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很平静，以至于时阅第二天早上出房间都怕外面布置了什么机关。可事实上不但什么陷阱都没有，还有人做了早饭。时阅长出一口气，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看着正在吃鸡蛋的康平，“无家可归的时候住医院也确实是个很有建设性的方案，就是有点儿缺德。”
“你这话说的，我要没事儿能住进医院？”康平属实有些不爱听，“师父，我觉得你就这个说话刻薄的样子很难有女人喜欢你。”
“他只是对你刻薄，只要他想啊，那尾巴翘起来摇啊摇的又乖又暖，可招人待见了。”
苏见青插这一嘴杀伤力实在大，康平这一口牛奶已经尽力了还是没憋住，喷的满桌子都是，这一餐算是报废了。时阅和苏见青同时丢掉手里的食物，看着康平，“你来收拾。”
今天是胡炳存继承纠纷的开庭时间，九点的庭时阅和康平提前一刻钟就到了审判庭，原被告双方已经在走廊里打起来了，法警正在维持秩序，双方骂战仍在继续。虽然被告方人多势众，可是张淑萍一人仿佛可抵千军万马一般。胡炳存就找了一个角落蹲在那里抽着烟，满身沮丧，哪里看得出这是一位路桥工程师的样子。
时阅没有理那混乱的战局，他走到胡炳存的身边把他拉起来，“别抽烟了，这里禁止吸烟，再说抽烟对心脏也不好。”
胡炳存这是第一次跟自己的律师一对一的说话，他眼神里有些迷茫，又仿佛有一些感谢。时阅没等他说话又问了一句，“你的女儿没有陪你们一起来吗？”
“我不想她掺和进来，她也不赞成打这个官司……”
老爷子的话还没说话，张淑萍就疾步走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你们在说什么呢？”她把胡炳存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不是跟你说了不准乱说话，今天都听我的。”
时阅微微蹙眉，这个局面他早就料到了，所以他跟林聪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就在这时候，马晓阳冲着他走过来，“我真没想到你到了领致竟然做家事业务了，这跟海事海商可是完全不沾边。”她脸上笑容可掬，可是话语里多少带着点儿嘲讽。
时阅并不在意，可是康平在旁边可有些听不下去，“你怎么还看不起你自己的业务……”
“马律师这些提前带着当事人来法院撒泼打滚要见承办人的招数我确实还得多向您学习。”
“律师的作用不就是帮助当事人实现他们的想法嘛。”
“那您厉害了。”时阅不动声色，说完他看了一眼法庭的方向，书记员已经开门了，便直接过去。康平真是看不惯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上风官司的律师了不起吗？他清了清嗓子，“我们是律师，不是圆梦师，除了当事人的利益，还有程序的公证、法律的尊严和法治的威严需要我们去维护。”说完这话，康平觉得自己心气都上来了，仰着头就跟上了师父。
“怼得怎么样？”康平凑到时阅身边小声问。
时阅低调的给他竖了大拇指，“说得不错，下次别说了，这人你真的惹不起。”
康平并不以为意，大家都是同行，自己也没怎么着她，有什么惹不起的。当然后来他就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了。
因为张淑萍非要做胡炳存的代理人，所以康平就只能坐旁听席。落了三天课，他现在也不知道时阅要怎么应对这个几乎是必败的官司。在等待开庭的时候，时阅还在跟张淑萍低声交谈，看得出来两个人的意见并不统一，时阅一脸平静，张淑萍有些色厉内荏。而真正的原告胡炳存在旁边仿佛与他无关，脸上只有焦虑、忍耐和不情愿。反观被告倒是个个胸有成竹，他身边坐着几个被告那边的亲戚和相亲也都在窃窃私语这张淑萍的各种不是，有些连康平都听不下去了。
“叫我说帮着张淑萍打官司的就是该遭雷劈，只认钱完全没良心。”
康平听着不自觉的就往远处挪了挪位置。
“这个张淑萍怪不得老胡家不认她这个儿媳妇，真是太不要脸了，当年她就是骗婚的。”
康平听见这话又往近处挪回去了，这里面故事还挺多的。他抬眼看见苏见青也进来了，就在康平的旁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过来了？”康平诧异的看着他。
“我要调解这个案子，过来听听怎么了？”
康平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嗤笑一声，“你还挺膨胀啊，有为法治事业服务的愿望是好的，但是也不能盲目自大。这案子你要是能调了，今年的家里的碗我全刷了。”
随着书记员宣布审判长和人民陪审员入庭，旁听席也安静了下来。
庭审开始的很顺利，张淑萍虽然有各种不满意，因为时阅给她打过预防针了，她都还算配合。尤其是时阅针对被告提交的分家的证据提出了本案诉争的房子并非是胡正平和王淑芬夫妻共同财产而是家庭共同财产，胡炳存作为家庭财产的共同共有人之一，在没有参与分家的前提下，该分家协议应为无效的观点，看起来还是让对方有些措手不及的。可是随着被告举证，她就越来越坐不住了。
“胡炳存，被告主张你高考报志愿的时候表示过，家里的房子你不要了，就要家里供你这个上学的机会，是不是属实。”
“不属实！”张淑萍抢答，“老胡没说过这话。”
