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仙这人很有意思,不说话的时候是个百分百的仙女,一张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圈子里的投资方、制片人们大多爱装深沉,太跳脱的压不住场面。她不一样,明朗欢快毫无顾忌。
说来奇怪,就她这性格倒是真的能管住那个上怼空气下怼同事的大少爷许一。她喊许一出来道歉,许一也真的规规矩矩应承照做了,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惊得秦依依连连摆手,直呼“不敢当”。
唐小仙不当回事,拍拍秦依依的手安慰她:“我的组里不分什么大小王,既容不下职场霸凌,也不喜欢背后嚼舌根,一旦有发昏闹事、影响拍摄进度的通通都给我‘咔嚓’了!”
袅袅婷婷的美人撸着袖子扮个“咔嚓”砍头的搞笑模样,吓得陈心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地跑远了。待大家都笑过了一轮,唐小仙才又和许一正色训话起来:“小许你也别不服气,给郑老师道个歉你不吃亏的。她比你演技好,处好关系了才能跟着人家多学习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九儿和许一都是一愣,连严导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眼睛滴溜溜地在郑九儿和唐小仙之间转,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挑剔的唐大制片人会对一个小新人这么认可看重。
唐小仙也不等他们反应,拿起手边的剧本翻一翻,随意挑了一段戏:“光说不练假把式,你俩试一段对手戏就知道了。呐,就这段吧,男女主被迫‘同居’一段时间、感情升温后的第一次表白戏。词儿不多,重在发挥。”
连续的几天拍摄,许一是和郑九儿演过对手戏的,郑九儿的确不错,但也没有唐小仙夸得这么玄乎。但他的道歉确实有点不诚心,既然制片人发话了,当面演一段也没什么不可以。
秦依依有点心虚,不是因为对手戏,只是因为唐小仙。这个古灵精怪的美女制片人,明明上辈子都不认识,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脱口而出一句“是你”,一副熟人模样,之后还一意维护自己,连自己比许一演技好的话都夸得出口。
虽然这倒也是实话吧。开机后几天的戏里,她都是收着劲儿演的,要真拿出秦依依的本事来演,这个新人郑九儿可就暴露了。
她再世为人,身份本来经不起推敲,想想陈心的闲话,又怀疑这唐小仙是不是得了她那位道士老公的真传,瞧出了自己的真身来,故而几番推辞不敢跟许一飙戏。
唐小仙笑眯眯地替她补妆,故意压低了声音:“做新人嘛,胆子要大!有什么可怕的?演砸了也没关系,反正我跟袁拾年找补去,总不会亏本。”
提了袁拾年的大名,秦依依心里又有了底。嗐,虚惊一场,原来还是因为自己抱上了袁拾年的大腿。那就,飙一回吧。
要论飙戏,从演戏的到看戏的都铆足了劲,就喜欢看冲突、看动作,怎么激烈怎么来,好像谁哭得最痛彻心扉、咆哮得最声嘶力竭谁就最投入最厉害。其实真的演起来不是那么论的。
唐小仙有经验,看似随手捡了一段戏,还是第一次重点转折的表白戏,其实台词动作一点儿都不激烈,就看两人怎么发挥着演。
惬意的夏日午后,剧中的男女主角在垂花阳台上看着书打盹,日光很好,心上人在侧,唯独两人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个噩梦。失忆的许一梦见了自己身为杀手做下的最后一桩杀人案,丧父孤女郑九儿梦见了父亲被害前挣扎奔向自己的模样,两人于同一瞬间惊醒,恰好看向了对方的眼底。演绎由此开始,似要共同品尝一块带着血腥味的软糖。
许一率先开口,带着一点梦呓的尾音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声音里很有层次,除了爱意,还要有记忆闪现带来的痛感。痛是触觉,却得通过视觉和听觉来表达,寥寥几字,他拿捏得恰到好处。
郑九儿的应对原本就简单,甚至都没有一句应答的台词,只需要按照剧本的描写做出一副噩梦惊醒加脆弱受伤的模样即可。
再然后,两人不过一来一往地询问几句,许一在适时的安慰之后忍不住真情流露直接表白即可。台词没问题,动作没问题,把爱意做足了,一场戏也就下来了。当然,唐小仙和严导要看的并不只有这些,而郑九儿也确实做到了。
许一往前凑近些,一副全心全意照顾心上人的模样,郑九儿却并没有按照下意识的反应被他裹在了怀中。交握的手被郑九儿轻轻地挣脱了,顺着那点脆弱的模样又多了一点小动作——她下意识地按住了心口,柳眉微蹙,加深了梦里那点一闪而过的痛意。
同一段噩梦带给了两个有情人不同的痛感。是啊,痛失至亲,哪怕是梦里再见都要痛彻心扉了。即使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剧中人也不会那么快抽离出来的。
西子捧心,其情切切,女主不再是个只等着心上人安慰表白的工具人。对面的许一稍一愣怔,自然地接上一句临场发挥的台词:“别怕,我在。”
郑九儿终于肯睁眼看他,眼波自下而上地抚过他的面皮,新的情绪又涌上一层来。是你啊,分明是我把你捡回来的,却要在此刻投入你的怀中,免我颠沛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从此之后,一句“我在”将会比什么爱与喜欢都更加动人了。
