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真相(上)
王承苦2025-11-10 11:2837,600

  八月初一,即公历9月3日。无论是对华洋公会还是克林个人来说,今天都是至关重要的一天。

  清晨,天还未完全放明,佘宴清在内的三名记者已或拿纸笔或持相机早早地守在会馆门口,毗邻的街道上还聚集着一群等着看热闹的男男女女。或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晓得凡是有记者出没的地方一定是有或即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这对于取乐方式本就很贫乏的普通老百姓来说是很值得一看的。

  仅仅半个小时,会馆大门从内被打开。先是出来四名安保人员,其中两名分左右肃立,两名则负责驱赶围观人群。

  尽管佘宴清及其同事一再表明身份并说明是受邀而来,仍遭到持械安保的野蛮驱赶。其他围观者们见对方态度蛮横,也只好识趣地分散到马路对面,远远看着并没有立马离去。

  就在佘宴清和同事还在据理力争时,会馆内又走出以副会长邓为军为首的四名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一溜儿的油黑大背头。黄世海私人秘书王会平也在其中,他率先认出了同仁报馆的记者,立马伸手呵斥安保人员道:“干什么呢?都给我下去!”

  安保人员听到身后有领导发火,立马放下手中借以作威作福的防暴棍,并在王秘书严厉的眼神和责备声中灰溜溜退到一边。接着王会平的态度像突然翻了个面,殷勤地上前,友好并带有几分歉意地和佘宴清等人打起招呼来。

  “各位记者朋友们好,”他笑嘻嘻说,“实在不好意思,近日公会事务繁忙,对接工作没做到位,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佘宴清等三人看着眼前虎背熊腰的“领导”,胸前西服的扣子几乎要被那身健硕的胸肌给撑开,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好一会儿才一起木讷地吐出一句“没关系”。

  “这位是黄会长生前的私人秘书王会平先生,”一旁的邓为军代为介绍道,“现在和我一起负责处理公会各项事务的善后事宜以及主持今天的新会长上任仪式。”

  王会平也反过来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副会长邓为军——旁边这两位是商会会长陈乃齐和副会长褚至成先生。”

  佘宴清微笑点头,并向对方介绍了自己和同事。

  这时邓为军身旁大腹便便的陈乃齐笑说:“看你们面相生,口音也生,而且岁数都不大,应该是刚参加工作的新记者吧?不然不会没见过我们。”

  佘宴清“呵呵”一笑,用撩耳发的动作掩饰尴尬:“是的,毕业刚来诸城不久。”

  随行的年轻男记者趁机接过话头说:“我们是大学同系同学,听说这个小城报馆愿意接收刚入行的新人记者,所以就一起过来了。”另一名年轻女记者则打手势示意男记者不要多话。

  随后佘宴清接着说:“杜馆长接到贵方的来电邀请后,立马向我和同事下达了采访任务,馆长十分重视这次访谈,所以我们不敢出丝毫差错,一大早就过来等着了。”

  “我看老杜是假重视,”说话的是褚至成,他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语气却忽柔忽硬,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真的不满,“堂堂华洋公会邀请他来采访,竟派你们这些小年轻来敷衍了事。他们家的铁笔记者周佩钦呢?”

  “您误会了,”佘宴清忙解释说,“周先生因有约在身,实在不便爽信……”

  “我看都是借口!”这次褚至成无论是语气还是脸色都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不快。

  佘宴清见此情形,脑子飞速转动,并试图打破对方的成见,这是之后是否能顺利完成访问的关键。

  “您敬请放心,”她说,“我们虽然年轻,但不代表我们做不好,我向您保证,我们会用最真诚的态度和最专业的职业素养对待这次采访。”

  “行,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王会平怕双方争执下去会很难堪,连忙出来打圆场。

  为首的邓为军也并不过多计较,朝身后的某安保人员一挥手,吩咐说:“你带记者朋友先进去休息,到时候我会单独安排一场招待会。”

  佘宴清谢过对方后和同事进了会馆,脸上虽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内心却忍不住犯嘀咕:“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碰上这么个蛮不讲理的人。”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竟也跟着小声念了出来,旁边的同事听了赶紧用手肘别了别她后腰,佘宴清这才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嘴,好在安保和褚至成都没听出她在念叨什么。

  王会平陪同邓为军等人在门口候了没多久,从街上驶来一辆福特和两辆克莱斯勒汽车。

  邓为军赶紧示意门口的安保人员打开大门,同时向车辆挥手致意。汽车在通往大门的过道上刹停,邓为军立马带着几人上前恭恭敬敬地挨个儿打招呼。之后汽车鱼贯入馆,几人也跟着进了会馆。

  安保人员刚把大门关上,之前驱散到街道对面等着看热闹的民众便再次蜂集至大门口。有的在门缝处眯着眼睛往里窥探,有的把耳朵紧贴在大门上偷听里面的动静,更有甚者想要攀上会馆高大的围墙一探究竟……尽管并没有任何人出面公布任何消息,但人群中似乎已有人打听到了一些风声,一传二二传十,人群中由最初的窃窃私语渐渐地变成了高声议论。安保人员听到门外的骚动声也并没有出面驱赶,甚至连呵斥声都没有,像是疲于应付,又像是有意放任不管。

  在会馆装潢气派并刚刚打扫一新的会议室里,即将接任新会长的渡边龙二与其随从人员端坐在贵宾席上,身后站着翻译,面前的桌上放着数份印有红色“保密”字样的文件袋。会议桌对面坐着邓为军和陈乃齐等人,王会平坐在邓右边第三个位置上,面前摆着笔记本和钢笔,随时进行有必要的记录。

  渡边龙二和其他人一样,穿西装打领带,乌黑的头发梳得板正油亮,这使得同为东亚血统的他从外表看去和中国人并无二致。他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蹩脚汉语,需要发表长篇大论时他就会改用自己更为熟练的母语,然后交给翻译来转达。

  “时间紧迫,”渡边说,“相信邓先生已经安排好一切了。”

  “这个渡边先生请放心,”邓为军说,“记者已在休息室候着了,上任仪式结束后我便会举行记者招待会,另外也会由王秘书跟您商谈工作交接的问题。”

  “非常漂亮,”渡边满意地拍着手说,“不过……我建议还是直接让记者过来吧。我让你们找他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见证新会长的上任,然后通过报纸传达给外界。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生米煮成熟饭’嘛,大局一定,到时候即便有人反对也迟了。”

  “渡边先生果然聪明,我这就把他们叫过来。”

  说完邓为军朝王会平递了个眼色,王会平自然会意,二话不说便起身往休息室去了。

  

  同仁报馆,馆长办公室。

  杜旭明、克林、程笑石三人对坐在茶几前,紧锣密鼓地商量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刚才说的都记住了吧,”克林说,面色凝重,“一定不能出差错。”

  “记住了,”杜旭明重重点头,“我会尽量拖延印刷时间。”

  克林掏出怀表看了眼,又说:“这个点上任仪式应该已经开始了,他们让你安排的记者过去了吗?”

  杜旭明回说:“我一大早就派那新来的几个记者过去等着了。”

  克林听了露出隐隐担忧:“这么重要的事情安排几个新人去对方会不会起疑?”

  “但只有她们才是最好的人选。”

  “为什么这么说?周主笔呢?”

  “是这么回事克探长,”杜旭明耐心解释道,“正常情况下报纸排版、印刷和发行都会按照严格的时间规定进行,要想拖延发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延迟印刷,而要拖延印刷就要在新闻稿上找问题延长排版进程。新人业务不熟练,交给她们去办,我才有正当的理由在稿子上挑刺儿。周佩钦是我们的资深主笔,显然他不适合干这事。而且他性格执拗,这种事他未必会配合。”

  “有道理,”克林豁然开朗,“那等真相大白后再让周先生来主笔。”

  杜旭明摇头,并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说:“为防万一,我还是不太放心把这事交给他,这事还是我亲自来吧。”

  “那也好,这样更保险。”

  “说完了没有,”一旁沉默良久的程笑石已经坐不住了,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捂着肚子说,“赶紧走吧,到现在连早饭都还没吃呢。”

  杜旭明看向程,哈哈大笑:“程先生别急,一会儿就请你吃诸城最有名的烧鸡。”

  “不用了,”克林站起身,拒绝说,“我们事还多着呢。交代的事就有劳杜馆长费心了。”

  “一定尽力,”杜旭明说着也站起身,“既然没别的事那咱就回头见。”

  下午两点,秋日当空,和风徐徐。浴清园门口围满了人,除了不请自来的看客外还有与案件相关的受邀人员,其中最前排站有黄天明、黄恩珠、马秀芝、陆虹等人,后面一排站有钱富龙、梁洞庭、钱婶以及钱秀芳一家,再往后是施立民、陈御德、韩赤峰、徐东宁以及古槐大街的几家店主等人,就连和案件关系并不太大的车行老板马吉利和沙赫狐也被请到了现场……

  在这些围观人群中,有穿裙子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士,也有穿纯白短袖显得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有一身小贩打扮的老人,也有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们有的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有的则不安分地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更有甚者,既不与人交谈也不愿保持沉默,自言自语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然而不论是谁,如何表现,在他们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显露出好奇或是期待。

  克林和自己的得力助手并排站在门口台阶上的小平台上,自己居中,左边是程笑石,右边是吴焕生,身后和身前还各有数名手拿警械随时待命的警员。

  今天克林自然是西装革履,显得很隆重。程笑石则仍是我行我素,乱糟糟的头发,从不定期整理的胡须,一身旧得发皱的衣服,配上一双极不协调的老式棉鞋。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这样个性,没有人不会怀疑他是不小心混进来的疯子。克林曾让他好好打理打理,却被对方不耐烦地拒绝了。

  克林先是往台下人群来回张望了几番,确认该来的都来了后扭头小声问吴焕生道:“都搜过了吗?”

  吴焕生也小声回说:“都搜过了。”

  克林这才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今天召集大家到这里来的目的想必大家都清楚……”

  此时人群中喧哗四起,等到前面的警员压下声音后克林又接着说道:“没错,今天我将和我的搭档一起正式向大家揭开钱小康和黄世海的死亡之谜!”

  底下又是一阵骚动,这次克林只是伸出双手往下一摆,众人便立马闭嘴。

  于是,克林继续说道:“上月中旬,在农历七月十六那天早上,位于两里地开外的古槐大街,有人在十字路口的大槐树上发现了吊死在树上的华洋公会会长黄世海。四天后,也就是七月二十日,在东郊路旁荒地的一个废弃土窖里发现了钱小康的尸体。后经验尸得知,两人死亡时间都在中元节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围观人群中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其中有个声音洪亮的年轻男子高声说道:“小康是个农民,姓黄的是公会一把手,两人身份相差这么大,会不会只是个巧合?”

  克林把目光投向男子身上:“你认识钱小康?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男子“嘿嘿”一笑:“我是镇上剃头的,钱小康老照顾我生意,一来二去就熟了,今天听说要公布真相,就过来凑个热闹。”

  克林点点头,随后又把目光转向大众,此时大家还在窃窃私语,于是他把手放到嘴边发出两声清脆的干咳,众人听到后立马识趣地闭上了嘴。

  见众人安静下来,克林接着说道:“对于‘巧合’的质疑我只说两点:第一,钱小康死于他杀;第二,他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农民……”

  说到这里时,人群中的钱富龙身子微微一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克林看在眼里,却不形于色,仍自顾自述说道:“在场诸位应该也都知道,黄世海在民国十三年到民国十六年间以推进商业发展为由对各行各业进行了统一监管,期间以监管名义多次对商户进行强制收购,有的老板甚至因此家破人亡,瓷业大户傅冶春就是其中之一,而他有个和自己感情十分深厚的外甥正是钱小康——以上是钱小康被杀的先决条件。案情错综复杂,复杂到在把人物背景交代清楚之前即便摆出证据指出凶手大家仍会觉得十分荒诞的程度。因此为了便于大家更好地理解,接下来由我的搭档介绍黄世海的基本情况。”说完克林扭头看向程笑石,并予以眼神示意。

  程笑石淡然一笑,随即来回扫视围观群众,像是在寻找某个人,末了收回探寻的目光,说:“跟各位介绍一个人,有关黄世海的情况他比我更有发言权。”

  话音刚落,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彼此交头接耳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往最前排张望,有人看向黄天明,有人看向黄恩珠,还有人看向陆虹和马秀芝。在他们看来,说到谁最了解黄世海这个问题,自然是作为家人的他们最有发言权。

  程笑石见状,绕过克林背后,在吴焕生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吴焕生一边点头一边答应,说完程笑石回到原位,吴焕生走下台阶径直朝人群深处走去。

