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石一大早就去了东郊。土窖外围的警戒线还没有撤,只是插在泥地里用作撑杆的树枝已经倒了好几根,有一半的警戒线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块和杂物。那条起初不被重视的死狗依然躺在土窖旁的杂草丛中,只是腐烂程度更深了些,散发出的尸臭味也更加浓厚。它的身上正盖着那个破竹匾,竹匾表面比起之前要干净得多,只是破的地方显得更破了,使得下面的死狗有三分之一的躯体暴露在外面。
昨日的一场大雨,使看上去似是一成不变的现场实际上已经和之前大不一样——地上看不出任何踩过的痕迹;土窖里还积有少许雨水没有干透;那条通向玫瑰丛的田埂变得更光滑干净,只是随着土质被雨水浸润变软反而更加黏脚难行……
程笑石戴上手套口罩,把竹匾翻到一边查看死狗全身,检查完后拧住尾巴将狗翻了个面,此时停在腐肉上的苍蝇被激得四下乱飞,嗡嗡作响。之后程笑石从兜里掏出锋利小刀开始对狗进行解剖,随着刀口的加大加深,一股腥臭的气味喷散开来,五脏六腑从肚子里像液体一样流了出来。
程笑石用镊子从那堆脏器中夹起黏糊糊的肝和肺,用刀各分割出一小片放入装有福尔马林的广口瓶中。
采集完器官程笑石沿着田埂来到了玫瑰丛。相比土窖令人作呕的气味,这里的情况截然相反。蜂飞蝶舞,香气扑鼻。一场风雨把玫瑰洗刷得清新干净,吹落了不少绽放已久的花瓣,也催开了更多含苞待放的花蕾。落在地上的花瓣,红白相间,错落有致,像极了花花绿绿的地毯;开在枝头的新蕊,或俯或仰,参差各异,展示着浓浓淡淡的风姿。
尽管景色宜人,程笑石却毫无赏景的雅兴,他径直走到当初发现溅有血迹的红色玫瑰丛前,试图再发现什么。可惜事与愿违,不仅没发现新的线索,连之前的血迹也被那场大雨洗刷得干干净净。
程笑石仍不死心,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地上那片被玫瑰丛遮挡住的血泊上。
“昨日的雨虽然大,但好在没落太久,被花丛严密遮挡的地面除了潮湿一点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他在心里这样想道。同时蹲下身,折下一段玫瑰藤,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血泊处的杂草和花瓣。
事实证明他还是过于乐观,此时血泊处的血印已经暗淡到快要看不出来。既不能作为证据使用,也无法从中发现更多新的线索。
程笑石蹲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血泊发呆,脸上露出一副极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等到回过神站起来时,眼前猛地一黑,脑子也跟着眩晕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蹲了很久了。
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程笑石才缓过神来,不料刚走出两步,脚下又忽然打滑,一个趔趄就往地上倒去。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他的左手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花枝,却忘了玫瑰条有刺,虎口被剌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顿时就从伤口冒出来。刺伤的疼痛让他又本能地松开枝条,完全失去支撑的身体直接摔到了泥地上,衣服、裤子都沾上了泥垢。他第一时间摸了摸口袋,确认瓶子完好才松了口气。
也正是这一跤,让他看清了玫瑰丛所在的地势。于是,他又在心中暗自揣度道:“玫瑰丛所处的地形是由自己这方慢慢向另一方倾斜的,这就意味着地面雨水一旦下渗不及便会往花丛另一面流,地面的血印也会因此被雨水冲散。”想到这儿程笑石忍住疼痛,快步往花丛对面绕去。
在另一面的玫瑰丛中,除了红玫瑰和白玫瑰在争奇斗艳外,还有几株簇生其间的夜来香。此时的夜来香安静恬适,含苞未放,一副与世无争的隐士模样。在它的左边是一大片白玫瑰,花蜜香浓,蜂蝶在花蕊间时停时起,伴随着振翅蜂鸣,花枝微曳,动静相衬间显得煞是好看;而在它的右边,同样是一大片的红玫瑰,但比起白玫瑰,花朵要稀疏得多,且要么高不可观,要么低矮到不仔细看都难以发现。这醒目的差距引起了程笑石的好奇。他仔细查看那片红玫瑰,发现该处花枝大多有被折过的痕迹,所以才显得那么稀疏。
