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袁拾年其实并没有理解什么叫做“太晚了”。
他一个人独行在冬至夜里的平城街头,只觉得这一年的雪落得是有些晚了。原先的秦依依喜欢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她在剧组的时候喜欢堆雪人,等别人真的替她堆好了,她却早跑得没影儿。
袁拾年猜她现在大约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就是不知道这点喜欢能够坚持多久。其实,多久都好。只要她还在,喜不喜欢,都好。
秦依依原本在他这里养伤,脖子上的伤稍稍变浅没几天就自觉无聊,一天央求三遍想要出去玩,没曾想崔晚转头就把她扔进了一个美妆小网综里,美其名曰让她去见见世面。
她还是个不太红的小咖,主持人不太抛话题给她,她也不埋怨,傻呵呵听着那些过气的网络笑话哈哈大笑,整场下来,倒是她这个靠边坐的小新人给的临场反应最多。如此一来,下半场的时候主持人也注意到她了,说话的机会也多了,渐渐得竟然有混成节目C位的意思了。
节目视频已经看了太多遍,如今戴着耳机只听声音,袁拾年都能知道她说话时是什么手势动作,知道她要是抢到了话题,必定要翘着嘴角得意一把。这辈子换了模样,很多习惯倒是都没换,要是她能换着更喜欢自己一点可就更好了。
冬夜里的袁拾年在街头呼出一口凌冽的白气,心里头却是暖的。这个小东西,原本以为她出去玩儿呢,却是在哪儿都要掐尖好胜地抢戏玩。真是,太可爱啦!
Leo打电话来,一说柳同知再不会在平城出现,又说袁拾年不肯坐车,把司机吓得就要立刻辞职。袁拾年笑他浑说,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情绪不好:“司机辞职你就得多兼一份工,我倒觉得很划算。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我自己在街头走一走,散散身上的烟味再回去。”
秦依依醉烟,雪茄味和会所的香气都得散干净了才行。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不小心一滑险些摔了跤,人稳了稳没滑倒,又听见背后有人偷偷在笑他。
笑声挺熟,是秦依依活泼的声音:“哎呀,这不是我们的顶流大明星袁拾年嘛!哥哥摔跤也好帅!哥哥可以签名合照吗!”
袁拾年笑着回身看她,张开双臂迎接她,抱个满怀后又听她叽叽喳喳地说,原是从会所门口就一路偷摸尾随了他踩影子玩呢。
他撑开大衣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跟了这一路冷不冷,怎么不进会所去找我?”
秦依依撅撅嘴装相:“我可不敢擅自闯进去,你们男人总有应酬,进去抓现行也太不给你面子了吧?”
袁拾年揪她的耳朵尖:“胡说,我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你,你就得时时去抓我现行才对!”
“好吧好吧,我说实话!”秦依依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地讨饶:“其实我就是故意在门口等你的,手机都带了两台呢!就是为了要偷拍你和哪个女人卿卿我我,只要拍到了马上就发微博小作文控诉顶流劈腿,从此一跃成为知名艺人!”
混说一通,连自己都被逗笑了。两人的胸膛贴在一处,都闷声地笑,像是一件大衣就隔绝了平城最冷的一个冬。
袁拾年情不自禁地亲一亲她冻红的鼻尖:“这样很好,你的小作文多写一点,全世界就都知道我们在一起,谁都不能欺负你了。”
秦依依觉得自己好像又醉烟了。她现在有一副全新的年轻身体,不知袁拾年是不习惯呢,还是不好对小年轻下手,总之亲亲抱抱举高高这种事能有后两个就不错了,这还是他第一回主动亲她。
在平城凌晨灯火通明的街头,在这个有风无雪的夜里,袁拾年主动亲了秦依依。连会所周围哄闹的车流和音乐声都成了爱的间奏,它们齐声唱着:你看呀你看呀,袁拾年多喜欢秦依依呀!
秦依依有些感动地抽抽鼻子:“袁拾年,生日快乐!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原来如此,是要等着替他过生日,袁拾年终于明白了秦依依为什么要大晚上地守在会所门口等他了。他心里酸甜,人却有些傻了,原来,真的会有人把你的每一点特殊之处都记在心里。多幸运,这个人还是他的秦依依。
秦依依是个坏小孩,原本和崔晚特意准备了热闹的party方案给袁拾年过生日,被柳记者的事情一闹,大家都没了心思。偏她不甘心,只管自作主张地半路劫人,把袁拾年一路拐到了离会所三公里之外的一处小黑店里。
之所以叫做“黑店”,实在是因为这儿的店面有点脏乱,从门脸儿到门帘儿都黑乎乎、灰扑扑。一旁油腻腻的塑料板凳上立了块木头板子,大红的油漆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大馅饺子!手擀面!