  “大家不用东张西望了,我要介绍的人和黄世海亲属无关。”程笑石说。

  众人正诧异间,吴焕生已经带着徐东宁走上台阶。

  “是他?!”人群中有人认出徐东宁并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面对台下众人,徐东宁落落大方道:“大家好,我叫徐东宁,本名洪少达。十二年前,我的父亲洪范成通过竞选成功连任本县石关镇的镇长一职,有个同他竞争多次都以失败告终的对手叫余德槐,此人觊觎镇长一职已久,这次又被淘汰心里怨气横生,他找到了当时还只知道卖弄口舌、四处逢迎的黄世海,妄图说服我父亲主动让出镇长之位。然而姓黄的跑了三五趟都被我父亲赶了出来,黄世海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却没达到目的,恼羞成怒之下竟伙同几个混混在烧饭时间跑到我家找碴儿,然后趁没人注意时潜入厨房在锅里下毒。我们一家六口吃完饭后全部中毒倒地,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把我们扔到了镇上的紫萍河里,最后还是觉得不放心,又一把火烧了我家宅子。之后镇上传出一种声音,说洪家人是在意外火灾中被烧死的,并且烧得连骨头都化成了灰。我知道,这些话都是黄世海故意传出来的,为的就是不让警察深究。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我并没有死,当时我才八岁,贪玩厌食,并没吃多少东西,所以中毒不深,在运往紫萍河途中我已经被颠簸个半醒,当时只感觉头昏脑胀,又不敢声张,等落水后再一呛水,竟把饭菜吐了出来。我天生水性很好,又擅长潜泳,这才有机会捡条命回来。只可惜我的家人,他们……他们再也回不来了……”说到这里徐东宁泣不成声。

  此时人群中唏嘘声一片,继而议论四起——有安慰鼓励的,有附和谴责的,更是有位老者站出来有板有眼地声称多年前曾在河里钓到过一只貌似洪家人的鞋……当然,其中也不乏一脸平静不发表任何观点的。而脸色最难看的当属马秀芝,脸色像极暴雨来临前的天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黄家两兄妹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简直是胡说八道!”马秀芝按捺不住怒火挺身一步指着徐的鼻子说道,“十多年前的事谁能证明,就凭你一张嘴胡乱造谣别人就能信你吗?!”

  “诶诶诶……”吴焕生怕她撒泼,赶忙上前制止道,“黄太太还请你自重!今天来是为了解决中元节命案的,不是追究你丈夫以前的过恶,你不要激动。”

  马秀芝见对方声色俱厉,气势一下就弱了半截,骂骂咧咧发了一通牢骚,才勉强退回原处,嘴上虽不再说什么,脸上却能看出心里仍不服气。

  克林望向徐东宁,示意他继续。

  徐东宁点头,随即收起悲伤情绪,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当年万幸逃过一劫后我便流浪到外地,被贵州一户徐姓人家收养,从此更名改姓开始了新的人生。三年前,养父母相继去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我开始萌生为家人报仇的想法。于是,时隔多年后我再次踏上诸城这块故土。为了掩人耳目防止被仇家盯上,我扮作花子模样在乞儿宕安下身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暗访,终于查清楚我的灭门仇人正是华洋公会的一把手黄世海。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同时也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决定制定好完善的复仇计划后再动手。而要想寻找最适合的复仇方式我必须足够了解黄世海,譬如他本人性格、习惯、作息方式以及交际圈等等。于是我展开了更深一度的调查,也正是这次调查,让我知道了黄世海原来和那么多人结了仇。于是我灵光一现,改变了最初想要手刃仇人的打算,决定先沉住气,先暗查有没有同样想要近期报仇的仇家,如果有我完全可以等对方去动手,这样我便可以坐享其成而不必冒风险。打定主意后,我便把目光集中在其他同样视黄世海为仇人的人身上开启了第三轮调查……”

  这时,克林趁着对方换气儿的空当打出暂停的手势,并以眼神示意其退下,徐东宁见状,把本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同时回到人群当中,选了个远离黄家人的位置站定。

  随后,克林看向众人说:“为了避免大家理解混乱,我长话短说。刚才徐东宁——也就是洪少达提到了其他把黄世海视作仇人的人,其中就有我们的死者钱小康。由于各种原因,钱小康对黄世海也是恨之入骨。他曾和志同道合者组建成复仇团,策划过多次暗杀,但均以失败告终。案发后,我们从他朋友梁洞庭口中得知,七月十三下午,钱小康收到了一封来路不明的邀请函,落款仅‘民国十四年秋’六字——这是钱小康舅舅死亡的时间。具体内容我就不念了,大概意思是对方知道钱小康和黄世海有仇,他邀请钱在中元节当晚和他一起见证光明对黑暗的审判。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所谓对黑暗的审判实际就是对黄世海的审判,见证审判意思就是见证黄世海的死亡。邀请函中没有直接写明地址,但有一句‘愤怒曾经燃烧过的地方’。后经证实,所谓愤怒燃烧过的地方其实指的就是钱小康第一次和复仇小组成员秘密会合的东郊草房子。然而到了当天晚上,原本约好先在东郊会面然后一起去草房子的施立民并没见到钱小康,直接去草房子想要找钱小康的洪少达也没见着他人,等到钱小康再次出现在大众眼前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钱小康到底去没去赴约?要想弄清楚这些问题必须先解决另外一个问题——钱小康收到的邀请函到底来自谁?虽然没有署名,但我们从内容上推析出了两个关键信息:一是来函者同样是和黄世海有深仇大恨的人;二是此人跟因公会监管政策而和黄世海结仇的那批受害者无关。根据我们的调查,同时符合这两点特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洪少达。而之所以认定是他还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那就是在案发前一月,同仁报馆也收到一封神秘来信,同样是没有任何地址和真实姓名,只署了个故弄玄虚的代号叫‘不死的魂灵’。这封信的内容很直白,写信人在信中要求报馆馆长杜旭明去采访黄世海有关十二年前洪家失火事件。这种摆明了就是要往黄世海的心窝里戳的行为,结合代号和信的内容来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封信正是来自当年灭门惨案的幸存者——洪少达。”

  “有了这些线索,整个案子似乎有了完整且清晰的脉络和轮廓:先是洪少达以‘不死的魂灵’为代号给报馆去信,让杜旭明以采访的目的揭穿黄世海在十二年前犯下的罪恶,同时制定了在中元节让黄世海死去的复仇计划——无论是谋杀还是逼迫对方畏罪自杀。另一方面,洪少达在调查过程中得知钱小康也和黄世海有仇,于是为了泄愤,或是为了有人欣赏自己的复仇杰作,他向钱小康发去匿名邀请函邀请他在当天晚上和自己一起见证黄世海的死亡。只是不知何故,黄世海并没有死在他们约的草房子里,钱小康也并没有如约到达。各位,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说完,克林转头看看程笑石和吴焕生,然后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台下众人。

  人群中一片哗然,见探长允许发言交流,个个踊跃参与,只是各执己见,说什么的都有,现场再次乱了起来。

  吴焕生猛地一声大喝:“嘿!别瞎嚷嚷,一个个来。”

  克林放眼一扫,反而把目光盯向默默拿着烟杆抽烟的赵成祖。

  “这位老伯,”克林邀请说,“听说你是第二天早上第一个发现黄世海尸体的人,看你若有所思的样子,应该是想到些什么。”

  赵成祖听见招呼,抬头一愣,随后淡定地拿烟杆臂在手腕上磕了磕,磕出多余的烟灰后放进嘴里吧嗒一吸,嘿嘿笑着说:“我一平头小老百姓,跟我没关系,就凑个热闹,能有啥想法?”

  克林正想再劝两句,对方又突然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真要我讲也能瞎白话两句。刚才你说了这么多,乍一听真挺像那么回事,但仔细一揣摩,还是有不少漏洞。徐东宁刚才说他当年逃过那场人祸后一直隐姓埋名生活,说明没人知道他死里逃生的事,仅凭一个指代不明的代号你们怎么知道写信的一定是洪家人?”

  赵成祖话音一落,人群中议论迭起,赞成的质疑的都有。

  克林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并不慌不忙回说:“关于这点,信里明确提到了‘五死一生’这个字眼,正好可以和代号呼应上。”

  “这个我可以证明,”杜旭明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附和说,“来信全文为‘有劳杜君,务必往访公会世海,告之当年罪恶,五死一生。如再隐瞒,必将以彼之酷,还施彼身。’从内容不难看出,写信的正是当年的幸存者,只不过……洪少达已经亲口跟我说过……”

  “行了!”杜旭明话还没说完,就被克林强行打断。

  随后克林向杜以及探着脑袋想要发言的洪少达递去眼神示意,两人当即会意,不再说话。

  “这也不对呀,”赵成祖旁边一个白衣男子说话了,“这只能证明有人躲过一劫,可没有名字,怎么知道就是洪少达呢?”

  克林循声望去,是施立民。

  “这点不用质疑,”克林看着他说,“前不久紫萍河打捞出五具骸骨,可以确定是洪范成一家。洪家一共六人,五个成年人,还有一个当时只有八岁的洪少达。经过检查其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小孩遗骨,如果说有人在那场灭门惨案中逃过一劫那就只能是洪少达了。这个事上过报,很多人都知道。”

  “就算是洪少达给报馆写的信那又怎么样?”赵成祖重新捡回话头说,“跟钱小康的死有什么关系?难道洪少达等黄世海缢死后又顺手把钱小康杀了?”

  面对赵老头的三连问,克林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想看看大伙儿的反应。

  台下交头接耳,大多都否定了赵老头的猜想——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就算成不了朋友也不至于成对头。”

  “就是,同仇敌忾的两个人,怕是结交还来不及呢。”

  “那可不,我宁愿相信是黄世海杀了钱小康再自杀也不相信洪少达会杀钱小康。”

  但偶尔也传出一些标新立异的看法——

  “会不会是大晚上的洪少达没看清失了手,本想杀黄世海的错杀成了钱小康?”

  “这种情况不太可能,我倒觉得应该是小康得罪什么地痞无赖了,对方借黄会长自杀这股风行自己打击报复的船。”

  一阵喧哗过后,现场慢慢安静下来,这时黄太太不乐意了,她回头在人群中来回搜寻,似乎没找到想找的人,索性高声对着众人道:“奉劝某些人不要跟开砖瓦厂的一样,动不动就造窑。人都死了还要往人家身上泼脏水就过分了。”说完气愣愣地转过头去了。

  “大太太说得对,”陆虹也附和道,“说话要有理有据,全凭张嘴可害人不浅。”

  众人明白,两位太太是对刚才发出对自己丈夫不当言论的人表示不满。

  黄天明和黄恩珠也面色阴沉地探出脑袋想要反驳几句,克林赶紧朝两人挥手制止说:“不要激动,我知道,你们都对刚才那句‘黄世海杀了钱小康再自杀’的言论感到愤怒,但对方这样说应该只是为了突出后面那句‘不相信洪少达会杀钱小康’的话罢了,不用反应过度。”

  或许是经黄家人这么一闹,大家都不敢胡乱发言了,人群中竟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

  克林左看看右瞅瞅,最后仍把目光放在像是还有话没说完的赵老头身上:“老伯,你继续。”

  赵成祖毕竟年岁老成,想法缜密大胆,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刚才你说洪少达去草房子没有找到钱小康,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有去赴约?另外还有一点不合常理,如果黄世海的死和洪少达有干系,他为什么还能如此淡定地站在这里?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克林朝程笑石和吴焕生看了眼,面露一笑,随后又转向赵成祖说:“老伯果然想法周到。既然大家都了解得差不多了,那我也不吊大家胃口了。”

  说着克林身子往旁边一闪,看向澡堂硕大的招牌说:“你们心中所有的疑问的答案都藏在我身后这家‘浴清园’澡堂里。”

  说完克林举起双手“啪啪”拍了两下,顿时澡堂大门从里面被打开,门里是笑脸相迎的胡彦均与其伙计。克林提前打过招呼,今天将征用澡堂,因此胡掌柜暂停营业和伙计早早在店里候着以配合探长办案。

  众人在吴焕生等人的有序指引下依次进入澡堂,穿过院子,在浴清园的大堂里拥成一簇,等待探长的下一步安排。

  克林站在通往东面浴房的走道口,向众人介绍道:“中元节那天晚上九点半,黄世海来这里像往常一样选了最好的一间独立盆汤浴房洗浴。十点左右,掌柜和大部分伙计陆续离开,只剩下值班的小周接待客人。此时澡堂除了黄世海外还有三个客人,两个洗混堂的,一个洗官盆的。前者十点半不到便走了,后者在两人走后没几分钟也离开了。三个客人一走,整个澡堂就只剩下伙计小周和黄世海两个人了。各位注意,重点来了——根据我们调查得知,小周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打了半个小时的盹,等他醒来后去问黄世海是否需要加水时才发现姓黄的已经不见了。那到底是黄世海泡完澡自己离开的呢还是有人来把他带走的呢?这两种答案其实都对,但也都不对。”说到这儿克林故意停下来,想看看众人反应。

  此时众人已围绕克、程等人形成一个半圆,见探长有试探大家看法的意思,气氛又渐渐活跃起来。尽管其中仍有许多胆小怕事的会下意识地朝黄家人看去,随后选择沉默,但并不影响那些毫无顾忌的人们大方地提出自己心中所想所惑。

  “探长您这话可自相矛盾,”说话的是车贸农场老板沙赫狐,他用格外洪亮的粗犷音色说,“什么叫都对,又都不对?哪会有同时存在的两个对立面?”