审判长刘青看了她一眼，“胡炳存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必须他来回答，我是他的代理人，我回答就相当于他回答了。”
“胡炳存上学的时候，你还不认识他，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说过。”刘青再次要求胡炳存亲自来回答。
张淑萍有些急了，她转头看向时阅，一副要让他说话的表情，可是时阅只是向她安慰似的点了点头，小声道，“法官可以这么要求。”
张淑萍又转向胡炳存那边，恶狠狠的瞪着他，“让你回答问题。”
胡炳存沉默了一阵，才吞吞吐吐的开口，“我不记得了。”
“那被告主张在分家的时候，曾经给你打过电话，你在电话里表示过不参与，这是否属实。”
“不属实，他没说过这话。”张淑萍又着急的替胡炳存回答。
“我在问原告本人。”审判长刘青再次提醒张淑萍。
“这次又怎么，他们分家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这次我又怎么不能说话了。”她拍了一下身边的时阅，“你在干什么，这个法官他不让我说话，你都不反对他，我请你做什么。”她提高了音调，当庭就对时阅训斥起来。整个法庭都骚动起来，旁听席大家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你冷静点儿，法官有这个权利。”时阅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我怎么冷静，这个法官他摆明了就是针对我，这就是有偏向，他从一开始就向着对面，你都听不出来？”
“你冷静……”
时阅这还没说完，法槌就敲响了，审判长刘青一脸严肃，“原告委托诉讼代理人张淑萍，请你遵守法庭秩序，不要大声喧哗，现在对你进行训诫，如果再发生扰乱庭审秩序的行为，将勒令你退出法庭。”
“你凭什么让我退出法庭，我是代理人，你坐上面你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张淑萍这个撒泼的劲儿上来是谁都拉不住，时阅还没开口就又被这女人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还是胡炳存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你别说话了，我说，我没接过电话，也没说过这话，这样可以了吗？”
“胡炳存，要如实回答法庭问题……”审判长话没说完，张淑萍又暴跳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非要让老头子回答问题，他回答了你又说他说假话，反正他不说房子不要了，你们就是不满意是吧，你们跟被告是一伙儿的是吧。”
“审判长，我要求法庭勒令原告代理人张淑萍退出法庭，代理人张淑萍扰乱法庭秩序，干扰原告据实陈述，请法庭依法查明，追究其刑事责任……”马晓阳话还没说完，就被时阅打断。
“审判长，我申请休庭五分钟，代理人急需去一趟洗手间。”
旁听席一阵哄笑，但是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审判长和两位陪审员商量了一下，便同意了时阅的请求，庭审暂停五分钟。
时阅出了法庭就非常严肃的看着张淑萍，“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建议你接下来不要再说话了，法官不但可以把干扰秩序的人赶出法庭，你要是再继续闹下去，把你司法拘留了都是合法的。这里不是你们单位的工会，你只要闹就给你解决问题，这是法院，你越界了是要承担责任的，知道刑事责任是什么吗。”
“你别吓唬我，我家里也有法院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你女婿在法院当领导了不起啊，案子在那边法院的时候人家管你了吗？为什么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难听的话。”这个时候时阅没有那么多好脾气跟她讲礼貌和语言表达艺术。
时阅真的拉下脸，张淑萍就真的嚣张不起来了，“那个法官真的很过分，你不觉得他就是偏向对面吗？”
“那你不觉得你们的话说的太假了吗？”时阅深吸一口气，“我这几天已经反复跟你说过了在法庭上说假话的后果，你完全没有听进去。如果你不能保证接下来的庭审不要再这么闹了，那么我也不会再帮你们，你就自己闹就行了。”
“那别别。”张淑萍怂了，“我不闹了，不闹了。我不说话了还不行，但是你得尽力，这个房子我是必须要拿到。”
在时阅的眼里，张淑萍这一家人应该算是富裕家庭了，胡炳存这么多年驻外，钱是真的没少挣。女儿更是在五百强的外企做中国区高层，年薪说出来都是让人羡慕的水平，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点儿东西。他看到马晓阳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就把张淑萍先打发进去，就站在原地等着她过来。
马晓阳笑着站在时阅的对面，“不是要去洗手间吗，怎么没见你去啊？”
“我们又不去一间。”
“时律师真好口才，可是就算认定是家庭共同财产又怎么样，你们能占的比例也不过一点点，后来改建，扩建的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何况合议庭未必支持你的观点。”
