对他们十分好的张厂务吗?再说了,万一是误会呢?万一是张厂务要用自己的车,把小赵拉到医院呢?那他们不就白白害了张厂务么!
「我们是聋人,警察不一定相信我们。」阿柳自欺欺人地找了个借口,将阿芳的手机按下了,「我们……不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