程笑石笑着摇摇头,并不怎么在意,口中还情不自禁地念起“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诗句。接着他继续俯下身查看地面情况。地上依稀可见一丝暗红,但已无法分辨出是血迹还是泥土的颜色。他起身叹了口气,拍了拍衣服和裤子上的泥垢,末了拿出样本瓶看了看,自嘲道:“看来只有靠你了。”
就在程笑石带着满脸的失望准备离去时,一个黄色的花朵进入了他的视线,它在红玫瑰和夜来香之间的空地上,整体又干又瘪,像是被太阳晒过或用高温烤制过。程笑石往四外里一细瞧,并不见有此种花卉植株,困惑之余他小心翼翼将花朵拾起收好。
程笑石离开东郊后径直去了警署。他先是找到秦小璐,把动物标本拿给她,并嘱托了几句要点,之后他敲开了克林办公室的门。
程笑石一进门,克林就热情相迎,并反手把门关上,急切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程笑石走到办公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咚咚”几口下肚后才答说:“我又去查了一下那条死狗,身上没发现外伤,这说明它是被下药后带走的。我已经取了它的肝和肺送尸检室了,看能不能查出下的什么药。”
“都这么多天了,怕是查不出来了。”克林说。
程笑石走到办公桌旁靠墙的沙发坐下:“确实有难度,试试看吧。”
克林若有所思地踱步到办公桌前,随后转过身,撑腿后倾靠在桌沿上,同时双手交叉抱胸,左脚微屈与右脚交叠而立。
“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想明白,”他说,“这个跟钱小康的死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程笑石解释说,“下药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当场毙命的剧毒药物,一种是可造成假死的催眠类药物,方法不同导致的结果也可能大不一样。”
“那你认为偷狗贼会用哪种方式下药?”
“韩赤峰说过,偷狗贼偷狗的目的大多是卖肉或自己吃,这么说来下药方式大概率是后者,因为剧毒药物致死的动物其肉是无法食用的。”
“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是熟人牵走不用下药。”
程笑石摇头:“你忘了,韩赤峰说狗被带走前曾狂吠了好一阵子,狗是会认人的,如果是熟人它不会这样叫。”
“也对。”克林点头,“除了这还有别的线索吗?”
程笑石继续汇报说:“我还去玫瑰丛看了看,没什么大的发现,昨天的一场雨已把原有的痕迹冲刷殆尽了。”
“没事,”克林安慰道,“甘蔗总有一头甜。你那边没发现新线索,我今天还算是有些大进展。”
“哦,”程笑石来了兴致,“什么进展,赶紧说说。”
“你猜今天谁找上门来了?”克林一脸得意地问。
程笑石想了想,说:“难不成是韩赤峰或者石化金?”没等克林回复,程笑石又立马摇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对不对,应该不会这么快。算了,你还是直接说吧。”
“谅你也猜不着,”克林笑着说,“是‘开心茶坊’的老板娘段晓娟来了。”
“就十字口那家?”
“对。”
“她来干什么?”
“大义灭亲呢。”
“大义灭亲?!灭谁?”
“她老公。她说她老公施立民有杀钱小康的嫌疑。”
“有什么依据呢?”
“钱小康是深夜被害,施立民又是单独睡一个卧室,且卧室有窗可供自由出入而不被发现,因此作案时间和作案条件都能满足。”
“那动机是什么?”
“施立民认为钱小康在勾引自己老婆。”
程笑石听罢若有所思,随后又突然发问:“那作案凶器找到了吗?”
克林这下变得不太自信了,他模棱两可道,连声调也弱了两分:“算是找到了吧。”
“什么叫算是找到了?!”程笑石有些惊讶,似乎这不该是克林嘴里会说出来的话。
克林没立马解释,他一个撑手跳翻到办公桌里侧,从抽屉里拿出那把直刃尖刀扔到桌子上,指了指说:“这就是从施立民家里搜出来的,而且是在他独自睡的屋床底下。”
程笑石伸手拿过刀,眯着眼睛看了看刃身,评论道:“抛开那个鞋钉,就这个刀本身来说,和钱小康的伤口还是很相符的,但你怎么肯定就是施立民?”
