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人人自有因果。
万国明写完结案报告的第二天，就是赵保白的葬礼。她和小王带着一束鲜花，到了殡仪馆。赵保白这一生，认识的人并不多。葬礼现场，来客屈指可数。除了家人和万国明、小王之外，只有阿芳、阿柳和张楚。王似娣没有来，黄伟杰的母亲——赵保白的婆婆也没有来，她有另一场葬礼要忙，顾不上这个她认为间接害死自己儿子的儿媳妇了。
经过坠楼损伤、水泥砂浆的浸泡、法医验尸等一系列操作，赵保白的遗体已经没法看了。赵保青对此也不纠结，签字让殡仪馆直接火化了。
“你不再看她一眼了？”张楚问赵保青。
赵保青回答：“人都走了，纠结一个身体还有什么意义？”
“我要回东北了。”张楚将鲜花放在了赵保白的遗像前，“珠海不适合我。”
“蔡姐怎么办？”
“蔡姐不差我一个。”张楚从兜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里面有一笔白事费，“你最近应该手头紧。就当是蔡姐给你的。”
赵保青没有客气，直接收下了钱，她拍拍张楚的手臂，道：“保重。”
葬礼举办得很简单。没有太多的装饰，更没有买安葬骨灰的墓地。赵保青没钱，爸爸和奶奶虽然来了深圳，他们在灵堂里哭得昏天黑地，但一提到要买墓地的事，两人又不吭声了。
“非得埋在深圳吗？我们回梅溪村，后山那么多空地。我找人给你妹妹刻一块碑，葬在家里多好？”
爸爸劝赵保青。赵保青看向郑玲怀里的弟弟。郑玲能来，她很意外。赵保青甚至从郑玲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悲伤。她知道妹妹的死亡不仅是对妹妹的解脱，也是对爸爸、奶奶、继母，甚至是自己的解脱。
只是赵保青不像他们那般没有心。她不认为梅溪村是妹妹的“归宿”，她也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此生，不会再回梅溪村。
妹妹没有下葬。她的骨灰盒会被赵保青带走。往后，她去哪里，妹妹就跟着去哪里，一如从前。
送走了亲朋宾客，万国明唯独留在了最后。
“韩江托我把这个还给你。”万国明地来一个盒子。
赵保青将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部缤果XR。她翻过手机的背面，看到壳子上刻着三个小字：送姐姐。
“韩江和B仔把原先的手机壳找回来了。他帮你重新组装的。这是你妹妹送你的礼物，得完好无损。”万国明拍了拍赵保青的肩膀，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和她握着手机时低声的啜泣。
万国明的目光中闪烁着歉意，因为她始终无法查清赵保白最后那晚发生的事。这件事也成为了赵保青的心结——妹妹到底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蔡济阳推下去的？
如今蔡济阳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赵保青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但她能够确定的是，妹妹的死，与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如果奶奶没有逼迫妹妹嫁给黄伟杰；如果黄伟杰和黄母从不打骂妹妹；如果王似娣不为了赚三金的钱，把妹妹介绍到富康工厂；如果富康工厂没有“吃人不吐骨头”般地用枯燥的流水线剥夺工人的意志；如果张曲水没有给了妹妹爱，又剥夺了这个爱；如果蔡济阳不是一个猥琐的色痞；如果那天在花店外，赵保青不去在乎小郑的目光，而是坚定地转过身寻找妹妹；如果阿芳和阿柳夫妇给予了妹妹切实的关心……赵保白，或许还没有死。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你就当是蔡济阳推下去的。”万国明试图安慰赵保青。她不希望赵保青一直活在自责里。
赵保青摇了摇头。她忽然想起，她在龙华美墅上班时，有一天一个富商带着一个僧人走进了售楼处。
“富商说他要买一套别墅供养僧人，因为没有僧人对他的点化，他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赵保青告诉万国明。
买房的过程干脆利落，僧人除了出示身份证，其余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那个富商又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让我把房子给退掉。”赵保青回想起那天富商火急火燎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
“那个臭和尚！我买房子是让他住在里面的！这样我生意出了问题，我可以随时找他问。嘿！房子过户了，他反手就给卖出去了。我问他钱拿去干什么了，他居然说全捐了！还说是以我的名义，捐给什么大凉山的失学儿童了。真是好心喂了狗！”
是的，僧人把房子卖了。卖房的这笔生意，也是赵保青做的。当初为了快一点变现，僧人甚至把挂牌价打了个六折。本来龙华美墅是个卖不动的房子，但能打到六折，还是会有人快速出手的。
“当时我帮僧人交接了合同，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僧人告诉赵保青：“人人自有因果。我那位商人居士，他赚钱也好，赔钱也罢，都是他自己的因果。我无功不受禄，何必留着一套不该属于我的房子，来背负他人的因果呢？”
赵保青抬头看了看墓园高大的棕榈树，树叶间透过的阳光洒在了妹妹的骨灰盒上。骨灰盒上的照片，最终并没有用法医档案上的那张。而是赵保青穿着妹妹最喜欢的裙子，替她拍下来的。