  见有“出头鸟”发了话,其他有不同看法的人也不再瞻前顾后,先是有个打扮时髦的贵妇附和沙赫狐说:“这位兄弟说的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人命案子可不能来模棱两可这套说辞。”

  妇人话音刚落,旁边和她一起来凑热闹的姐妹也跟着点头:“我跟大姐可都是慕名而来的,探长要不给个能服众的解释,我看咱这趟算是白来了。”

  克林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实力遭到质疑,当即解释说:“大伙儿别心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黄世海离开浴清园的方式的确比较特殊。他确实是自己离开的,但并非出于自愿,也确实有人要带他走,但并没有如愿。简单点来说就是黄世海不是自然离开,而是遭遇危险被迫逃离这里的。”说到这克林终于有了下一步动作——他走到黄世海的浴房门口并推开了门。

  众人蜂拥跟上前,堵在浴房外的走道上。吴焕生和两名警员挡在浴房门口维持现场秩序,程笑石却在不知不觉中溜到一边躲清闲去了。

  克林走进浴房,向众人讲解道:“这里就是黄世海最后‘消失’的地方。在伙计小周‘打盹’的那段时间里,有人来浴房找过黄世海,确切地说是来杀他。黄世海凭借自己冷静而敏锐的反应成功逃离了这里,你们知道来杀他的人是谁吗?”

  克林再次停下来,此时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再次沸腾起来,也没有人再顾虑黄家人会怎么想,个个踊跃发言:有说是洪少达的,有说是钱小康的,更有甚者认为是伙计小周干的……

  克林面露微笑,走到门口朝众人挥挥手,众人知趣地安静下来。

  “刚才我听到有人说对了,”克林说,“没错,是钱小康。不过你们别急着吃惊,因为和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们的相比,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说完克林在人群中来回扫视,最后看向沙赫狐,朝他努努嘴说:“喏,钱小康是怎么在你家租的车,又是怎么给弄丢的,你给大伙儿说说吧,让你这个当事人讲或许更有说服力。”

  沙赫狐左看看,右瞅瞅,确定在喊自己,便上前一步向众人说道:“那我也长话短说吧。我是畜力车租赁公司老板,中元节前钱小康来找我租了一辆厢式马车,同时还借给了他一把农用大铁锄,之后他一直没有来归还。一直到几天前,我才在克探长的见证下在城西的佰吉利车行找回了那辆马车和铁锄。”

  “没错,”克林接过沙赫狐的话说,“钱小康为何要租马车,最后又为何会出现在别的车行里,这一切都要从钱小康的秘密计划说起。现在,我们把时间拉回到上个月六月初六那天。正是在这一天,报馆收到了那封代号为‘不死的魂灵’的神秘来信。钱小康从自己某个在报馆工作的朋友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一个新的暗杀计划开始萌芽。钱小康当然知道,能以这种口吻写出这样内容的人,除了洪少达,换做谁也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所以他的计划就是找机会除掉黄世海,然后让所有人都认为是和他有着灭门大仇的洪少达干的。”

  “可这些都是探长的猜测吧?”正当克林说得起劲准备深一步分析时,梁洞庭向他泼了盆凉水。说完还往身后众人看去,似乎想获得大家的认同。

  果然,赵老头被勾起了兴致,闲不住道:“这位小兄弟说得也对,光凭揣摩恐怕不妥。而且钱小康人都没了,你怎么知道他生前是怎么想的?”

  “这完全就是诬陷!”钱富龙见有人替自己儿子说话,胆子也壮起来,随声附和道,“我敢说在场这么多人没有谁不知道黄世海是自杀的,怎么到了堂堂大探长嘴里就成了我儿子杀的了?”

  “就是!没有证据,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用。”人群中传出支持钱富龙的声音。

  “都不要嚷嚷!!”见众人有起哄的意思,吴焕生挺身而出挡在克林身前,同时用更高的声调呵斥道,“一个个听风就是雨,能不能听克探长把话说完?!”

  克林轻轻拍了拍吴焕生的肩头,后者小声说了句“注意安全”后便让到一边。

  克林来回看了眼众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觉得走道过于拥挤,因此领着众人重新回到大堂。这一次,大家以他为核心围成了一个圆。

  克林环视数周,直到大家完全停止了议论,才缓缓开口道:“我非常理解你们的不理解。我确实无法让一个死人告诉我他生前在想什么,但我会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钱小康的计划并不复杂,对于已经策划过多次暗杀的他来说要打听出有关黄世海的消息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他很快就了解到黄世海有每逢初一、十五去浴清园泡澡的习惯。为了顺利完成计划,他把时间选在了七月十五。这天是中元节,晚上行人稀少,商户居民也会比平时更早关门睡觉,因此当晚是动手的绝佳时机。时间很快来到七月十四,钱小康按计划在位于郊外的车贸农场租来一辆厢式马车,值得注意的是他还顺手借用了沙老板干农活用的铁锄。显而易见,马车是用来作交通工具的,但铁锄的用途却并不是凶器,至于具体用在哪里这就需要提到另外一个准备工作了。在正式行动之前,钱小康还需考虑事成后如何秘密处置尸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选择了东郊荒地里一个废弃已久的土窖作为抛尸地。不过他并不打算直接把尸体扔进土窖了事,而是在土窖底部又向下挖了一个坑,这样把尸体埋进去后再填平,从外表便很难看出异常,而那把锄头正是他用来挖坑的工具。”

  说到这里时,围观众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克林似乎料到众人会有疑惑,便强调道:“各位不必过于惊讶,我没说错,你们也没听错。发现钱小康尸体的土窖最初就是钱小康为黄世海准备的,至于为什么最后躺在里面的是他自己,还请一步步听我说完。钱小康准备就绪后在第二天夜里驾着马车来到浴清园后巷,这点从马车上找到的从浴清园后墙蹭下的红漆可以证明。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小周的水里被下了安定药,总之钱小康是在十一点过后小周打盹时进到浴清园里面的。尽管黄世海当时正享受着泡澡带来的惬意,但多年来养成的警惕性使他并没有完全放松自己。当钱小康来到他浴房门前的时候他立马就意识到了危险的降临,随后闪身躲了起来。钱小康进房找了一圈不见人后便往下一个浴房找去,黄世海则连自己的衣服和鞋都来不及穿就逃了出去。钱小康找了一圈不见仇人,心中虽然气恼,却也不敢逗留,赶在伙计醒来前离开了浴清园。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钱小康万万没想到就在他想要暗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实施对他的谋杀计划。正当他出了浴清园准备驾车离开时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失去反抗力后又被对方用尖锐器物刺穿喉咙,断气后凶手将他的尸体埋进原本是他为黄世海准备的土窖坑中,最后驾驶马车逃离东郊。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凶手选择走人烟稀少的山路,结果马车翻进泥塘中,当然,也不排除凶手故意把马车丢弃在那里的可能。总之,马车很快被一家湘菜馆的伙计发现并救出泥潭,最后他把马车卖到了佰吉利车行,我们在查马车的线索时找到了它。根据我多日来的调查,已经确定凶手穿喉用的凶器是一把鹤嘴锄。大家跟我来……”

  说到这儿克林率先往外走去,众人又像追随蜂王的蜜蜂一样拥往大堂外的院子里。

  克林在一张供客人休息的石板桌前站定,众人便绕桌围成一圈。克林给吴焕生递了个眼色,后者点头会意,当即出门,从外拿进一个铁皮箱,放在石板桌上打开,里面装着各种证物。吴焕生从中拿出鹤嘴锄递给克林后便迅速将箱盖合上。

  克林举起鹤嘴锄向众人展示道:“诸位,我手上这把细长锐利的尖嘴锄名叫鹤嘴锄,也叫鹤嘴镐,正是它穿破钱小康的喉咙要了他的命。”

  顿时,人群中“嘘”声一片。克林、吴焕生和程笑石分别看向人群中不同的面庞,之后三人又相互对视并露出心照不宣地一笑。

  “在场各位有没有谁见过这个凶器?”克林接着问道。

  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纭,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发言。有的怕事的连议论也不敢,只是摇头晃脑,不愿和那把鹤嘴锄牵扯上半点关系。

  最后,还是黄天明先稳不住了,第一个发声道:“探长刚才说钱小康是被尖锐物刺穿喉咙死的,可尖锐的东西那么多,像什么锉子、錾子、铁钎……都有可能是凶器,怎么确定这把鹤嘴锄就是凶器呢?”

  “我们已经问过法医,”克林答说,“死者留下的致命伤口形态和这把鹤嘴锄的尖端形状是相吻合的。不止如此,我们还在锄柄的裂纹中发现了血迹,显然是凶手杀人后在清理凶器时忽略了裂口内部。”

  “既然确定鹤嘴锄就是凶器,那查出是谁家的了吗?”梁洞庭急于知道杀害好友的凶手是谁,高着嗓门儿追问道。

  克林把目光从黄天明身上挪到梁洞庭身上,众人也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这还用问吗?!”克林还没来得及回答,钱富龙先开口了,“肯定是黄家的,他们家人知道我们小康对他家不满,所以先下手为强,把小康给杀了。”

  人群中这时又有不同的声音传出:“你敢这么说,就不怕黄家人把黄世海的死怪在你头上?”

  克林等人循声望去,是站在钱富龙身后的旅店掌柜孙大富。钱富龙扭头看向孙:“诸城人人都知道黄世海是自杀的,有什么好怕的。”

  “但警方可不认为只是简单的自杀。”

  “再怎么复杂也改变不了是自杀的事实,秦老太太目睹的事都上报了,你不知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好心提醒……”

  “行了,”梁洞庭见两人说个没完,打断两人夺回话头道,“现在不是讨论姓黄的时候。我只关心杀害我朋友的凶手到底是谁。”说完又看向克林,期待对方的答复。

  克林把目光再次投向黄天明,却许久不说话,只是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黄天明觉得浑身不自在,表现出烦躁的情绪,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和姐姐,回过头问克道:“探长这种眼神盯着我们看到底什么意思?”

  克林伸出右手食指朝他摆了摆,说:“我只是在看你,没有‘们’。怎么样?是要我说还是你自己……”

  克林故意没有把话说完,黄天明则仍表现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他说:“探长想让我说什么就直说,不用打哑谜。”

  克林把鹤嘴锄放到石板桌上:“给大伙儿说说它。”

  眼见瞒不下去,黄天明这才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承认道:“对,没错,我们家也有一把这样的鹤嘴锄。这就是一种很普通的镐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

  “我当然知道这东西很常见。”克林说,“你们家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把凶器正是你家里的那把。”

  钱富龙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激动起来:“我就知道肯定是黄家人,是他们杀害了小康!”

  “不要血口喷人!”忍耐许久的马秀芝终于克制不住情绪道,“一把破镐头,又不是金子做的,一模一样的城里城外到处有的是,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家的那把?”

  吴焕生听后立马回她道:“这是我亲自去黄公馆拿回来的,还要什么证明。”

  马秀芝听了立马蔫了气,嘴里嘟囔个不停,具体说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探长就不要卖关子了,”梁洞庭又迫不及待催问道,“到底小康的死是不是黄家人干的?”

  克林没有回答梁洞庭,而是转向黄天明说:“张妈说七月十三那天你拿走了鹤嘴锄,之后你说弄丢了,直到七月二十三才在你卧房后的花园里找到……我想这点你还是有必要跟大家解释一下。”

  “我……我是……是用过……”

  “天明不要上他的套!”正当黄天明支吾着要回答时黄恩珠挺身站上前来,并不满地看着克林说,“我们本来求助警署是要为父亲讨公道的,怎么现在把我们当凶手一样审问?我倒有个问题,不知探长敢不敢当大伙儿面做个解答?”

  “哟,”克林当即来了兴趣,“说说看,我倒想听听有什么问题是我不敢回答的。”

  此时黄恩珠吸引了全场围观者的注意,只听她很是自信地说道:“如果用另外一把无论大小、重量还是形状都完全相同的镐头以同样的方式杀死一个人,请问造成的伤口和钱小康的伤口会有什么区别?”