克林一屁股坐到办公椅上:“我没说一定是他,是他的老婆段晓娟执意这么认为。”
程笑石又看了看刀柄,接着说:“这里面有近期留下的血渍。”
“是,”克林把手叉在脑后,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这也是段晓娟怀疑的依据之一。不过施立民已经解释了,是他中元节前杀鸡时弄上去的,而且有邻居做证。”
“有意思,头一次见急着把自己丈夫往监狱里送的。”
“关于这点段晓娟也说了,她和施立民的结合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都说了是她自己说的,背后有没有别的原因我们也不知道。”程笑石说,同时把刀扔回桌上。
“老程,”克林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你这是话里有话呀。”
“我可没暗示什么啊,”程笑石摆摆手,“你别过度理解。”
两人正说着话,办公室的门开了,吴焕生疾步走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克林问。
吴焕生扫了眼一旁的程笑石,点头示意,然后继续走到办公桌前才停步,并回克林道:“看来还得去一趟开心茶坊。”
“到底什么事?”克林坐直身子又问了一遍。
吴焕生答说:“朱顺刚从外面回来,说路过古槐大街时看到施立民在骂段晓娟,段晓娟也不甘示弱,要不是朱顺上前拦着怕是要打起来。”
“这事怪我,”克林收起桌上的刀,“走,一起再去一趟。”
“那我叫车去。”吴焕生说完率先一步出了门。
没多一会儿,三辆黄包车就在开心茶坊门前停住了。三人从车上下来,周边商铺的人见警察来了,都伸长脖子看向茶坊,时不时和身旁的人议论着什么。
茶坊里此时一个客人都没有,街边扔得到处是瓶瓶罐罐,各种茶叶也零零散散掉了一地。段晓娟坐在临街的一张桌子前,闷不作声。施立民则坐在另一边与之相隔一桌的桌子上,脚踩板凳,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个不停。
“你这不知好歹的女人,水性杨花,胳膊肘往外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以为我真不敢把你撵了去?!我是看你可怜,你要真离了我准得饿死,那帮小白脸玩你行,娶你这样的花心婆进门?做梦!”
段晓娟实在听不下去,便又开始顶嘴道:“当真是得寸进尺了是吧,这下好,克探长又来了。让他给评评理。”
“行了行了!”克林不耐烦地朝两人挥挥手,“我刚走你们就吵吵起来了,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克探长就不用来当好人了,”施立民一脸不快地说,“谁不知道就是这个吃里扒外的女人把你们招过来的。这是我们的家事,不劳大探长费心。”
“欸,这事我还真管定了。”克林说着,看向泪眼涟涟的段晓娟,“说说吧,咋回事?”
段晓娟像是找到了靠山,赶紧抹了抹眼角,一脸委屈道:“克探长,你不知道,今天上午你前脚刚一走,施立民就来找我茬了,骂得可难听,要不是有一个警官路过这儿劝住了他,怕是又要跟我动粗,警官一走他又开始骂起来。”
“你不要在警察面前装可怜,”施立民从桌子上跳下来,近前指着段晓娟鼻子数落道,“又当又立,你还要不要……诶诶诶,疼!”
施立民话还没发泄完,吴焕生一把拧过他的手,拧得他直叫疼。
“警察在这儿还轮不到你张牙舞爪。”吴焕生一把甩开他的手警告说。
施立民“哎呀呀”退到一边,甩了甩膀子才缓过劲来,之后站在桌边,眼睛在自己老婆和克林等人身上来回游移,不再说话。
周边邻居见争吵已平息,也陆续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口相劝。
“老祖宗都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有不对也不用这么羞辱。”一个妇人的声音说道。
“就是就是,实在过不了大家缘分一场,好聚好散也比撕破脸皮都见不得人强。”又有个女人的声音附和道。
“心偏莫评理,”一个男子站起来支持施立民说,“要是我媳妇是这种人,我也跟施兄弟一样破罐破摔。”
“有道理!”另一男子随时应道。
一时间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这时一个老人开口了,众人也都安静下来看着他,只见他往前走了两步,对施立民语重心长道,“我说小施啊,刚才我插不进嘴,现在我得说你两句。夫妻之间和睦为贵,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这还是没凭没据的事情,如今到你嘴里却巴不得弄得人尽皆知,平平淡淡过日子,没必要闹成这样。”
“赵大爷你就别管了,”施立民显然不领老人的情,甚且冷嘲热讽道,“你先管好你儿子吧。他是有家室的人,别整天在门口跟我媳妇儿眉来眼去的。她是不挑食的猫,见谁都往上扑,坏了你家风,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怎么又扯我儿子身上了?咱两家隔着那么大一路口。”
老人话还没说完,就被随后赶来的一个中年男子拖走了,边走还边埋怨:“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他一疯子你跟他说这些干嘛?”