七个大红字写出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气势,“馅”字估计不大会写,红油漆囫囵了好几圈,有那么个意思得了。袁拾年盯着木板看,秦依依盯着袁拾年看,小眼神一对上,又是忍不住的笑。
袁拾年攥着她的手掌心发狠:“好家伙,果然是份大礼!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个好去处?”
秦依依笑得像个偷到油的小老鼠,只说来会所之前绕道经过这片建筑工地,认出了工地的招牌是郑平山的建筑队。他的队里工人一向多,工地食堂不够吃,就会有这种流动小吃店跟着跑。
秦依依拍胸/脯打包票:“郑平山的建筑队里大部分人都是从龙城和安城来的,这些跟着建筑队做小吃买卖的流动摊位也一样,做的面食炒菜口味地道、量又大,虽然卫生可能差一点,但味道真的没的说!”吹嘘完了又反应过来:“安城你知道吧?铜县和金县都是安城的,是我们的老家。”
一句“我们”,袁拾年倒是脑子清明了。铜县是秦依依的老家,金县是郑九儿的老家,是“她们”,也是“她”。至于那个手握建筑队的郑平山,就是秦依依上辈子的生父了。
袁拾年不知道秦依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带他来这里的,明知她换了模样已经是郑九儿了,却又莫名担心,万一在这儿遇见了郑平山她该怎么办。
心有灵犀似的,秦依依捏捏他的手指:“别担心,郑平山那人最爱享受,早不亲自来这种地方了。”
沾满油污的老棉布门帘子刚一被挑开,蒸腾的热气就混着鲜香的锅气涌了上来。里头五六张桌子挤满了人,吃喝热闹间并没有人往他俩身上多看一眼。
人多拥挤,袁拾年下意识地往外退上两步,秦依依却只朝他眨了眨眼,小声咬耳朵:“没事的,他们肯定认不出你。这种店里顶多只有一台大脑袋的旧电视,常年只能收到一个台、轮播一部手撕鬼子的抗战戏,你这样的并不是他们的关注对象,保管安全!”
袁拾年匆匆扫一眼店里的情况,大致跟秦依依说得差不多,好像是她早来过了许多次。老板娘端着一大碗油汪汪的炒面从后厨骂骂咧咧地出来,一边上菜一边踢了两个塑料板凳给秦依依和袁拾年,下巴颏点一点,示意他们到最里头墙角靠窗户的桌子上挤一挤。
秦依依拉着袁拾年落座,像是个披荆斩棘的骑士护卫着一位娇滴滴的公主,待落座了还得小心翼翼地给袁公主先拿开水烫烫碗筷。她喊老板娘来两碗加辣的悬汤水饺,又讨巧卖乖地说今天有人过生日,能不能多饶一份小菜。
老板娘抖一抖两道黝黑粗犷的开运纹眉,转而推荐秦依依花钱买加大份的小凉菜,自己就送寿星小伙儿一份长寿面,还能卧一个鸡蛋!
两位一拍即合,迅速下单,只有当事人袁拾年尴尬地脚趾蜷缩,他袁拾年是出不起一份小菜钱的人吗?秦依依笑他不懂入乡随俗,来这儿吃饭,要的就是个快乐气氛。
话刚说完,拼桌的民工大叔大方地递上半瓶子杂牌啤酒,借着酒劲儿也快乐了起来:“小伙子不错!有个好媳妇儿!祝你……祝你生日快乐!”
秦依依笑得更欢了,原本还想替袁拾年挡挡酒,倒是见他捏着鼻子真的跟人碰了一杯,愣是把啤酒喝出了烧刀子的口感。大叔喝多了趴桌就睡,老板娘送小菜时骂上两句也没有赶人,袁拾年不介意这个,眼神飘乎乎地只往老板娘抠进菜盘子里的大拇指看了又看。
“依依,这儿真的很好吃?”