  克林想都没想就准备回答,身后站着的程笑石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口,凑上前小声嘱咐道:“谨慎点,对方的问题有问题。”

  克林露出比黄恩珠更加自信的微笑,打消了程笑石的顾虑:“放心吧,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只是意外会从一向表现得多愁善感的黄小姐口中说出来,真像是变了一个人。”

  程笑石依旧小声说道:“我倒觉得很能理解,毕竟谁也不愿看到自己家人被说成是杀人凶手。”

  黄恩珠见两人嘀咕个不停,便催说:“探长是不知道答案还是不敢说呢?大家伙儿可都等着呢。”

  克林这才回头看着诸位,不紧不慢道:“如果是两把一模一样的鹤嘴锄,不考虑使用者在角度和力度等客观条件上的偏差,那么理论上来说,两者造成的伤口应该是相同的——不说完全也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相似。”

  “很高兴探长的诚恳回答,接下来还有个问题还要请教。”说这话的却不再是黄恩珠,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克林吃惊地朝对方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最后挤进一个身着长袍,戴副大圆墨镜,并把头上那顶英式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的中年男人。

  他在黄恩珠身后站定,像是在交代些什么,之后黄恩珠便点头表示感谢,并往后撤了一步,把还没问完的话交给了对方。

  吴焕生见状,也走到克林跟前小声提示道:“是周佩钦。”

  克林顿时想起些什么:“我明白了,杜馆长曾有意无意地点过我,黄世海在报馆有耳目,应该就是这位周主笔没跑了。难怪我说黄小姐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应该都是他事先嘱咐过的。”

  “他是要给我们找麻烦吗?”吴焕生隐隐有些担忧。

  “不用担心,”克林说,“他只是要维护黄世海的家人而已,只要我们是拿证据说话,谅他也不敢和国法作对。”

  说完克林便看向周佩钦,说:“周先生有什么想法尽管提。”

  周佩钦正了正帽檐:“既然刚才克探长已经回答了黄小姐的问题,那我接下来还想请教一下,既然相同的凶器会造成相同的伤口,那探长怎么确定杀害钱小康的凶器不是别的鹤嘴锄呢?”

  对此克林丝毫不慌:“这个我已经回答过了,因为我们在黄公馆这把鹤嘴锄的锄柄柄端发现了血迹。”

  周佩钦扭头看向黄恩珠:“听说你曾用过这把鹤嘴锄是吗?”

  黄恩珠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忙点头回说:“是的,七月二十四那天,我拿到厨房用了一下,使用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一盆鲜猪血。”

  “这就对了,”周佩钦得意地看向克林,“猪血和人血从肉眼上是很难区分的,或许探长所看到的锄柄上的血只是黄小姐不小心沾上的猪血,并不能就此认定为凶器。”说完他转向围观群众,想要获得声援,不一会儿便真有不少人选择站向他一边,陆续提出质疑。

  等到喧嚷平息过后,克林才不声不响地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鞋钉。

  “这就是证据!”克林举起手中的鞋钉向提出质疑的人说道,“这枚鞋钉是在埋钱小康的土窖里找到的,经过走访问询得知,这是一种市面上早已停产且并不多见的鞋钉。我们已经问过张妈,她亲口承认这正是她用来加固鹤嘴锄木柄的旧鞋钉。”

  克林话音刚落,刚才站在周佩钦一边的人想法又开始动摇。

  “这么说来钱小康的死还真和黄家人有关。”人群中有人如是说道。

  “我就说了,姓黄的一家子里没一个省油的灯。”显然,说这话的人从一开始就并不看好黄世海一家。

  “行了,我们还是看看热闹得了,小心祸从口出。”

  “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还是不要得罪他们的好。”当其中一个小贩打扮的妇人说出这句话后,人群中再次安静下来。

  克林松开手,鞋钉笔直落到桌面上,发出一声清响。他看向周佩钦,对方表现得有些不甘心,但最终无话可说。之后又看向黄天明,只见他多次瞥向周佩钦,但没有得到任何暗示,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现在可以说说你拿走鹤嘴锄的事了吗?”克林问。

  黄天明没法再推,只能硬着头皮回说:“是,我的确在七月十三用过鹤嘴锄,是为了给房间的盆栽添点土,取土的地方就是卧房外的花园,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那你说的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克林继续问。

  “就是用完后随手丢在花园里,一时没找着而已。”

  克林朝他左右人群扫了一遍:“各位信不信黄先生说的话呢?”

  台下有说信的,也有说不信的。有的只是摇头或点头,甚至有不做任何表态的。

  克林在人群搜索,最终把目光定格在一个熟悉的女子身上:“沈小姐,你信黄先生的话吗?”

  黄天明到现在还不知道曾经的恋人也来到现场,听见克林在喊,忙回头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沈宜君刻意躲在离黄家人很远的人群一角,穿一件宽袖斜襟的针织小袄搭配镶边直筒裙,显得十分小巧可爱。当看到黄天明在朝自己这边看时又赶紧扭过头去,回克林的话说:“探长,我和黄先生之间……您是知道的……我当然希望他不是那种人。但……还是算了吧,他的事我还是不要评论的好。因为无论我怎么说,别人都会认为不公正。”

  这时,黄天明失望地朝她喊道:“宜君!别人要看我笑话我管不了,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吗?”说完拨开人群要往自己心上人那边挤。

  吴焕生见状,立马给外围的同事递了个眼色,两名警员立马上前拦住了黄天明。在克林的示意下沈宜君从最后绕到最前面来,只是仍刻意避着黄家人。

  台下有清楚二人关系的,便和身旁的人嘀咕起来,大致说是姓黄的铁定是凶手,不然怎么连曾经的心上人也躲他远远的,肯定是怕连累到自己。

  克林向沈宜君投去一个微笑:“来都来了为何又要躲着他?”

  沈宜君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随后克林又朝两名警员挥挥手,给出不必阻拦的指示。黄天明这才走到沈宜君面前,深情而失望地说:“宜君,你觉得我们不合适,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不希望在你心里留下一个杀人凶手的坏印象。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害姓钱的,就算警署那帮白痴真把我拉去毙了我也是冤死的。”说着便上前要握对方的手,沈宜君反应过来一把将其甩开,又往旁边躲了两步。

  “不要这样,”沈宜君把头侧向一边说,“我们已经过去了。真相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相信或不相信而改变。我只能说衷心希望你和这事没关系。”

  黄天明还想再解释些什么,被克林拍手打断。众人的目光也重新聚集到克林身上,此刻的围观者们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专注,个个支起耳朵翘首以盼,等待着真相的宣告。

  克林抬手往黄天明的方向一摆,开始了系统的推理:“接下来,我们以黄天明是凶手这点切入,看看整个案件是如何发生和结束的。首先黄天明预料到自己父亲中元节当晚可能会有危险,于是带上鹤嘴锄去浴清园找父亲。到达时正巧发现钱小康从里面出来,但在浴房并没有找到父亲。为了杜绝后患,黄天明悄悄绕到钱小康身后,找着机会袭击了他,紧接着用鹤嘴锄狠狠凿穿了他的喉咙。钱小康死后,黄天明便用现成的马车将他的尸体运往郊外,途中碰巧发现了那口荒窖下的土坑。于是,黄天明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把钱小康埋进了原本是对方为自己父亲准备的藏尸坑中。埋好尸体后黄天明把马车赶到山中扔弃,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黄公馆去了。至于谋杀三要素,动机,就是他想要先下手为强,替自己家除掉一个威胁;作案时间,张妈明确表示中元节晚他曾出门,很晚才回来,完全具备作案时间;最后一个作案条件,黄天明和钱小康两人在自身力量上并不存在明显悬殊,而且黄天明是先靠偷袭让钱小康丧失反抗能力,不用发生肢体上的搏斗,所以黄天明是完全具备行凶条件的。既然三要素都具备,那么就剩下找证据了。大家看到的鹤嘴锄就是证据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物证……”说到这克林话音一顿,从物证箱里拿出蝉翼形书签,继续说,“这枚书签是从钱小康尸体口中找到的,拥有这种书签的整个诸城也只有两人,一个是沈宜君小姐,另一个便是黄天明。沈小姐手中一枚,黄天明有两枚。经过我们调查,沈小姐手中的书签我们已经找到,而黄天明在案发后却只剩下一枚,并且我们已经得到证明,尸体口中这枚正是他手中的另外一枚。不难想到,应该是黄天明在行凶时身上的书签不小心掉了出来,钱小康趁他没注意悄悄捡起放到了嘴里,最终成了查找凶手极为重要的证据。以上就是以黄天明是凶手作为切入点,根据线索和证据推论还原出来的案件过程。各位听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众人面面相觑,虽没有说话,但大多表现出认可。只有黄天明略显得有些激动,嘴里一再说着否认自己是凶手的话。渐渐地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变得暴躁起来,嘴里嚷着“胡说八道”“瞎编乱造”等字眼,语气也不再温和。身边站着的两个警员死死盯着他,生怕他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见无人搭理自己,黄天明只好把希望放到周佩钦身上,然而后者虽紧皱着眉头在苦想,一时之间也说不上什么话来。

  这时梁洞庭又煽动众人情绪说:“克探长果然厉害,整个过程推演严谨合理,凶手想不认都不行。”

  果然,众人开始起哄附和,竟有一大半的人在跟着声讨黄天明。

  “等一等!”突然,一阵巴掌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是周佩钦,他终于想到了什么,“克探长这段假设听上去确实严丝合缝,但也不是没有可挑剔的地方。”

  克林此时正暗中观察人群中另外一个人,听到这话,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转过头饶有兴致地一笑:“周先生说说看。”

  周佩钦没有立马回复,而是转向梁洞庭:“这位先生可是钱小康的至友。”

  梁洞庭一愣,但很快点点头:“没错,我是小康生前最要好的朋友。”

  周佩钦立马接着问:“那你知道钱小康去暗杀黄会长的事吗?”

  梁洞庭不知对方究竟什么意图,只能摆着脑袋老老实实回了句“不知道”。

  随后周佩钦又看向梁身边的钱富龙,并问了同样的问题,钱富龙也是摇头,并秉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同样只简单回了句“不晓得”。

  周佩钦对两人的回答似乎很满意,这才信心十足地转向克林,接着前面的话回复道:“探长你刚才说黄先生是预料到父亲中元节当晚会有危险才去浴清园找他的,可刚才你也听到了,钱小康这次行动连自己父亲和最好的朋友都没有告诉,黄先生又怎么会轻易能料到呢?”

  黄天明听了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附和道:“对,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仅不知道,更没有来过这里。”边说边看向身边的众人。

  不等克林发声,梁洞庭反应迅速率先给出了自己的见解:“或许你的确不知道小康有什么计划,但你肯定知道报馆收到神秘来信的消息,自然也就知道洪少达来诸城肯定是冲你父亲来的,因此你时刻提防着。而中元节这天日子特殊,一到晚上无论城镇乡村都早早地关门闭户,路上行人稀少,容易发生危险,你怕父亲出事去浴清园找他也很合理。只是洪少达没看到,却正巧遇见去浴清园的小康,于是你抱着同样都是威胁除掉一个少一个的想法对小康下了毒手。”

  “对,一定是这样。”钱富龙感激地看向梁洞庭。

  尽管周佩钦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但一时间无话反驳,几次想开口却又收了回去。

  黄恩珠见状看不过去,便反驳说:“这全是你们的臆测,而且试问探长哪来那么多巧合:正巧我弟弟碰到钱小康,正巧弄丢了书签,然后又正巧被钱小康捡到,更难以置信的是你说他转运尸体时还正巧碰到那口挖好坑的土窖……这简直是荒诞到可笑。”

  听到这里的钱富龙当即就要反驳回去,被克林挥手打断。黄天明遂接着姐姐的话补充道:“探长,我承认我是有两枚书签,但这东西又不是随身饰品,更何况是宜君送的,我一直都当宝贝一样收藏在家里,根本不会带出门,怎么会弄丢还被钱小康捡到呢?”

