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郊区往市区行进的一路虽长，路况却难得顺畅。黑金跑车鲨鱼一样踩着月色最终滑进了一处灯光璀璨的院落内。平城市区寸土寸金，这里连片的大楼却自带煌煌之气，看起来像是什么奢华的会所。
秦依依眯着眼睛抬头一看，认出了是平城内一家知名的高端私立医院：新海医院。
私立医院？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起来。
袁拾年捏捏她的掌心，带了点鼓励的意味：“秦阿姨就在这儿。两年了，你……替秦依依看她一眼吧。”
秦女士，秦依依的亲妈，就在这里。
秦依依觉得自己又开始不受控地发抖了，连怎么被袁拾年带到病房的都不知道。周围带着标准微笑的医生护士们客气又周到，但她只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心里的火苗，终于又烧起来了。
灯豆似的火苗，在见到卧床的秦女士之后终于化成了燎原大火，毫不留情地烧灼她的内脏胸腔，所有延迟的痛都一下子蔓延开来了。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她上辈子认为强势的秦女士没给过她太多的爱，身死之后才怀念起来。
秦女士曾经因为被离婚得过一次轻微的脑梗，丧女噩耗之后更是一击即溃直接中风了。幸好袁拾年一直守在身边，即便她遭遇了再次复发恶化的险况，也还是又被救回来了。
然而，疾病和死亡如此公平，即便强悍精明如秦女士，如今也成了病床上一把动弹不得的瘦骨头。秦女士原先爱美，年纪再大，身材保持都是头等大事。这会儿病了，越发显得瘦削，整个人藏在宽大的病床和蓬松的被褥里一不小心就瞧不见了似的。
她还睡着，面容安详，秦依依包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过那点跳动的脉搏到底还是暖的，心里才有了底。
秦依依不想哭，怕吓着妈妈、吓着袁拾年，但是眼泪不听话，即便忍着不出声都要长流不尽。她也不能说话，心里叫上一百遍的“妈”，可她顶着一张郑九儿的脸，又没有身份再叫一声“妈”。
袁拾年的手也没松开过，从秦依依的头顶心慢慢往下捋，停在后脑勺之后也不走，坚定地托着她全部的重量。他第一回觉得自己词穷，不会安慰人，又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索性站在她身边，竭尽所能地给她传递一点热量。
秦依依探手去摸秦女士被剃光头发之后的青色头皮，由她刚刚长出的发茬软软地扎着手心。秦女士这人，头发和心肠其实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硬。
袁拾年徐徐地解释，说秦女士做了两次开颅手术，后续还要结合中医疗法针灸理疗，头发需得剃光了才好操作。说完了又赶紧补充一句：“一切重新开始，模样难看点没什么，把身体养好了，一切都会再有的。”
他的掌心暖和，即便秦依依哭出一身冷汗来也没那么难受了。她跟他道谢，惭愧地表示郑家和秦家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反倒要连累他来善后。袁拾年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秦女士瘫在床上两年多，居然一个褥疮都没有长过，这要花费多少伺候和看顾的心思啊！
袁拾年笑得很是坦然：“你别把我当外人看，我早已经在心里娶过秦依依一次了。她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
秦依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一瞬间，她真的鄙视自己隐瞒身份、狼心狗肺。她一手握着秦女士，一手去攥袁拾年的手指头，豁出去了似的：“袁拾年，我，其实我……”
话没说完，病床上的秦女士突然憋着气咳嗽了起来，连呼带喘人都要僵直了，明显是有痰堵着嗓子呼吸不上来了。
袁拾年顾不上和秦依依说话，赶紧上手救人。他迅速检查过吸痰器的痰管接口和排水反气，把秦女士的头摆正位置后就开始操作吸痰器。他的手很稳，连开口器和插管操作也极熟练，等秦依依被惊出了一身汗时，秦女士已经顺利脱离了危险。
袁拾年啊，该是挂在天上的星星，该高冷闪耀，这会儿却在医院给秦家人做起了护工。不，不止今天，多少个秦依依不知道的夜晚，他都是这样替她守在秦女士的身边。以尽孝道，以慰相思。
好一通折腾，秦女士终于缓过来了。她尚没有全瘫，只是因为大面积脑出血产生了比较严重的认知障碍和运动障碍，袁拾年经常出现，她还是能认出来的，大着舌头叫一声：“洋槐花！样……坏花！”袁拾年就高兴地应上一声“嗳！是我！”。
秦女士不认人，壳子躺在病床上，思绪大概早就飘回了自己爬树去摘洋槐花的少女时光。袁拾年长得好看，花儿一样，她看得眼熟但词汇量有限，再高兴也就只能叫出这么一声来。熟悉的袁拾年是洋槐花，陌生的郑九儿就变成了山药蛋。
秦依依又哭又笑，觉得山药蛋也很不错，起码说明秦女士现在还能够简单思考、简单对话。
袁拾年出门去接电话，她拿着热毛巾给秦女士擦脸，终于能小声地、絮絮地说一些体己话，聊的大半都是原先妈妈喜欢的东西，可是对方却没什么反应，顶多留点口水、冒个鼻涕泡。
秦依依口干舌燥终于放弃了，手里的动作倒是没有停，拿吸管给秦女士喂过水后下意识伸手去擦她的嘴角。擦着擦着，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突然慢慢地转过来盯住了自己。
秦依依大喜，紧牙关小声地叫妈：“妈妈，是我。妈妈，是依依啊！”
秦依依叫妈，眼泪却忍着不能落下来。妈妈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对着她哭了。然而，秦女士落泪了。