他很少直呼她的名字,一来两人平日里挨得近,不需要连名带姓地称呼;二来,秦依依觉得袁拾年对自己这辈子的新身份多少还有点不适应的,大约是摸不著秦依依和郑九儿哪个叫起来更合适些。所以,难得听他自然而然地叫一声“依依”,秦依依就觉得耳朵痒痒、心里痒痒,哪里都舒服熨帖起来。
她又拍胸作保:“那当然,小菜还不算什么,你等会儿尝尝那悬汤水饺,那才叫口味一绝!”
饺子要现包,秦依依怕袁拾年无聊,就给他讲讲这里的小店来历。连这小黑店在内,这片面积够大的建筑工地总共三家小吃店,小黑店一家的营业时间最长,算是建筑工地工人们专属的深夜小食堂。手擀面六块钱管饱,手工水饺八块钱一盘,要是多交两块钱还能打包一份小的回去。
袁拾年不明白落后的小店为啥还提供打包服务,秦依依就悄悄戳着他的脸蛋往斜前方去看。袁拾年这才看明白了,敢情这一屋子装束差不多的农名工里居然还有好几个女人。女人们同样灰头土脸、短发泥靴,要不是特意去看还真的很难辨认出来。
秦依依小声解释:“工地上虽然脏累,但赚的还算多,很多外出打工的女人跟着男人来干活,顺便还能带着孩子一起住,也省了孩子当留守儿童。她们搬钢筋、搅水泥不在话下,收工了还要伺候老公孩子,多交两块钱就能解决孩子的晚饭,已经很好了。”
白胖喷香的红汤饺子端上桌,袁拾年吃上一口,果然满口都是油香。穷苦人口重,从来不讲究什么精致碳水,也不会花重金去买一份牛排鸡胸肉。他们有他们的快乐,那点快乐却在这个冬至的夜里、在这间脏污的小黑店里,和袁拾年的快乐奇异地交汇在了一起。
他不自觉地叹上一句:“什么世道下,似乎都是女人更不容易些。”
秦依依正吃得欢快,对着一只白胖滚烫的饺子呼呼吹凉气:“人活着就挺难,细算起来,大多的难处又都是因为缺钱。这建筑工地里还有70岁大爷拿儿子的身份证来抢活儿干的,为啥要冒名顶替呢,因为他儿子早死了,工地又不接收60岁以上的,一大家子等着吃饭,没人干活不行。八块钱一碗的饺子也不是谁都吃得起的!”
平城很好,平城也很不好。这里是平城的中心,白日里五光十色香车宝马,夜里却是窝棚民工和八块钱的饺子。秦依依吃饭酣畅淋漓、说话没心没肺,全然不觉自己作为个即将走红的女明星也应该端端有钱人的架子。
然而听者有心,袁拾年停了筷子隔着半张小桌去看她:“秦依依,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叫的不是郑九儿,问的也不是这辈子,袁拾年只认一个秦依依。他想知道秦依依是不是曾经过得很辛苦,哪怕你上辈子富贵成名,是不是也很辛苦?
秦依依的眼睛有点湿,大概是被饺子汤给熏坏了。她埋头苦吃,稀里糊涂地摆摆手:“嗐,不提那些了。你赶紧吃,这饺子馅里有猪油渣,凉了发腥。悬汤水饺是寓意要‘吃饺子发大财’的,你可一个都不许剩下!”
袁拾年不明白为什么吃饺子就能发大财,秦依依只得拿手给他比划:“你看这白胖的饺子多像银元宝,红汤呢就是鸿运,元宝漂浮悬挂在红汤上,可不就是要发大财了嘛!要是再加两根细挂面,那就叫‘金线吊元宝’,发得更厉害呢!”
碗都要吃空了,袁拾年才终于搞明白什么叫做“悬汤水饺”。他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提醒秦依依:“宝贝儿,你这个说法估计是地方口音惹的祸,这就是一碗加量加辣的酸汤水饺吧?跟‘悬汤’没什么关系。”
秦依依立马横眉冷对地反驳他:“不管那个,反正就是要发财!”
发了财之后做什么呢?就给各处的建筑工地都盖上几家小黑店吧!
身在娱乐圈里,人人都想做艺术家,张口闭口地谈理想,秦依依很庸俗,她想要发财。袁拾年很喜欢这样的庸俗,他在一家小黑店里拿着豁了口的海碗和秦依依“干杯”,许她:一定能够名利双收!
没有鲜花蛋糕,秦依依带着红汤油渍的小嘴凑上来,在一众建筑工人的起哄声里往袁拾年的脸上吧唧一口:“袁拾年,生日快乐!你要永远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