  “这谁知道呢!”梁洞庭立马道,“说不定你是收藏一枚在家,随身携带一枚,以便想沈小姐的时候可以随时掏出来看看。现在出了事了,就改口了。”

  黄天明一脸无奈,想对钱父和梁洞庭辩解些什么,却又放弃了,转而看向克林:“克探长,他们跟我有仇,我说不过他们。但您代表公平,我相信您不会这么草率。”

  “证据什么的都有,怎么能说是草率呢?”人群中有人这么说道。克、黄等人扭头看去,却不是钱父和梁洞庭,只是一个和命案毫不相干的看客,看上去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蓄一颏短胡须,东北口音,商人打扮,话里话外都能听出他对黄家人并没有什么好感。

  听到这话,克林和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谁都知道,说这话的人并不是因为和钱家有什么好交情,只是因为黄世海之前的所作所为,使得诸城的人,尤其是生意人,对他多是畏大于敬。现在墙倒众人推,难免会有人借机添一把火。

  黄天明自然也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反倒平静下来,不骄不躁地对着人群说:“以前我父亲做过很多对不起大家的事,这我是知道的,大家对我有意见也能理解。但我要说的是,父亲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我并没有参与一分一毫,不仅如此,我还曾多次劝诫父亲早日收手,不要再执迷不悟。虽然此时此刻说再多也没用,但我还是想借此机会在这里对在场的和没有在场的所有曾经受到过父亲不公对待的各位致以深深的歉意。同时,也希望大家明白国有国法的道理,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对我的不满而让真正的杀人凶手逍遥法外。”说完对着人群深深鞠了一躬,之后退回原位站着。

  尽管黄天明拿出了十足的诚意,但仍旧能听到人群中发出诸如“猫哭耗子”“鳄鱼的眼泪”等声音。

  质疑声平息后便是一阵静默,没过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默:“探长的分析有理有据,不能凭你一句道歉就能了事,想让大家相信你,那就拿出自己不是凶手的证据来。”

  大家循着声音看去,女人正从外面进来,身上还穿着警服。克林一眼认出来人,面露喜色招呼道:“雅纯你来啦。”

  原来克林曾托孟雅纯办点事,现在来回话来了。

  “来了好些时候了,”孟雅纯走上前来,“听你说得起劲就没敢打扰。”

  “哪里的话,”克林笑说,同时直奔主题,“人你带来了吗?”

  “亏你想得出让我去那种地方帮你找人!”孟雅纯故作嗔怪说,“人我叫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这事完了请你吃西餐,”克林嬉笑着脸说,“先去休息一下,待会我喊就叫人进来。”

  孟雅纯没再说什么,安静退了出去。

  这时有人重复孟雅纯的建议说:“刚才那位女警官说得对,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能拿出自己不是凶手的证明来,我们也不是非要做落井下石的小人。”

  克林朝说话人看去,是赵成祖。还没等回他,古槐大街的饭店老板钟彦宏和布店年轻干练的掌柜方元也随声附议起来。再之后又有几个人发声,渐渐地竟变得纷嚷起来,最后还是旅店的孙大富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黄先生,”孙大富说,“你这事说来也简单,想要推翻克探长的铁证,那你就拿出更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自己不可能是凶手,比如……想办法证明钱小康被害时你并不在浴清园。”

  “对,”人群中的陈御德甚至举双手赞成,“我看过外国人写的侦探小说,在书里这叫不在场证明。”说到这他看向克林,嬉皮笑脸地说,“我说得没错吧,克探长?”不等克林回他,又转回到黄天明身上接着道,“大侄子,你父亲和我是至交。我肯定相信你,别说你没做,就是真做了又怎样,我只会替世海感到欣慰。现在他们冤枉你说你是杀人凶手,你赶紧拿出证明来,跟大伙说清楚那天晚上你到底干嘛去了。”

  黄天明面露难色,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陈御德和黄恩珠轮番追问,黄天明只是使出令人费解的眼色,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克林掏出怀表看了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便决定直接摊牌。他看了看还在纠结的黄天明,又用余光瞥了眼暗暗观察过的那个人,最后又把目光放回黄天明身上。

  “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只能我来帮你坦明了。”克林说。

  黄天明登地抬起头,想都没想就阻止道:“等一等!”

  可当他看到克林坚定的态度时,就知道对方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再开口时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请求:“如果说出来,黄家颜面是小,恐怕是这个家都要就此散了。”

  难得开口的程笑石听到这话,竟添上一句道:“恐怕就是不说,你们的家也不见得还能多完整。”

  这句话说得一旁的吴焕生都有些莫名其妙,更不用说黄家人了。随后两方都在追问,程笑石却又不肯多说,只是给克林递去个眼色说:“先别管这个了,你先解决钱小康的案子吧。”

  克林遂面向众人说道:“各位,正如刚才陈先生所建议的,黄天明想洗脱嫌疑,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可信的不在场证明,而这个不在场证明我们当事人显然是有,只是不太愿意透露。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由我来告诉大家了。”

  说着克林朝大门吼了一嗓子,一个打扮时髦且很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从门外走进院里,边走边向探长等人挥手致意,到了克林跟前便转过身面向大众。围观众人见此情形,大多面露疑惑,只有少部分露出震惊的表情,黄天明便是其中之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里除了震惊还带着几分无措。

  克林向众人介绍说:“这位是柳小姐。想必你们中有的人也认识,案发当晚黄天明就是找她去了。”

  “这位小姐我见过,”人群中有个穿着光鲜的中年男子发声道,“她就是有着‘诸城小西施’称号的倚翠楼头号美人柳玉眉。难不成堂堂公会会长家的少爷也过不了美人关,宁愿不顾名声也要去逛那种地方!?”

  听了这并不怎么友好的言论,柳玉眉只是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嘴角的微笑显露出不屑。她没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目光偶尔会在黄天明、克林以及其余众人之间来回游移。

  最先无法保持冷静的是黄世海的二姨太陆虹,他看看柳玉眉,又看看一旁深埋着头、自觉理亏的儿子,说:“天明,克探长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去找过这个女人?”

  黄天明把头埋得更低,用沉默做了肯定的回答。

  “抬起头来!”陆虹声音大了些,语气里带着怒意,“你到底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敢看宜君?”

  “恐怕都不是。”此时站在克林身后的程笑石又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可当陆虹想要追问什么意思时,程笑石却掣了掣克林手肘,把问题抛给了他。

  克林躲不过去,只好回她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会儿由程先生来解答,我们只要知道中元节那晚黄天明并没有去浴清园就行了。”

  陆虹还想追问,却被黄恩珠抢了先:“天明你倒是说话呀,你大晚上跑倚翠楼去干嘛?是不是你做了对不起沈小姐的事人家才和你分手的?”

  好一会儿,黄天明才微微抬了点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去见柳玉眉,可这事……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陆虹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看向柳玉眉本人。然而柳玉眉在收到克林等警署人员明确示意以前,只承认黄天明中元节当晚来找过自己,其余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场上众人此时已被激起极大的兴趣,个个支起耳朵睁大着眼睛,生怕错过半点细节。

  克林见状,深呼一口气,对众人说:“现在黄天明有了不在场证明,说明之前以他是凶手作为切入点所做的所有推理在此刻被全部推翻,那些看似严谨合理的解释也只能沦为假想。接下来让我们重新审视整个案件,寻找真正的凶手。”

  这时钱富龙用不死心的口吻说:“就算不是黄天明那也一定是黄家人干的。”

  周佩钦顺口接道:“那还不简单,只要查出还有谁能接触到凶器就行了。”说到这儿时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说错了话。

  克林点头扫视众人:“周先生说得没错。既然黄天明有不在场证明可以证明自己无罪。”

  “对不起,打断一下,”自柳玉眉来后就一直若有所思的梁洞庭打断克林插进话来道,“既然不在场证明这么重要,那怎么证明柳玉眉不是为了帮黄天明而替他撒谎呢?”

  钱富龙立马拍手附和:“对呀!我都差点忘了这点。而且黄天明既然当晚有不在场证明,为什么刚才说他杀人时自己不主动提出来,相反还一副不太愿意承认的样子?”

  不等克林回应,程笑石上前一步,向两人解释说:“这个不用过多讨论,待会儿我会给大家一一解释。现在可以告诉你们的是,黄天明不太情愿承认见过柳小姐恰好证明这事是真的,否则就不必扭扭捏捏而是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与此同时克林朝一旁的柳玉眉小声嘱咐了几句,让她先去休息,等一会儿需要时再喊她。

  柳玉眉走后,克林看向众人道:“咱们接着往下说,黄天明既然有不在场证明可以证明自己无罪,那就说明他起初没有撒谎,他确实在用完鹤嘴锄之后不知弄丢到哪里去了。接下来,我们要查出还有谁拿过鹤嘴锄。”

  克林话还没说完,马秀芝、黄天明以及黄恩珠都齐刷刷看向同在人群中的张妈。黄天明说道:“家里的鹤嘴锄一向都是张妈自己在用,就连我也只是偶尔拿来使使。”

  马秀芝紧跟着说道:“天明,我记得你说张妈收拾屋子老是喜欢东拿西放,差点弄丢了宜君小姐送你的东西,不知有这回事没有?”

  黄天明连忙点头:“确实有这回事。既然我已没有嫌疑,也不怕说出来了。其实我的书签就是在中元节来临前那几天弄丢的,张妈那段时间确实给我收拾过屋子,这事我跟克探长也提起过。”

  “那就有趣了,”周佩钦分析说,“一个人可以同时接触到凶器和尸体身上发现的书签,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呢。试想一下:凶手先杀人,然后往死者嘴里放入他人的东西,最后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还能全身而退,真算得上是个陷害他人的好主意呢!”

  张妈听了这话惶恐不已,连忙摆手辩解说:“我是常用这个工具,可我没拿它杀人!我也经常给少爷收拾屋子,可我没有拿过他任何东西!而且我也不认识姓钱的,更不清楚他和老爷之间有什么恩怨。”

  “这回我站张妈这边,”同为黄家人的陆虹替她说话道,“一定还有别的人用过鹤嘴锄。”

  克林问陆:“为什么这么肯定?”

  陆虹回说:“如果我是凶手,一定不会选择众人都知道只有我在用的东西作为行凶工具,否则和明摆着告诉别人我就是凶手没什么区别。”

  克林没急着置评可否,倒是沉默已久的吴焕生凑上前来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陆太太说得还是有道理,而且张妈的年纪、体能也不像是能杀掉钱小康这样一个小伙子的。”

  张妈接着又说道,并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就是一普通的农村妇女,一个寄人篱下的老女佣。我从不参与主人家的大小私事,请探长一定要相信我。”

  克林表情严肃地看着张妈和陆虹,突然“扑哧”一笑:“别紧张,就像陆太太你说的那样,即便张妈想杀人她也不会选择最容易被怀疑的鹤嘴锄作为行凶工具。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很少会有人在杀了人之后还把凶器又带回原地的,仅这两点就洗脱了百分之八十的嫌疑。”

  “那还不简单,”周佩钦提议说,“要想彻底证明自己无罪,那就和黄先生一样拿出不在场证明不就行了。”

  不等克林发问,张妈已嗫嚅着回说:“我当晚忙完活就回房休息了,虽然没睡觉,但一个人在房里,也没人可以给我证明。唯独能证明的就是少爷后半夜回来的时候是我给他开的门。”

  周佩钦问克林:“钱小康具体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克林嘴角一抿:“和黄世海差不多,在中元节当晚十二点到凌晨三点之间。”

  周佩钦又问张妈:“你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黄先生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妈略一回想回说:“少爷回来时应该快两点了,我是十一点半以后回房歇着的。”

  周佩钦“啧啧”两声:“这两个时间节点可替你证明不了什么。虽然黄先生回来后你可能已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但你完全有可能在他回来前去做这事。”

  “我想起一件事来,”黄恩珠突然插进两人谈话中来,“中元节那晚菜有点咸,我睡到半夜被渴醒了,又懒得打灯,就摸着黑要拿床头柜上的水喝,结果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壶,连床单也打湿了。我不太会收拾,只好找了张妈来帮忙,当时我还特意看过表,正好是一点钟的事。”

  “对对对!”张妈登时回想起来,“一紧张都差点忘了这茬子事了。当时大小姐还因为太晚打扰我而感觉不好意思,说下个月叫老爷涨我月钱。”

  “如果是这样……那就得看作案过程到底需要多久了。”说完周佩钦向克林投去探询的目光。

  克林当即回他道:“据我们推算得出,从杀人到埋尸,再到抛弃马车,至少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这还是在中途不出现任何意外情况的前提下,否则这个时间只会更长。所以可以确定,张妈是没有作案时间的——凶手另有其人!”

  “那还会有谁拿过鹤嘴锄呢?”洗脱嫌疑的张妈长松了一口气,口中似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反正是想不起来了。”说完朝黄家人所在的方向扭了扭头,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黄天明几乎是掰着手指头在心中把家里上上下下的人挨个回想了一遍,始终没个结果,便问克林说:“克探长一定早就知道是谁,请问这个人我认识吗?”

  克林再次乜了眼人群中那个人,然后转向黄天明瘪着嘴点头说:“不仅认识,而且很熟。”

  黄天明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没再说话。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使他看上去显得很是不安,这种不安和之前被怀疑成凶手时的不安有着巨大的差别。

  其余众人像是受到了感染,抑或是也有了某种预感,没有人再交头接耳,连抓耳挠腮的声音都没有,现场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克林不再用偷窥的眼神看人群中那人,而是目光如电直视对方的眼睛,同时冰冷的声音像是来自八寒地狱的死亡宣判:“那个从黄公馆带走鹤嘴锄杀死钱小康还若无其事地来现场欣赏自己谋杀杰作的凶手,正是你们之中站在第一排从左到右数第三个位置的——沈宜君小姐!”