痛过的爱意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明明还是暧昧不清的第一次表白,她的一眼里除了脆弱和娇羞外竟已经藏了满满的爱意。微蹙的眉,含泪的眼,欲说还休的唇,无一处不在说一个“爱”字。直到她终于捧了他的脸,左眸落泪,跟着掉落了一句:“还好,你在。”
一室寂静,许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落了泪。
监视器后盯戏的唐小仙挑眉,这个郑九儿只靠一滴泪,就把整场戏的节奏全都握在了她的手里。戏是好戏,只是有点意外。因为节奏的变化,许一曾有一瞬间不明显的愣怔,只那一瞬,他就出戏了。再小的瑕疵通过摄像机的镜头都会被无限放大,为了挽救那一点瑕疵他必然会用技巧去补救,可一旦用了技巧,感情就没那么真了。
许一自打出道就一直在演爱情剧,无论是在偶像剧、年代剧还是古装剧里,靠着一身出挑的皮相模样,总少不了演上那么几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以为,自己是最会表达爱的,尤其是那种夹杂着遗憾、悔恨、不甘、纠结的爱,那种求而不得、得而还要复失的爱,他最拿手了。他不怕复杂的表达,唐小仙偏偏挑了一段最简单的爱情戏来考他。
爱是什么?爱就只是爱啊,哪来的那么多技巧。
他控制一下自己想要下意识给郑九儿擦泪的手,很有风度地把人从椅子里搀起来,犹豫一下,又递了纸巾过去:“你演的很好,我甘拜下风。”
郑九儿接了纸巾撇撇嘴,还有点没出戏的委屈模样:“不是我演得好,是你没有暗恋过谁。没暗恋过,所以不太懂得小心翼翼的珍贵。”
这戏从头到尾都把女主角定在了救赎者的位置上,救赎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救赎一个不知爱为何物的冷血少年,郑九儿的心得却是要去做反差。天知道,女主角才是爱而不得、率先暗恋的那一个,这样一来,这第一次朦胧又真挚的表白分量就不一样了。不用多激烈狗血,也能动人心魄。
至于如何表达爱这件事,即便她不愿意承认,也得说是多亏了当年和尹醉的那份感情。她是真的爱过尹醉,甚至,是她先暗恋尹醉的。
很久以前的那一年,在糜烂的酒气和炫目的彩光灯之下,是尹醉拉了她的手,什么都没做,给她擦眼泪、擤鼻涕,拍胸/脯地说大话:“没事的,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她可是大明星秦依依,谁能欺负得了她?尹醉却知道她的怕。
上辈子的事了,原本以为忘光了,其实只是藏起来不提罢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或许是怕重蹈覆辙,或许是嫌麻烦,重活一回眼见袁拾年的深情,她都咬紧牙关不想再跳一次坑了。
一场故意摘出来的对手戏,斗鸡似地开场,倒是落了个圆满结局。唐大制片人暗戳戳地朝她比个大拇指,更高兴地准了男女主角各一天的假。原来是袁拾年家里有一场晚宴要办,她正好顺便来通知许一,至于郑九儿,袁总没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刚开口说个“你”字,郑九儿就赶紧打岔:“我时间上还不确定,再议再议。”
唐小仙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贴心地找了别的话题来聊:“晚宴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我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要通知。咱们这个戏也拍了一段时间了,女三号几经波折终于是定了下来,这人吧不太好相处,大家都警醒一点尽量别惹麻烦。”
许一不咸不淡地哼笑一声,大意就是爱谁谁。秦依依的脑子倒是跟着转了转:大咖不会只演个女三号,既是要惊动制片人亲自来打预防针的,看来是个混不吝,说不准跟她一样也是个关系户呢!哎,我们内娱要完,一个个的,全靠裙带关系了!
咂摸上两句,又兀自地笑起来。要论难搞,谁还能难得过我们的大男主许一小王子呢!
才一腹诽,冷不丁就听见了王子召唤。许一故意慢了几步,不远不近地和她落在人后,故意搭话:“郑九儿,你的那什么……就是袁拾年吧?”
哪什么?当然是幕后金/主了。不打不相识,许老师已经很给面子隐去了关键词,秦依依还是腾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你你你!想什么呢?什么这个那个的!”无能狂怒上三秒钟,见到对面的许一仍是一脸平淡且坚持的表情,显然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模样,秦依依又有点装不下去了。
怎么办呢,细论起来人家袁拾年还是自己的恩人呢,总不能大嘴巴地到处说他结了阴亲是自己的姐夫吧?一咬牙一跺脚,干脆背了这口锅:“反正……大概……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不能说得太细,对吧,呵呵。”
许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善良不到一秒钟又刻薄起来,扭头一走,只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评价:“哼,他倒是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