她依然不认人，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是那样瞪着眼睛去看郑九儿。然后开始不受控地流眼泪，像是隔着郑九儿的模样真的瞧见了秦依依。
眼泪流在娘身上，竟也疼在了儿心上。
袁拾年牵着秦依依出来时，她的眼睛还是肿的。他不笑她，也不问她，连一点惯常的安慰都没有，只是指着前头一排漂亮的透明玻璃房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敷敷眼睛再走。
新海医院里建了一排温室玻璃花房，专用来给VIP病人休闲。这会儿天色晚了花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徐徐的暖风和满室的新翠粉白，一串串水滴盆栽挂着小彩灯迎在门前，有人经过时就会随风轻摆，像是深夜里多了一串星子。
秦依依吸吸鼻子，模样有点傻：“袁拾年，我愿意。”
“愿意什么？”
“愿意……做秦依依的替身。袁拾年，我代她谢谢你。”
如果做一回自己的替身，给他一场心心念念的恋爱就能算作报恩，秦依依现在是愿意的。
袁拾年眨眨眼看她，停顿一瞬才反应，慢半拍地垂了垂眼睛：“傻瓜。”
嘴上笑话她傻，心里却很高兴，甚至高兴地直接撬了花房旁边餐饮大楼的楼门。袁拾年说，为了这庆祝来之不易的爱情，他要请郑小姐吃一顿好的。
一楼的餐厅是个套间，外头大厅做医院管理层的自助餐厅，里头分割出大小不一的私家小厨房来，以备尊贵的病患客户们自带厨子来住院。当然，只要你的级别和腰包够硬，医院也随时提供培训好的专业厨师、营养师一对一服务。
秦女士有自己的专属小厨房，但厨师备好夜宵早就下了班。袁拾年在夜色里壮了胆，牵着秦依依往花房和餐厅之间隐蔽的小道里走，左右没有监控，再抬腕看看时间。很好，方便“作案”。
秦依依不明所以，正要问话却被他突然捂住了眼睛。世界没有了光，只有袁拾年的体温和声音。
“我撬门的样子可能不大好看，你先闭上眼。”
秦依依茫然地眨眨眼，觉得好笑，两个好几十岁的大人了，居然在深夜的医院餐厅里撬门。但她刚刚才哭得眼睛痛脑袋痛，变回了需要被哄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别人说有好吃的，她就要被骗走了。
小厨房里食材调料一应齐全，袁拾年解了袖扣挽起衬衫来摘花、撒面，他的动作优雅，连灶台的烟火和不甚明亮的灯光都不能遮掩他的赏心悦目。秦依依问他要吃什么，他笑着回过头来说要“吃花儿”，鼻尖上沾了一点面粉，像是和秦依依初见面时候的憨傻模样。
西北家常菜“炒不烂子”，用莹白的槐花冻干花蕊洗净了撒上面粉，搅拌均匀之后再上锅蒸熟，最后辅以各式香料大火炒熟就好。袁拾年的动作很快，秦依依甚至都没想起他会做饭这件事，他已经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把她牵回了花房之中。
“是你们的地方菜，我做得不多，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金县和铜县地处大西北，曾经的西北地界蔬菜比米面金贵，人们会有“吃花儿”的巧思，一道以花和面的“炒不烂子”秦依依喜欢吃，郑九儿也吃得惯。袁拾年一个平城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道菜。早过了槐花盛开的时候，难为他想尽办法要留住一抹春天。
秦依依尝上一口，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香甜”，面粉的甜让她觉得踏实，槐花的香又勾得她想家。她吃得踏实，甚至有点不顾形象，袁拾年就笑着给她拿毛巾擦嘴角、擤鼻涕，像是养了个爱哭的孩子。
秦依依吃饱喝足才知道不好意思：“袁老师，这买卖你好像有点亏了。”
袁拾年托腮看她，不知什么时候看得出神，有点没听清她的话。待要再细问时胡凤莲的视频电话恰巧拨了过来，没有拨给郑九儿，而是直接打给了袁拾年。
郑九儿人在剧组，胡凤莲平时的视频电话也无非说一些琐碎的吃喝日常，都是些不打紧的对话，母女间聊起来也能自得其乐。今天很晚联系不到郑九儿，胡凤莲的电话只好打给了唯一认识的袁拾年。
终于找着了女儿，胡凤莲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些，瞧见郑九儿两眼红肿又心疼起来，只以为她是在剧组里受了什么，和家里报喜不报忧来着。絮絮叨叨地安慰她半晌，自己也委屈起来。
“闺女，明星要是不好当咱就回来吧。外头虽然钱多危险也多，妈没啥本事，但还能做罐头养活我娃，咱不受那个罪。”
胡凤莲是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家庭妇女，她没什么文化、没什么追求，甚至没什么脾气，唯独有一点真诚的爱女之心。做妈的人，即便每天混迹在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中潦草度日，都要时刻惦记着她的娃。
秦依依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很感动，袁老师他帮了我很多忙。你看，这炒不烂子还是他亲手给我做的呢！”含泪的眼睛露个笑模样，举着餐盘给妈妈看：“妈，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有好朋友，还能有你这样的好妈妈。”
胡凤莲也含泪带笑：“傻娃，妈有你才是幸运。”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多幸运，老天爷把你还给了妈妈。
多幸运，老天爷把妈妈还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