  这个消息丝毫不亚于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平白地炸起一声惊雷,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包括场上不是特别知情的警署人员。

  在所有人都一致看向沈宜君后场上第三次出现死寂,只不过这次的静默很快被打破。

  沈宜君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保持沉默,而是平静地看着眼前公然宣布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克林,说:“虽然您的言论听上去很荒唐,但我相信您一定是掌握了某种您认为可以证明我是凶手的证据,所以才这么说。或许并不完全靠得住,但我还是愿意听一听。”

  此时所有人都从克林惊人的结论中回过劲来,其中黄天明的反对情绪最为强烈,他等不及克林向沈宜君解释,便反驳道:“克探长,可不要闹出笑话了。你说你怀疑我倒也算了,毕竟我们家和死者之间确实有一些恩怨纠葛。宜君跟钱小康一点不沾边,怎么会说她是凶手?”

  场上有认识沈宜君的街坊,也有在书店买过书的顾客,他们无一不站在了沈宜君这边,附和黄天明的声音此起彼伏。

  克林伸手压了压众人的声音,问黄天明道:“黄先生,据我了解,中元节前沈宜君是不是去公馆找过你?”

  黄天明只略一回想,便变得黯然神伤起来:“十三那天黄昏时来过,那是她第一次来我家,也是第一次向我透露分手这个想法。”说到这他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可那又怎样?这和钱小康的死有什么关系?!”

  人群中又是一阵人云亦云的附和声。末了,克林有意提示黄说:“那你想想,沈宜君来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见的面,当时你在做什么?”

  “就在我的房间,当时我正给刚添了土的盆栽加水和修剪枝叶。”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刚说到这儿黄天明已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没有继续说下去。

  克林遂面向大众解释说:“沈宜君到达黄公馆的时间是七月十三日黄昏时分,这点张妈和黄天明都是知道的,其目的是表露自己想要分手的意愿。乍一听像没啥问题,但细想起来其实目的并不单纯为了分手,她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拿走鹤嘴锄。”

  “真是可笑!一开始假设人家黄先生是凶手,说得还有模有样,现在又来冤枉宜君妹妹,我看这又是你的无端臆测吧。”说话的声音很陌生,克林等人循声望去,却是沈宜君开琴行的好友庄缓小姐,这回陪沈宜君来穿着现代服装,克林竟一直没有认出来,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发声。

  沈宜君听了欣慰不已,朝好友投去感激的目光,对方则轻轻拍着她的肩头给予暖心的鼓励。

  众人又开始起哄,一致质问起克林来:“这位小姐说得对,克探长的结论一个比一个离谱。说沈小姐去找黄先生有别的目的,就要拿出依据来。”

  克林只是发出一声冷哼,便不慌不忙给出了解释:“我从张妈处得知,沈宜君曾亲口说过自己不喜欢没结婚就到男方家里去。然而有着这么传统思想的她,为何热恋那么长时间都没有踏进过黄公馆半步,却在决定要分手时屡次破例呢?如果真是单纯要谈分手完全可以约黄天明出来,但她不仅没这么做,还毫无避忌地直接进了黄天明的房间找他,这完全和自己对外宣称的做人原则背道而驰了。还有一点,她第一次去黄公馆的日子正好是黄天明拿了鹤嘴锄来用的日子,她走后鹤嘴锄也消失不见,很明显这并不是用巧合就可以解释得通的。”

  克林话音刚落,沈宜君立马回说:“我只是急着找黄天明表明自己的想法,一时没有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庄缓想了片刻后也紧随其后道:“第一点宜君妹妹已经解释了,第二点其实根本用不着解释。你说宜君妹妹是为了拿鹤嘴锄才去黄公馆的,可黄天明什么时候要用鹤嘴锄就连张妈都不知道,宜君怎么会提前知道并且准时去黄公馆呢?显然你的说法站不住脚,因此可以肯定鹤嘴锄不见了跟宜君没有任何关系。”

  “可能是我的表述不够明确导致你理解错了,”克林说,“我说沈宜君去黄公馆的目的是拿走鹤嘴锄,其实是说她想要从黄天明的屋里拿走一件可以行凶的工具。这个工具不一定是鹤嘴锄,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点上鹤嘴锄成了最好的选择而已。”

  黄天明表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你的意思是宜君最终的目的是想杀人后嫁祸给我,第二次来我家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什么正式提分手,而是为了归还杀人凶器?”

  克林郑重地点点头:“没错。根据已掌握消息可知,鹤嘴锄是七月十三不见的——沈宜君第一次去你家也是这天,然后七月二十三张妈在你卧房后的花园里找到鹤嘴锄。关键在于张妈在此之前已进行过多次寻找都没有找到,却在沈宜君第二次去你家——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以后第一次去找就轻松找着了,这些巧合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黄天明脸上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是这次更多的是出自他对沈宜君的爱。就在他想反驳却还没想到说辞时庄缓又一次站了出来,义正词严说道:“都说无巧不成书,说不准就真有那么巧呢。你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鹤嘴锄是宜君拿的,那宜君顶多只是在凶器这点上存在一点点嫌疑而已。探长既然咬定宜君是杀人凶手,就请拿出证据来。”

  “那好,”克林转向沈宜君,“我想请问沈小姐,七月十五晚十二点到凌晨三点之间你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沈宜君缓缓摇头,依然平静地说了句“没有”。庄缓在旁附和说:“案发时是深夜,何况又是中元节,大多数人早早就睡下了,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正常。”

  克林说:“这个我当然明白,我只是要确认这一点,免得你们又说我接下来的推论是胡乱猜测。刚才庄小姐提到‘无巧不成书’,而在钱小康被杀一案中,唯一勉强算得上是巧合的就是沈宜君对钱小康的谋杀计划和钱小康对黄世海的暗杀计划定在了同一天的晚上。”

  “巧合就巧合,为何还要加个勉强?”梁洞庭突然插进话来问。

  克林耐心解释说:“只不过因为这个‘巧合’不够纯粹罢了。中元节是中国祭祀亡魂的传统节日,民间迷信这天阴气重,晦气多,所以家家户户都有忌夜行的习惯。这天晚上人们睡得早,路上行人少,这对凶手来说可是难得的月黑风高杀人夜。所以,沈宜君和钱小康会选在同一天晚上动手并不奇怪。”

  “听上去倒也是这么个理。”梁洞庭赞同地点点头。

  围观人群一改之前一边倒的态度,开始有人陆陆续续附和梁,站到了克林这边。唯独黄家人对此不置可否,静观其变。庄缓则依旧在沈宜君身旁,坚定不移地选择相信自己的好友,不断地为她加油打气,时不时还轻拍她的肩头给予鼓励和安慰。

  克林等众人稍稍安静些,便继续推理道:“正如我刚才说的,沈宜君在中元节晚上早早关了店门,这天大家闭店都早,所以并不会引起特别关注。不过她关门后并没有休息,而是到半桥村钱小康家埋伏起来,准备等钱小康休息后便动手。根据推算,她到达钱家时应该在九点到十点之间,这也是钱小康在家里烧袱纸然后去梁洞庭家的时间。因为钱小康烧完袱纸并没有立马回房睡觉,所以沈宜君也跟着他到了梁洞庭房外,自然她也就知道钱小康要外出的事。沈宜君并不舍得就此放弃,当她听到钱小康说藏了辆马车在村口树林里时便有了更大胆的想法——藏在车厢里寻找行凶时机!于是她赶在钱小康出发前找到了林子里的马车并藏到车厢里。”

  “等一下,”这次打断克林的是陆虹,“不是我帮沈小姐说话,只是觉得有点不理解,藏在车厢里,难道沈小姐就敢保证钱小康出发时一定不会打开车厢吗?”

  “如果是其他地方沈宜君当然不敢冒这个险,”克林说,“但别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钱小康的马车刚好藏在不易被人发觉的林子里,这里完全可以作为行凶地。因此,沈宜君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她事先藏在车厢里,如果钱小康出发前打开车厢,那么她可以直接在车厢里进行突然袭击,然后杀害对方;反之,则藏在车厢里跟随钱小康到达他的目的地后再伺机行动。结果大家都知道了,钱小康当晚并没有打开过车厢,他驾着马车来到浴清园,车子就停在澡堂背后的小巷里。当他去找黄世海时沈宜君便从车厢里出来,然后藏在某个隐蔽处等他回来。钱小康谋杀黄世海计划失败后,返回马车准备驾车逃离。然而就在他打开车厢想放或取什么东西时被沈宜君从身后投掷石头重重砸在后脑上,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接下来沈宜君便用从公馆拿来的鹤嘴锄对钱小康的咽喉实施了致命打击,之后又用马车把尸体运到土窖埋掉,最后再把车赶到野外丢弃。到这里,整个谋杀计划便算是圆满结束。说到这儿顺带再提一点,或许大家会质疑沈宜君是否有能力谋杀钱小康,事实上充分的准备加上趁手的武器再加上突然袭击,即便作为女子要做到这些成功的概率依然是很大的。”

  “克探长……”这回是钱富龙开口说道,同时脸上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按理说我是最不该和你唱反调的,但我这人就好较真儿,所以还是忍不住想多句嘴。”

  克林面露微笑,伸手示意说:“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就行了。”

  钱富龙这才大大方方说道:“刚才听了你对沈姑娘的分析,虽说大部分能勉强圆得住,但还是有好些细节没说明白,比如小康被埋地窖的事,既然你说窖里的坑是小康挖的,并且谁也没告诉,那沈姑娘怎么会找到那里去?”

  “这个不难理解,”克林当即解释说,“沈宜君计划杀害你儿子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动手前一定密切关注过你儿子的行踪动态,知道这事也并不奇怪。”

  “那包袱怎么解释?”钱富龙接着说,“听说小康的包袱被人从土窖拾了回去。如果是沈姑娘杀了我儿子并运到土窖埋的,那她为何不连包袱一起埋了,反而任由它暴露在外面惹人怀疑?”

  “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拿走包袱的邵其安也在人群中,听到钱富龙这么说也冒出头来附和说,“尸体都知道埋,却不拿走死者的随身物品,不就等于是给警方留了一个破绽么。”说完朝众人看去,大伙儿也觉得两人说得有理,一时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原因很简单,”克林一开口,众人便识趣地停下讨论,“沈宜君不是不想埋掉包袱,而是来不及埋。”

  钱富龙诧异道:“为啥会来不及呢?”

  克林望向人群,点了两个名字,并示意两人出列。刚刚发过言并已挤到钱富龙身旁的邵其安和站在他身后的洪少达听到探长叫自己名字,赶忙往前凑了一步。

  克林接着解释道:“案发当夜两点左右,邵其安和洪少达都在距离土窖很近的地方活动过,根据时间推算,那个时间点应该正是沈宜君埋尸的时候。钱小康的包袱里装的是棉絮褥子,体积较大,窖底的坑只够埋下尸体,想要连包袱一起掩埋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当沈宜君埋尸时发现附近有人出没,第一反应就是尽快离开土窖。因此她来不及掩埋包袱,连尸体也只是草草掩住了事,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尸体的袖口会暴露在泥土外面以致后来被邵其安发现。”

  “既然埋不了为什么不带走呢?”洪少达提出新的疑问。

  “因为带不走,”克林回说,“钱小康被鹤嘴锄开了喉,沈宜君运送尸体时用包袱垫在了伤口下,以致包袱里浸入了很多血,变得格外笨重。一旦扔进土窖,再拿出来就难了。更何况沈宜君担心自己身上沾上死者的血,所以只能留它在土窖里了。为了不被人发现,或者说为了不被人过早地发现,她在荒地里找了个破竹匾盖在窖口,还往匾上铺了些杂草掩人耳目。”

  “克大探长!既然这个女子连被血浸湿的包袱拿着都费劲,我倒想请教一下她是怎么把尸体搬上马车的?”门外传来克林熟悉的声音,是署长冯万臣带着两名贴身警卫威风赫赫地进来了。

  “冯署长,”克林忙迎上前去,“您怎么来了?”

  冯万臣径直走到克林跟前,一旁的吴焕生微笑着用眼神和上司打了个招呼。之后冯转身看了眼围观群众,接着又看看另一边漫不经心的程笑石,最后才看向克林说:“上面非常重视这个案子,让我亲自督导你破案,怕你出什么纰漏。”

  克林一脸不屑:“我看是有人通了气,怕我在黄世海的案子上乱说才让你来盯着的吧?”