克林听声有点耳熟,放眼一看,劝人的老人正是包子铺的赵成祖,拉他走的是他儿子赵省河。
“行了,大家散了吧,都别在这儿当马后炮了。”吴焕生叫离了围观群众。
“嘿,老程!”克林看着散去的人群喊道。
见没人回应,克林回头一看,才发现程笑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街边,蹲着身子饶有兴趣地看那些散落一地的茶叶罐。
“老程!!”克林又提高音调喊了一声,并走到他身旁。
程笑石这才拾起两个茶叶罐起身,一个完好无损,里面装满了色泽淡雅的红色花茶;一个罐盖已经被摔破,金黄的茶叶洒了一地,里面还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克林看了看他手里的罐子:“怎么又研究起茶来了?”
“茶有问题。”程笑石淡淡说道。
“啥问题?”
程笑石没回克林,而是走到施立民跟前,举起左手的茶罐问:“这罐玫瑰花茶怎么来的?”
“当然是进货进来的。”施立民回道,同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似乎很奇怪对方为何会突然问这种问题。就连同行的克林和吴焕生也一脸疑惑地看着程,不发一言,等着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撒谎!”程笑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我开茶坊的不进货难不成还自己去种茶?”施立民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说。
“还不承认是吧?”说着程笑石打开玫瑰茶罐,从里面抓出一把放在掌心展示给克林等人,并说,“这茶虽然经过晒制,但从其大小、形态、色泽以及气味来看,不难看出它就是红色野玫瑰。这不禁让我想起一件事:今天我去东郊野玫瑰丛时发现其中一片红玫瑰有被大量采摘的痕迹。这让我不得不怀疑,这些茶正是来自那里。”
“笑话,”施立民仍坚持道,“野玫瑰到处都有,你怎么肯定是在那里采摘的?”
程笑石笑而不语,只是默默把玫瑰茶及罐子放在桌上,从身上摸出那朵在玫瑰丛拾到的黄色花朵,又从另外一个茶罐里倒出一些同为黄色的茶,一起放到手心对施立民说:“我刚拿出来的这朵花叫黄金菊,和野玫瑰一样可以用来制作花茶——也就是你罐里倒出来的这些东西。你说巧不巧,这朵花是我在东郊玫瑰丛里捡到的,而你又正好在同时卖这两种茶,这么明显的结果不用我多说了吧?”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施立民不以为意道,“同时卖这两种野花茶的茶坊多了去了。”
“哈哈哈……”程笑石意味深长地一笑,同时将手里的茶抖落在桌面上,“其实你痛快承认反而没什么,你越是不承认越是证明你在害怕和回避什么。”
“有点意思,”克林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走近附和说,“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过度谨慎往往会做出不合常理的超前反应。”
“这是啥意思?”吴焕生听得有些发懵,凑过来问道。
“很简单,”克林解释说,“正常情况下,他即使大方承认自己的茶来自东郊其实也没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一定是藏了什么秘密害怕我们察觉所以才不肯承认,殊不知这样做反倒使我们更加坚信他心里有鬼。”
“他不承认我可以证明,”这时段晓娟站了出来,“他走哪儿都随身带着茶袋,就是为了能随时随地采摘野花回来做花茶,说是野花茶格外好喝些,而且还可以节约进货成本。”
眼见自己被拆台,施立民恼羞成怒,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恶狠狠地看向自己妻子,但克林和吴焕生威严冷峻的表情又让他有火不敢发,只是原地怒骂道:“臭女人,供你吃供你穿,一个蛋没给老子下,如今倒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你信不信……”
“够了!”没等他发泄完,克林已忍不住打断说,“我再警告你一次,嘴巴放干净点。还有,就事论事,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施立民这才一脸无奈地承认说:“我是去采过野茶,但野玫瑰和黄金菊又不只是东郊才有。”
“这么说你还是不承认自己去过东郊。”程笑石说着打开了桌上的玫瑰花茶罐,把晒干的野玫瑰茶全部倒在桌子上,接着用手扒了扒,从中挑出一根淡黄色的花瓣一样的东西,单独放到一边。
施立民不明白什么意思,一脸不屑道:“这能证明什么,不过是一个没清理干净的杂物罢了。”
克林和吴焕生也凑近桌前,同样不解其意。只见程笑石不慌不忙拿起那个“杂物”向众人解释道:“这个和玫瑰一起被晒干的东西可不是简单的‘杂物’,它是夜来香花的成熟花瓣。东郊玫瑰丛中正杂生有夜来香,它会出现在这里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施立民在那里摘玫瑰时不小心把夜来香花弄到了容器里面。”