“聊胜于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原告那两口子说假话不会也是时律师教的吧？”
“这话不能乱说，有法律责任的。”
“那我们就让法庭判断好了。”
“一些法庭秩序的事情交给法官判断就好，你不坚持，我做好工作，就是不给法院找麻烦，我们安安稳稳的把实体问题审明白，把庭开好，马律师觉得怎么样？”
马晓阳直直的看着时阅，“你是想让我放过那个张淑萍一码？”
时阅轻笑，“这本来就是合议庭判断的事情，你还没有这个权力。我只是不想因为纠缠一些无谓的事搞乱庭审。”
“求人不是这么说话的。”马晓阳有些趾高气扬。
“理解力有问题。”时阅说话的时候让你看不出情绪这个问题确实让人困扰，就好像现在的马晓阳，不知道他在讽刺自己还是在开玩笑，因为他那语气就好像骑在这两者中间，再加上他转身时候的那个仿佛窗外阳光一般的笑，她在原地琢磨了几秒钟才进去。
时阅主动找了审判长刘青，向他保证了张淑萍不会再扰乱秩序，也不会再干扰当事人发言，复庭后，马晓阳也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这一段就算过去了。剩下的庭审在苏见青的眼里冗长而无聊，他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每个庭审都这样吗，复庭之后很无聊？”苏见青在笔记本上写字，传给旁边的康平。康平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写了一句，“所以你是作家，只能看懂狗血，专业确实晦涩一些。”
啧！苏见青知道这是在嘲讽他，给了他一个白眼儿警告。庭审一直到快一点才结束。
“双方同意调解吗？”审判长发问。
“同意调解，但是调解意见我们还需要斟酌一下。”
“我们不同意调解。”
时阅陡然抬头，眉头紧蹙，之前被告一直都对调解表现的很积极，突然不同意调解倒是让他很意外。他转头看向审判席，合议庭已经在收拾文件，刘青问了一句，“被告了解一下原告的调解意见再做决定吧。”
“我们坚持不调解的意见。”
张淑萍一听脸色就更难看了，“那我们也不同意调解，这官司我一审打不赢我打二审，打不赢不算完。”
时阅转头对她做了一个别说话的手势，转头看向审判席，“审判长，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同意调解。”
“既然双方都不同意调解，本案不具备调解基础，合议庭会择期宣判。闭庭！”
法槌落下，合议庭退出法庭。这个法庭再次变得聒噪起来，被告的几位家属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几句话就把张淑萍这个火药桶给点着了。
“你说谁倒贴，说谁不算这个家里的人。”张淑萍就像发疯了一样，就扑这被告席过去，还好时阅眼疾手快直接拦在身前给挡了回来，“不要冲动，官司还打不打了？”
时阅低声呵斥他，可是让时阅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这个强势到天王老子来了都想要上去薅头发的女人，此刻眼里竟然有强忍不出的泪水。
时阅回头，就看见王淑芬的大儿媳妇还一副气不过的样子，“当年妈不让你进家门就太对了，说你不是善良之辈，也真的看得准。张淑萍，没人承认你是这个家里的人。”
时阅不让张淑萍去被告那边惹事，这要强的女人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回头就把时阅放在桌上的文件全都扔到了胡炳存的脸上，“你就看着他们这么欺负我？你还是不是我丈夫。”
“大哥要是没有娶你这种女人，现在会过得更好……”
时阅回头，“你们不说话可以吗？这里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威严和凌厉，这法庭里也立刻安静了下来。法警和刘青听到声音不对也又折返回来维持秩序。
苏见青回到办公区，路过杨雪的办公室就听见周宁的声音，他在门口听了一下。
“时阅真的不错，这本来就是一个死案子，他还能去博一线生机。对庭审节奏的把握真的厉害，临场反应能力真牛，不愧是做过大企业谈判代表的人，我觉得他真的不错，从外在到内在都顶呱呱，考虑考虑这个也不错。”
苏见青听不下去了，“考虑什么考虑，他哪里顶呱呱了？”
这个男人冲进来让杨雪和周宁都吃了一惊，反应了片刻，周宁先笑出来，“我就是实事求是而已，你这么激动干嘛。”
“让你来做陪审员的，不是让你来保媒拉线的，你是不是没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哟，不知道的还以为民五庭庭长是你呢。”周宁可不像杨雪说话那么客气，“我今天还在旁听席看见你了，你不去给离婚夫妻做咨询，你去干嘛？”
“我要协助刘法官调解这个案子！”苏见青义正词严。
“没听到双方表态不同意调解吗，就这案子，天王老子来了也调不了，你看双方矛盾都激化成什么样子了。”
苏见青愣了一下，“这个案子不能调了吗？”
杨雪不想再跟这两个人吵吵，“吃饭好吗，已经这个时间了，我让食堂给你们留饭，再晚也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