  冯万臣没有反驳,只是拍着胸脯说:“你只管凭本事破案,只要没有冤假错,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保证照实向社会公布真相。”

  “这个自然,不用署长操心。”克林说。

  “大致情况我也都了解了,”冯万臣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克林正准备说话,庄缓这时像是给朋友找到了救星,急急站出来说道:“原来是警署里的大领导,您一定要为我朋友做主啊。我朋友心地善良,不懂与人争辩。克探长仗着自己有些权威,想急着找个凶手在大伙儿面前逞能,便仅凭一张红口白牙就说我朋友杀了姓钱的,简直是没有道理。幸亏您来了,我想不只是你,大家伙儿也都想看看,一个力量弱小的年轻女子是怎么杀的人,又是怎么把尸体弄上车的。”说完还看了眼身后楚楚可怜的沈宜君。

  众人被庄缓一带动,再听了这个说法,心里又有些动摇,彼此交头接耳起来。

  庄缓见状,继续理论道:“克探长分析了那么多,有的细节说得含糊不清,有的细节却说得像是自己在现场看到了一般。”

  “比如呢?”冯万臣听她这么说便来了兴致。

  克林不便打断自己上级,只好由庄缓把话说完。

  庄缓回冯万臣说:“比如克探长刚才说宜君妹妹趁死者不注意用石头偷袭了他的后脑,偷袭后脑可以根据尸体伤痕推断出来,可他怎么知道一定是用石头,又是怎么知道是在死者开车厢门的时候偷袭的?”

  克林没有立马做出解释,而是向大家挥挥手,随后率先朝大门走去,众人会意,赶紧跟了上去。

  克林出了大门,绕到澡堂背后的小巷,最后在那条廊道停下,众人也随之围在廊道口。

  廊道里,克林早已安排人将钱小康用的那辆马车送了过来,车头朝外,车厢对着后门。

  克林指着马车说:“当时钱小康到达浴清园后就是把马车停在这里的。”

  “你又没在现场怎么……”

  “因为地上的马粪,”庄缓话还没说完克林已指着马腚下方干掉的粪便打断了她,“由马粪可以推出马车的位置。而且钱小康为了事后好逃离现场,一定是将马车退进廊道的——就像现在给你们演示的这样,可能也就是在这时候,车子底边不小心刮蹭到了墙壁上的红漆。”

  接着克林招呼警员将马车赶出来,然后走到车厢后面,从中抱出一块斗碗大小的鹅卵石,指着车厢底板上的一处小凹陷说:“这里有处砸痕,车主沙赫狐已经证实出租前是没有的。这块带有棱角的石头是我在廊道边的鹅卵石堆里找到的,我试过了,其中有个棱角正好可以镶嵌在凹陷处,证明正是这块石头砸在了车厢里。结合死者后脑有钝击伤的情况,不难得出结论:凶手在受害者打开车厢门往里张望时趁其不备用石头向他发起了偷袭,石头砸中受害人后脑后又重重地落到了质地松软的车厢底板上形成凹陷砸痕。”

  “听上去倒是挺合理的,”听完后冯万臣啧啧嘴说,“不过只能证明凶手有用石头偷袭的行为,但还是没有回答我提的问题。”

  克林笑说:“署长说的那个问题其实并不用证明,钱小康本身也不过百十来斤,而且还被放过血,沈宜君虽然是女生,但力量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堪,只要能扶起尸体靠在车厢边缘上,然后一点点挪进车厢内也不是不能做到。”

  这时一脸无辜的沈宜君摇头对克林说:“这只是探长个人的想法,我承认有的姐妹力气大能做到,但我一向缺乏锻炼,肯定是做不到的。”

  “你撒谎!”克林当即反驳,“卤肉店的胖二娘说你为了省钱,一个人驾着驴车把书店里的书在一天之内全部搬完了,如果真是没干过粗活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沈宜君把手一摊:“探长非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但仅凭您认为我有能力做到就说我杀了人,我是坚决不认的。”

  冯万臣见状对众人道:“各位觉得怎么样?”

  庄缓率先回说:“五根指头还有长有短,自己有没有力气难道还要别人说了算么?既然克探长非得说宜君杀人移尸,那就拿出她一定能够做到的方式出来,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她能做到。”

  克林觉得对方说的也有道理,便来到马车前,一边比划一边解释说:“如果靠人力确实办不到,沈宜君还是有其他办法将尸体‘抬’上车的。大家请看,这辆马车的车辕和挽具是靠简易的插销来固定的,安装拆卸都很容易。当卸下车架后,车厢和车架就相当于是一个加装了货厢的两轮板车,两根车辕就是车把。沈宜君只需要将尸体上半身扶正,然后使车厢端着地像畚箕口一样紧贴尸体,这样就可以轻松将尸体上半身装进车厢,之后再拉动车把利用杠杆原理扶正车架,尸体会随之被车厢抬起,最后套上挽具,将尸体下半身拖进厢内即可。到了土窖就更简单了,只需要把车屁股对着窖坑,将尸体推进坑里就行了。”

  “有点意思……”冯万臣围着马车转了一圈,确定克林说的方法可行后接着问道,“不过还有个问题,既然凶手是用鹤嘴锄破喉造成死者致命伤的,那流出的那么多血去哪儿了?总不能都浸在包袱里了吧?”

  “对啊,”浴清园的胡彦均也在人群中,听到冯署长这么说也参与进来道,“如果凶手在这里动手杀的人,那廊道里一定淌得到处都是血,可我们第二天并未发现有血,廊道也没有清洗过的痕迹,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别急,”对这个问题克林早有准备,“你们来看看这个。”说着便自顾自往廊道里走去。

  冯万臣紧随其后,围观人群也三三两两往里凑,生怕漏听了半个字。

  克林在下水道的格栅式挡板前停住,揭开挡板后让到一边,眼神示意署长上前查看。冯万臣俯身拿手电往阴暗的下水道照去,起初没发现什么异样,直到电筒的光往上扫时才猛然一惊,在两边腌臜潮湿的道壁上,一大片暗红的血迹赫然在目,周边星星点点的喷溅状血痕也随处可见。

  胡彦均离得最近,也看得最清楚,一个大男人竟吓得后退好几步,口中重复念叨着“都是血”。众人听他说得这么瘆人,赶紧打消了上前一探究竟的念头。只有钱富龙老泪纵横地执意要上前看看,梁洞庭担心老人受不了,拼了命把他劝住,拉到一边去了。

  冯万臣此时直起身,收了手电,面色异常沉重,对克林只说了三个字:“接着说。”

  克林遂继续推导道:“钱小康进去找黄世海时沈宜君下车查看过周围环境,发现这里有个下水道,且位置正对车厢尾门不远,于是决定就在这里动手。当钱小康被砸中后脑失去反抗能力后沈宜君便打开下水道挡板,将钱小康的头颈部位挪到道口处,然后用鹤嘴锄将对方残忍杀害,血液顺着道壁流进下水道里,等到澡堂排放污水时便可将底部的血液冲洗干净,而在道壁较高处的血迹因无法被水冲刷到而被留了下来。再之后便是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她把尸体弄上车,车里放着钱小康的包袱,便用它垫在伤口处,以免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她原本打算将包袱运到东郊土窖一起掩埋,中途却听到附近邵其安或洪少达发出的声响,只草草将尸体掩盖便驾车离开。之后把车驾到山林地中丢弃,马失去指引和照明后失蹄掉进了泥塘中。这就是钱小康被害的全过程。”

  “嗯,不错。”冯万臣说,“从头到尾衔接合理,逻辑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那又怎样呢?”一番思想斗争后,黄天明依然选择站在自己心爱的人那边,“我不相信宜君会是那样的人。我承认克探长的推理很精彩,但顶多证明宜君拿过鹤嘴锄,要说她杀人还需要证据。”

  克林听了看向沈宜君:“沈小姐,还要我拿证据出来才肯认罪吗?”

  沈宜君表情耐人寻味,发出一声冷笑:“我说这事跟我没关系您又不信,既然那么肯定我是凶手那就拿出证据来,没必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吓唬人。”

  克林也不多说,带着大家重新回到澡堂院子里,众人再次以克林、冯万臣等人为核心围成一圈。克林转头给吴焕生递了个眼色,吴焕生当即从物证箱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克林接过来向沈宜君展示道:“这个黑色蝴蝶发夹,沈小姐不陌生吧?”

  “那还用说,”黄天明抢过话头道,“这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经常戴在头上的。”

  沈宜君见天明已经代自己回答,便只是点了点头。

  克林顺着黄天明的话问沈宜君:“既是经常戴的为什么这几天却不见你戴它?”

  沈宜君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朋友理直气壮抢先说道:“我倒还想问探长你呢,女孩子家用的东西怎么跑你手上去了,你要不拿人家的东西人家能不戴吗?”

  冯万臣也感到疑惑,质问克林到底怎么回事。克林只是让上司不要心急,并称自己会有合理的解释给大家。之后便再次朝沈宜君看去,确切地说是每说一句话都会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谎言和不安来。

  “实在抱歉沈小姐,”克林说,“昨天我安排同事吴焕生去了一趟你住的‘客常来’旅店,趁你出门时以调查案子的名义到你房间查了查,他在你屋里的垃圾桶中翻出了这个发夹。之所以丢弃是因为不喜欢了吗?”

  沈宜君被盯得不自在,说话时目光极力逃避着对方的眼睛,同时口中支支吾吾说不出句干脆话来。

  克林见她言语含糊,便把目光扫向人群,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发夹,高高举起说:“我想当然不是。大家请看,这个发夹已经损坏不能再用了。”

  众人抬头细瞧,才发现发夹中间断了根齿。

  沈宜君这次没有否认:“我确实是因为它坏掉了才扔的。”

  “很好。”克林说,同时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截月牙状乌木条放在发夹断口处,木条和断口相结合形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大家请看,”克林说,“我合上去的这个东西正是发夹上断掉的那个齿,而它,是在丢弃马车的林地里被找到的。它的出现只有一种解释,凶手作案或埋尸时不小心弄断了发夹,夹齿卡在头发里并没有立马掉落,之后在驾马车去扔时,因为山路颠簸,最终掉落在林地中。”说到这儿便转向沈宜君,“沈小姐,不知我这个证据你是否还满意?”

  沈宜君眼神闪烁,隐隐有些泪花,完全没了之前的镇定自若,取而代之的是纠结与不甘。庄缓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好友,想帮她说话都不知该说什么,以至久久不能言语。黄天明内心更是五味杂陈,他实在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无论曾经还是现在都深爱不舍的那个知书达礼的女孩会是残忍冷酷的杀人凶手,更不敢相信她会为了逃避警方调查而在凶器上陷害自己。

  除了最受震撼的庄、黄二人,其余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也有始终坚定站在克林这边而拍手称快的,还有震惊过后表示惋惜的,其中数陆虹表现得最为明显。更有人念叨起“最毒妇人心”“漂亮女人都是蛇蝎心肠”等偏论,结果被旁边的年轻女子听见瞟了他一个白眼,连忙吐吐舌头闭了嘴。

  此外梁洞庭对真相大白表现出欣慰,而钱富龙因对凶手的愤恨和儿子惨死的痛心在心里缠绕交织,最终在脸上勾勒出一副复杂的表情。

  就这么喧闹了好一会儿,等到稍稍安静些,沈宜君才开了口,这一次不再含糊其辞,心态也极为平和,她先是向朋友道了声“对不起”,又朝黄天明说了句“让你失望了”,最后才对克林说道:“早就听说探长查案厉害,有这么个结局,只能说很遗憾,但一点也不意外。”

  这时,努力克制住心中怒火的钱富龙大声质问沈宜君道:“我儿子跟你有什么仇,你要这么狠毒?!”