施立民见程笑石说到这个份上,遂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看了看桌上那朵干瘪的黄金菊说:“好吧,我承认,我在节前的某个下午去东郊采过野玫瑰,可能是因为我拿的袋子之前装过菊花茶,所以遗留了一朵在那里。”
“不,你还在撒谎!”施立民话音刚落,程笑石立马揭穿道,“你是在晚上去的,因为夜来香只在晚上开花,天亮之前便会凋谢,所以你不可能是白天去的。根据你一再撒谎否认的行为来看,十有八九是在七月十五钱小康出事那天晚上去的,正是因为你做了或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所以才不敢承认。”
“我……我……我不敢承认还……还不是因为你们。”施立民顿时慌张起来,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
“因为我们?”克林诧异地看着施立民。
“对啊,”施立民换了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全然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要不是怕你们说是我杀了钱小康,我早就实话实说了。”
克林掷地有声道:“我告诉你施立民。在水落石出之前,我有权怀疑任何人。如果你真的在当天晚上发现了什么,最好一五一十说出来。要想不被怀疑,积极配合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我搭档的实力你也看到了,等我们自己查出来,你想全身而退恐怕没那么容易。”说完还扭头看了眼程笑石。
至此,施立民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攻破,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跟我来吧。”说完径直朝后院走去。克林等人见状立马跟上,只有段晓娟在伤心过后自顾自地走到街边,收拾那一地狼藉的瓶瓶罐罐。
到了茶坊后院,施立民把克林、程笑石以及吴焕生让进一僻静房间,自己又走到门口伸长脖子,确定没人跟进来后才把门关上并上锁。
“事到如今看来是瞒不住了。”他给三人上了茶,自己也倒了一杯,随后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脸上没有了慌张失措,也没有了惶恐不安,取而代之的是妥协后的如释重负。
“说吧,”克林问,“那天你为什么会大晚上跑东郊去采茶?你去采茶到底看到了什么?还有,你和钱小康到同一个地方是巧合还是必然?你和他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面对克林连珠炮似的发问,施立民仍表现得很平静。他像换了个人一般,不再是之前那个自私自利心胸狭隘的莽夫,倒更像是颇有城府的智者。
“我先说你们最关心的,”他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没有杀钱小康。这个结果可能会让迫于结案的你们感到失望,但是别急,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和钱小康其实很早就认识了,我大晚上去东郊也是为了他。”
“你们约在了东郊见面?”克林不动声色问道,内心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施立民点头:“在解释我们为什么会大晚上约在那个偏僻之地之前,有必要先让你们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不用这么麻烦,”程笑石插进话来,“如果我没猜错,你和钱小康一样,是那个组织成员之一。”
“什么组织?”吴焕生在旁问道。
程笑石看了眼吴,又看看克林,对方会意地点点头,最后又转向施立民说:“一个专门在暗地里和华洋公会唱反调的非正式小团体,对付的主要目标就是黄世海。”
程笑石这番话让原本镇定自若的施立民惊愕不已:“没想到你们已经查到这个份上了。厉害,厉害。”边说还边朝克程二人竖起大拇指。
“既然如此,我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施立民接着说,“我父亲叫施凡生,曾用一生心血开设了诸城最大米行‘五谷堂’,被公会打压吞并后,父亲悲痛难忍,最终含恨自杀。后来钱小康找到我,并通过他又结识了另外两个同样对黄世海及他的公会深恶痛绝的兄弟。今年年初,那两个兄弟移民美国,不再参与任何计划,至此我们这个小团队默认解散,中途也不再有联系。直到今年六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钱小康跑到我店里喝茶,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说,他有一个朋友在报馆干活,前不久发现杜馆长收到一封信,看上去很神秘,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看了信的内容,结果发现此信没有寄件地址,连寄信人的真实姓名也没有,只有一个代号叫‘不死的魂灵’。”听到这里,克林心里陡地一惊,正准备插话,被程笑石摆手拦下。
于是,只听施立民继续娓娓说道:“当钱小康从朋友嘴里听说此事后,根据信的内容他立马想到了洪少达。对了……”说到这他看了眼克林,“关于这个人需不需要我从十二年前的一桩往事开始说起?”