“我不想再背负阿白的因果了。阿白也不需要再背负别人的因果了。我们解脱了。”
……
赵保青是在一个多月后才听闻韩江回到飞扬大厦的。韩江和B仔在抓捕张曲水的过程中有立功行为，分别判了社区劳动改造和缓刑。但是，B哥的店铺因为销售偷窃来的手机和疑似走私问题，被停业整治。曾经风头无两的大背包客决定转行做出口。
今天，飞扬楼下的肠粉铺，B仔请韩江和几个小弟吃饭。还是朴素的肠粉，朴素的菜单，但B仔已经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哋几个打算去马来西亚发展。嗰边电子产品嘅进出口贸易管理很宽松。系个赚大钱嘅好机会。”
韩江大概明白B仔的意思，他想带他一起去马来西亚。
“不用了B哥。”韩江说，“我当初干这行，是为了来钱快，养妹妹。但现在妹妹跟了我妈和继父。我想干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太可惜了！你脑子灵光，又懂电子产品，要系我之前对唔住你，我向你道歉。”
面对B哥的再三邀请，韩江还是拒绝了。吃完饭，他打包了一份肠粉，去了母亲家。今天是继父主动邀请韩江吃午饭的。他亲自下厨，烧了一桌的地道湛江菜。
明天，就是继父带着母亲和小娇搬离深圳，回到湛江的日子。自从赵保白的案子水落石出，伍威也不再担惊受怕，心情好了，人也舒展多了，就有了找工作的动力。湛江城市小，地产行业甚至还比不上房价快腰斩的深圳。接着做包工头肯定是不行了。但伍威干了这么多年工地，对水电、装修都很有了解。他以前湛江的老朋友在建材城开了家五金店，生意不错。他打算去投奔朋友，学学门道，半年后，自己开店。
“来，阿江。”伍威将最后一碟菜端了上来，“豆芽炒海蜇，干煎白仓鱼，焗番薯芋头，三滚粥，白切鸡。喺我哋湛江，无鸡唔成宴，嚟，你先尝尝。”伍威将白切鸡的两条鸡腿卸下来，一只给了韩江，一只给了小娇。
“爸，你呢白切鸡做得太好食了！”小娇连连比大拇指。
韩江一愣。他还以为韩小娇还没放下之前的芥蒂，心里抵触伍威呢。但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改了口。韩江再看看妹妹，她气色比跟着自己时好了不少，身上也穿上了同龄女孩喜欢的裙子。两条麻花辫整整齐齐地搭在肩膀上，要是忽略她坐的轮椅，韩小娇和普通受宠人家的女儿没有任何区别。
“阿江啊，我跟你伍叔讲了，你已经唔做果个华强北嘅工作了。”母亲谨慎地提起话头，“韩家荣唔系乜好嘢，你跟着佢……”
“我准备从我爸嗰度搬出去了。下周就搬。”
既然妹妹不需要他再照顾了，韩江也终于可以和父亲分道扬镳。就算是住在比之前更差的地下室，甚至睡在公园里，韩江都会比和韩家荣住在一个屋檐下舒坦。
“你屋揾到了咩？”伍威有些担心，“要唔，你跟我哋一起去湛江？先做学徒，等我开店了，你也能帮我。到时候考个水电证，一辈子唔忧冇饭食。”
“湛江……就算了。”韩江拒绝了，虽然他对伍威心怀感激，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和伍威并不是一家人。他们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仅仅是因为妹妹。韩江把他打包来的那份他吃了许多年的便宜肠粉，放在了一桌子的湛江菜旁边，说：“是深圳，把我养到这么大的。我还舍唔得走。”
今天是个充满离别的一天。告别了继父三口，韩江又去了医院。潘浩宇出院了，冯雪和潘浩宇的妈妈都来医院接他了。潘浩宇的妈妈见了韩江，表情看起来不太好，打了半天手语，还用眼神示意潘浩宇翻译给韩江听。
“你妈说什么？”韩江小心翼翼地问。
潘浩宇咧嘴笑了：“没啥。她就是骂你呢，她认为我受伤，全怪你。”
“确实全怪我。”韩江低下头。
“是我决定和你一起胡闹的。我自己认。别往心里去。”潘浩宇拍了拍韩江的肩膀，随后告诉他，“我跟小雪要回四川了。我想了想，我还是喜欢爬雪山。深圳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哪怕回去放牛也行啊。等我们办婚礼的时候，你要来四川给我份子钱哦。”
韩江送他们上了开往北站的轻轨。看着轻轨消失在站台，韩江眼里全是羡慕。潘浩宇的人生已经有了“意义”，但他的人生呢？韩江低下头，好似要故意确认一般，打开了潘浩宇的QQ空间，他曾经那句忧郁的签名，已经变成了：四姑娘雪山约爬，2180元一天，联系电话185xxxx4281。
反观自己，韩江猛然发觉，其实是自己的一生太过模糊，找不到方向。妹妹、母亲、继父、潘浩宇甚至是风雪，他们未来的人生轨迹和幸福变得清晰可见。被留在原地的，只剩下自己。
韩江走在街头，茫然不知所措。他再次来到了飞扬大厦的门口，看着繁华的华强北，他恍惚间有些后悔。是不是今天应该答应B仔的？倒腾电子产品是他唯一擅长做的事情，也养活了他和妹妹这么多年。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份工作。韩江还是扭过头，转身离开了飞扬。他晃悠到华强北的街心公园，公园里，有几个正在跳街舞，拍摄短视频的年轻男孩。韩江并不觉得他们跳得比自己好。但他还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看他们在直播间前扭动着年轻的身体。
“喂。”
忽然，韩江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身后是笑意盈盈的赵保青。
“阿江，你跟他们比……”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着那些跳舞的男孩，“谁跳得更好一点？我想看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