  钱富龙这一吼也提醒了庄缓,她拉了拉沈宜君的手问:“宜君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从未见过你和姓钱的有过什么交集,是姓钱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沈宜君声音哽咽,想说却说不出来。克林遂代为回答道:“其实你和死者父亲提的问题一样,都是在质疑凶手的动机。说起沈宜君的杀人动机,事情还得追溯到两年前——民国十六年腊月初二,钱小康对黄世海实施的一次失败的谋杀计划说起。彼时黄世海正在山东章丘县城出差,得知消息后的钱小康决定乘机将他杀死在外地。然而百密必有一疏,钱小康本以为仗着黄世海出差外地不比在自己地盘上防卫那么严密这个优势一定可以暗杀成功,然而他却忘了或压根不知道黄世海出差时有个保命的习惯,即每次在外住宿都会事先定下两个房间,一个记时房,一个是过夜房。记时房用来和助理闲聊办公等各种睡前活动用,到了晚上才回过夜房睡觉。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外界视听,避免有人通过偷听或窥视来确认自己房间位置。后来事实证明,正是这份谨慎救了他一命。综合已知消息推测,钱小康应该是下午或黄昏时分来到黄世海下榻的旅店,佯装成客人在店内走动,很快便通过听或看的方式确定了黄世海的房间号,之后便离开只等着夜深人静时来动手。而黄世海这边,到了晚上八九点,便退掉了记时房回另外一个房间睡觉。这么一换可想而知,钱小康的暗杀计划自然是失败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没找到人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然而这次暗杀计划却另有内幕。当天晚上,黄世海退掉计时房后,很快便有一对五十多岁的中年夫妇住了进去。夫妇俩来自章丘农村,此次进城是卖乡下带来的山货,因为过几天是两人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夫妻俩忙完后去当地最高端的照相馆拍了张纪念照。尽管做了加急处理,但拿到照片时还是太晚了,于是丈夫第一次带妻子入住了这家当地最好的旅店。然而正是这个决定,让他们永远失去了生命。当天晚上九点左右,夫妇俩走进这家旅店。由于没有更多的空房,伙计便把黄世海刚退掉的计时房简单打扫后开给了这对夫妻。此时的钱小康并不知道自己踩好点的房间已经换人,仍按原计划在夜深人静后潜入了这间客房。”

  “钱小康为了速战速决,也不多加验证,摸到床边提手就是几刀,被刺的是睡在外面的丈夫,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喊出口便咽了气。妻子听到动静醒来,又正巧那家旅店在每个床头都配备了手电筒供客人使用,于是立马开了手电照向钱小康。钱小康这才发现杀错了人,然而此刻自己面貌已经暴露,为了避免后患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把女人灭口。为了伪造成入室抢劫的假象,逃跑时还拿走了床头柜上一个沉甸甸的布提包。然而布提包里并没有钱,只有一块秤砣和刚取的照片。旅店出了这起恶性杀人事件,按理说是要登报公布严查凶手的。然而旅店老板关系很硬,担心公开后影响旅店经营,便让上头以不便打草惊蛇为由改为了秘密调查,并且对外声称只是客人喝醉了酒斗殴伤人。另一方面,黄世海知道凶手本是冲自己来的,如今对方已经潜逃,他在暗己在明,不想逼得太狠而适得其反,所以也暗中授意警局低调行事。于是这件事便慢慢地不了了之。一场无辜的谋杀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化解,死者家人无权无势,自然左右不了警署。既然公家的路子走不通,就只能选择用自己的办法讨回公道,正如钱小康锲而不舍地对黄世海实施暗杀一样。后面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这对夫妻,男的叫沈北牧,女的叫会修贞,他们有个女儿,姓沈,名宜君。”

  克林说完,众人再一次感到震惊,很快又豁然开朗。包括黄天明和庄缓在内,所有人都已相信沈宜君是凶手的事实,但大部分人都表示了理解与同情。唯独黄天明还无法释怀,他第一个对沈宜君发起质问:“钱小康是杀害你父母的仇人,我可以理解,但你为了不被怀疑就想拖我下水,难道为了报仇就可以连交往这么久的感情都不顾了吗?”

  沈宜君声音变得更加哽咽,一个劲和对方说着对不起。克林对黄天明道:“或许从一开始你们之间就没有感情。”

  “我不信!”黄天明上前抓住沈宜君的胳膊说,“宜君,他说的是真的吗?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利用我是不是?”

  这时沈宜君收了哭腔,一把甩开黄天明的手,脸色语气都冰冷得像是换了个人:“没错!我接触你只是为了复仇而已。父母遇害后我怀疑过很多人,但始终想不出他们会得罪什么人。后来我去那家旅店暗访了多次,才弄清楚这里面的曲折。如果不是你父亲,我父母不会死。我知道,要想找到杀我父母的凶手,必须先查明你父亲和谁有仇,所以我不得不设法接近你……你很好,但我们注定不会成为一路人。”

  黄天明听完后终于彻底死心,一句话也不再说,低着头情绪低落。黄恩珠想上前安慰却被对方拒绝,只能由他独自安静一会儿。

  这时沈宜君走到克林面前,说:“我真是不得不佩服克探长,你说的这些仿佛就像亲身经历了那场谋杀一样。我还记得我劝了母亲好久他才肯和父亲进城痛痛快快享受一回,因为父母历来节俭,从不舍得去拍照,趁着两人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我拿出自己攒的积蓄让父亲趁着进城卖花生的机会带母亲去拍张纪念照,只可惜事后旅店把父母的东西全部扔掉了,你刚才说钱小康带走了父母的提包是哪里来的消息?”

  “我当然没有亲历现场,”克林笑说,“这都是我推测出来的。”

  沈宜君说:“既然只是推测,为何说得那么肯定?不光细节说得有模有样,还知道我父母的名字。”

  “因为我在钱小康家的卧室里发现了这个,”克林说着从物证箱中取出来秤砣和照片放到桌上,并指着照片说,“照片后面有时间、地址和名字,我稍微托人一查就知道你母亲的全名了,然后结合这些物证,便不难推理出当晚发生过什么了。”

  沈宜君见了,赶紧拿过照片来看,确认正是父母合照后紧紧捧在怀里,不受控制地感伤起来,同时带着哭腔对照片喊道:“爸!妈!你们在那边还好吗?你们可知道,你们走后姨娘怕我睹物伤情,把我接到了济南生活。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们,想为你们报仇……现在我终于做到了。你们不要急,女儿过不了多久也会下去陪你们了……”渐渐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说完又是一场大哭。庄缓想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陪在她身旁不停拍着她的肩头。

  围观群众一片唏嘘,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的人认为沈宜君不该图一时之快犯下大错,有的却认为她为父母报仇有勇有谋……总之不管什么看法,最后都带着几分惋惜。

  沈宜君平复心情后,问克林道:“栽在克探长手里也认了,只是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克林回说:“最初对你起疑是因为死者口中发现了你的书签,后来了解到书签来自你赠送的对象黄天明后又打消了对你的疑心,然而紧跟着我们就发现了鹤嘴锄的疑点:如果说黄天明是凶手,那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用鹤嘴锄杀人后又把它拿回公馆的做法则极不合理,这等于给自己埋下一颗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弹;如果他不是凶手,那唯一有可能拿走鹤嘴锄并还回来的人就只有你沈宜君一人了。虽然你有重大嫌疑,但我一不知道你的杀人动机,二没有你杀人的证据,所以我不能让你察觉到自己已经被怀疑,为此我故意把矛头对准黄天明让你放松警惕,以使我有更多的时间来调查你的作案动机和证据。之后转机很快出现,我在钱小康的卧室发现了一个小铁箱,里面放着照片和农村做买卖常用的秤砣,而且还有一朵已经枯萎的风信子。风信子代表愧悔与歉意,照片背后写有‘章丘第一照相馆’字样,秤砣也来自山东。我立马想起钱小康曾在山东对黄世海进行过暗杀行动的事,同时想起你跟程笑石偶然提过自己来自济南,且父母因故去世连张照片都不曾留下。为了确认你和这些东西是否有关系,我给山东方面打了电话,确定你就是照片中夫妇的女儿。到此时,你的动机、条件都具备,就差确凿的证据了。我曾让报馆在报纸上刊登消息,想用烧掉你父母唯一一张照片做诱饵使你自露马脚,可惜没激起半点动静。然而当我得知当天送报工因喝醉酒忘了给双河镇送报时,我突然想起那次在‘飨八方’饭店你曾跟黄天明说过七月二十八要去双河镇给干妈过生日的事,两个日子和地点正巧相撞,因此你并没有看到当天报纸上刊登的消息。我的方法虽然没起到想要的作用,但让我更加坚信自己的调查方向没有错。后来我去接警室找同事孟雅纯,期间她在做挥手动作时腕上的珍珠手串因掉了两颗珠子而被轻松甩出去,这件事立马使我联想到七月二十五发生的一件事,那天你主动来我办公室找我,期间因情绪激动将发夹甩到了沙发上。当时我并没有细看,也没有在意,只知道从那天后你便换了别的发夹。直到看到同事的手串才突然想起你的蝴蝶发夹应该也是类似情况,因为少了一根齿所以才容易被甩掉。此时我才猛然想起,发夹的齿和林地里拾到的月牙状乌木条材质极为相似,这个发夹现在成了我找到铁证最后的希望。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们在你住的房间里找回了发夹,这才有了让你不得不认罪的铁证。”

  钱小康的案子落下帷幕。沈宜君承认了一切。事实证明,克林的绝大部分推理都是正确的,只有很少一部分无关紧要的细节有出入,其中没有被提到的关键点也在沈宜君的坦白中得到补充。从沈宜君的供述中得知,她确实是藏在车厢里和钱小康一起到达浴清园的,钱小康当晚去澡堂也确实是为了暗杀黄世海。为了此次行动钱小康还随身携带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但对他在进入浴房前是否有在澡堂伙计的杯子里下药这点沈宜君表示并不知情,只说自己是在钱小康准备往车厢里的包袱里放匕首时进行偷袭的,后来她把匕首一起扔进了下水道。克林还顺带问了问黄世海的去向,沈宜君供述,在钱小康进入浴清园后不久确实有听到有人从院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但自己一直躲在马车遮挡住的廊道角落里没有出来过,所以并不了解对方去向,也不敢保证出来那人一定就是黄世海。之后克林又问了几个问题,沈宜君一五一十说了,和之前的推理也都十分契合。

  对质完毕,沈宜君被带离浴清园,庄缓也跟着散去。其余人中有的准备要走,回头见克林等人还稳如泰山,便知真相的揭露还未结束,于是仍伫立原地,等着看下半场的热闹。就连认为接下来没自己什么事已经走到大门口的钱富龙和梁洞庭也被克林一个眼神给“留”了下来。

  趁着这个空当,冯万臣向吴焕生和程笑石等人了解了更多的情况,等到人群重新围在一起并恢复平静后他说:“钱小康的案子算结束了,但还是有些遗留问题没有解决,所以还算不上完美。”

  克林遂问:“不知冯署长哪里还有疑惑?”

  冯万臣说:“既然钱小康当晚出门是为了复仇,为什么要带被褥那些没用的东西?”

  “不管为什么肯定和甲癣没关系。”克林先是半开玩笑说,继而又一本正经道,“我想应该有两个作用吧:暗杀成功可以用来裹尸;如果被人认出来则可以立马逃离诸城,因为被褥可以在野外起到防潮保暖的作用,所以途中不用投宿被抓风险太高的旅店。”

  冯万臣点点头,随后往人群左看右看,又问一句道:“谁是洪少达?”

  徐东宁忙上前一步:“署长,我就是。”

  克林补上一句道:“现在他已经改名叫徐东宁了。”

  冯万臣说:“克探长说死者钱小康收到你写的请柬后从家里出发,但并没有赴约而是去了浴清园。我想问问你约他出来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如果说你的请柬中透露的是要向黄世海复仇的意思,那钱小康何不等你去动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就行了?”

  “这件事……”徐东宁刚要回答,突然想到什么立马朝克林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克林给予了眼神示意后才继续说道,“冯署长刚才不在场,所以还不清楚。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回诸县最初的想法确实是找黄世海报仇,但我得知钱小康也想暗杀黄世海后便有沾他光的想法了。”

  “不不不,”冯万臣连连摆手,“你还是误会了。你说的这些我刚才已经了解过了,我疑惑的是你既然想等钱小康先动手,为何还要写那封看上去像是自己要实施复仇行动的请柬?而且这种事应该是越隐秘越好,为何还要给报馆也去一封信?”

  徐东宁忙摇头摆手:“刚才我就想否认,但一直没机会。事实上我并没有给报馆写过任何信,更没有给钱小康写过什么请柬。”

  众人哗然。接着人群中有个老人忽然回想起来,忙说自己一开始听了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上来,原来是这里自相矛盾了,不过如果洪少达没写过这些东西倒是能解释得通了,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不是洪少达写的那又会是谁呢?

  冯万臣听了议论也转头看向克林,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写满了问号。

  克林遂主动回说:“的确,洪少达当然不会去写这两样东西。钱小康收到的请柬其实是他自己以洪少达的口吻伪造的,目的就是想在自己暗杀行动成功后所有人都把黄世海的死推到洪少达身上。”

  “为什么一开始不解释清楚?”冯万臣追问,“还有报馆收到的信又是怎么回事?”

  “这正是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向大家解释清楚的原因。”克林不慌不忙说,“简单来说就是信和请柬没有使用同一个代号,字迹也不同,但从内容大意来看又明显是同一人——即洪少达所为。当得知洪少达本人并没有写过这些东西时,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两样东西本就是出自不同的两个人,但都想让大家认为自己所写的东西出自洪少达之手。由于这个问题牵涉广泛,对钱小康的案子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怕解释过多反不利于大家了解真相,所以才没有及时说清楚。”

  “那现在可以说清楚了吗?”冯万臣说,“对了,顺便也解释一下为什么死者口中会出现黄天明的书签。”

  “请柬已经给大家说明白了,”克林说,“至于报馆的那封信以及书签的问题,还是交给程先生来告诉大家吧。”说完扭头瞟了眼程笑石。

  此时不仅是冯万臣,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正在克林右后方站着的程笑石。

  程笑石也不扭捏客气,轻咳了两声,从克林身后一个大跨步走到最前面,说:“请大家稍作休息,半小时后移步到古槐大街,我会在那里为大家解开华洋公会会长黄世海缢亡之谜。”说完先行离去……

  

继续阅读:第三十四章:真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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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推理奇案:地狱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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