程笑石在旁抢先回道:“不用,那件往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施立民点点头,遂又继续说道:“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从信的内容结合那件往事来看,钱小康明白了一点——黄世海也是洪少达的大仇人。如果洪少达真的没死,如果他真的回来了,那他一定也恨不得将黄世海碎尸万段——这也是钱小康跑来茶坊找我的原因。后来他又来茶坊找过我几次,说什么洪少达一定会比我们更快让黄世海得到惩罚,不是命丧黄泉至少也是身败名裂等等。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我特意在他那里买了些杂粮,彼此礼尚往来一番,装作我俩是刚刚混熟的朋友的样子。”
“不对!”克林乘隙提出质疑,“既然你要装出你俩是刚混熟的朋友,为什么你老婆又说你疑心重,十分厌恶钱小康呢?这分明是自相矛盾。”
“确实有这回事,”施立民说,“但并不是自相矛盾。随着这个‘不死的魂灵’的出现,我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老实说我已经不想再卷进这些不必要的麻烦中,于是开始有意地和钱小康疏远关系。正巧那段时间我发现钱小康看我老婆的眼神有些不对劲,总感觉有几分暧昧的意味在里面。为此我将计就计,故意说他勾引我老婆,一来让外界知道我和他已划清界限——毕竟没有人愿意和惦记自己老婆的人做朋友,即便以后他真对姓黄的做出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怀疑我和他是一伙的;二来借此机会提醒他不要真对我媳妇抱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自己竟出事了。由于这些恩怨往事我一直没跟小娟儿说过,她以为我真吃了钱小康的醋把他给杀了,因此悄悄跑去警署通知了你们,还闹出今天这么一场暴露家丑的笑话。”
克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你可以回答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你和钱小康为何会约在东郊见面?是不是因为他收到的一封请柬?”
“没错,”施立民坦然承认道,“七月十四那天上午,他急冲冲跑来茶坊找我,把我拉到无人处,掏出一封请柬跟我说有人要对黄世海动手了,而且很可能就是洪少达,还说要邀请他一起见证这次审判。他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和他一起去,我虽然不情愿,但受不了他的纠缠苦劝,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当时我跟他约好第二天晚上在东郊先会合,然后一起去目的地赴约。”
“赴约地址就是请柬上说的那个‘愤怒曾经燃烧过的地方’?”克林问。
“是的。”施立民点头。
克林又问:“那是你们几个人秘密会面的地方吗?”
“不是,”施立民摆摆手说,“我们会面并无固定地点,哪里方便就定在那里。”
“会不会就是古槐大街?”程笑石提出见解道,“虽然黄世海明面上是自杀,但根据目前得到的线索来看,该行为应该是被幕后人操控的结果。如果请柬上所谓的见证光明对黑暗的审判就是见证黄世海的死,那么愤怒曾经燃烧过的地方应该指的就是他自杀的地方,而古槐大街四通八达,自然也就不会是什么秘密会面之所了。”
“行了,你们不用猜了。”施立民说,“其实所谓的愤怒燃烧的地方指的是东郊一座废弃已久的草房子。”
“什么?草房子?!”克林大惊,吴焕生也直呼“怪哉”,就连一向淡定的程笑石也不免露出意外的神情。
“没错,”施立民再次肯定说,“钱小康第一次引见我们几个人相互认识就是在那个草房子里。当时钱小康还说过一句话,他说这是我们愤怒燃烧的开端。我约他在东郊先会合也正是因为那里离草房子不远。”
“既然要让钱小康见证黄世海的死,为什么会选在那个地方?”程笑石自言自语般低语道,同时脸上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只有两种可能。”克林分析说,“要么黄世海的自杀行为不在幕后人的原定计划之内,属于突发事件;要么所谓的见证审判一事只是编造出来的幌子,幕后人根本就是另有所图。”
“我还想到第三种可能,”吴焕生紧跟着说道,“幕后人用请柬约钱小康到草房子见面,原本打算和他一起去古槐大街见证黄世海的自杀,但钱小康走到半路遭遇不测,所以见证计划中断。”
“我还想到第四种可能。”这时程笑石说道。
克林、吴焕生不约而同朝他看去,施立民也饶有兴趣地看向对方,不料程笑石却笑了笑说:“还是等等再说吧,路太多了对未知的旅程而言不见得是件好事。”
克林耸耸肩,只好转向施立民说:“你接着说,在东郊和钱小康见面后发生了什么?”
施立民端起面前已经放凉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就像在喝酒压惊一般,说:“那天晚上我去并没有见到他,我以为他是临时生怯取消赴约的计划了。正好我们约见面的地方就在东郊的玫瑰丛那里,我就顺便摘了一些野玫瑰回来。如今一想到当时他不是爽约,而是被杀埋在了附近那个土窖里,后背还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