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蓬莱茶馆出来，克林并没有就此放松，他还有一个地方必须要去。在门口别了吴焕生，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往南郊半桥村方向赶去。
到了村口，克林沿一条蜿蜒曲折的丘陵小道向林中进发，途中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大约二十分钟，他在一片高大繁茂的乔木林中顿然停步。
克林放眼望去，这里依然是丘陵地带，上面长有香樟、构树、米槠、山皂荚等乔木，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根系发达环境适应能力极为出色的香樟树了。樟林间还杂生多种花卉及灌木，种类繁杂不可细数。
吸引克林停下的不是香樟特有的芳香，而是在香味中隐隐夹杂着的一股子牲畜留下的粪臭味。
“臭味虽已不怎么浓郁，但具有马粪独有的刺鼻特性。”克林心中暗忖的同时嘴里便喃喃说出声来，“林地间杂草丛生，落叶蓬松，说明这里极少有人来，是个藏身的好地方。钱小康说他把马车藏在树林里，看来就在这附近无疑了。”
想到这儿，克林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一边走一边拨动脚边的各种杂草。又如此寻了十来分钟，终于在一片猫儿蕨中发现了马蹄印和几坨已经被风干发黑发硬的马粪。
然而找到藏马车的地方并不是克林的最终目的，他继续在马蹄印周围更加仔细地寻找起来。这一次很快便在倒伏在地上的蕨草中找到一大一小两个鞋印——和蹄印一样因在蕨草丛中未被雨水破坏得以留存下来——用皮尺量完鞋印的大小后，克林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回城后，克林并没着急回去，而是又转道去了浴清园。他急需证实一件事，以解开心中积存已久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疑惑。
此时正在克林家里补觉的程笑石刚刚睡醒。他伸着懒腰用蒙胧睡眼看了眼窗外已由阴转晴的天色，接着把目光扫向床头柜上的一个座钟。
“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套上衣物和鞋子，匆匆忙忙出了门。
直到走过两条大街，在路人频繁的异样神色中程笑石才发现，原来自己脚上套着两只花色不一样的布鞋。
好在这种事情对于并不注重仪表的程笑石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朝目的地走去，直到坐上去往城西的客运马车。
除了程笑石，车上还有另外一男二女三名乘客，他们一看到程笑石不修边幅的模样，立马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看到脚上的鞋时更是忍不住捂嘴偷笑。每当程笑石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他们脸上时，他们又马上装出在拉家常的样子，避免陷入尴尬的境遇。
直到程笑石在花柳巷最先下了车，后面的车厢内才传出来像是憋了很久的笑声。这些生活上的糗事程笑石早已习以为常，并不会影响到他哪怕是一丁点的心情。
他先是去了一趟倚翠楼，但很快便出来了，之后又转进蚯蚓巷——这是他今天来城西的主要目的。
在巷尾倒数第二家，有一道厚实的对开大门，门两旁贴着副字迹煞是潦草的对联，显然是屋主人附庸风雅或舍不得花钱自己写的。
此时大门紧闭着，程笑石也并不是第一次来，当他叩响第一声门环时里面便传出了四天前他刚刚听过的声音：“谁啊？”
程笑石报明身份和来意，里面便传出慵懒的脚步声，像是脚没有离地在地上拖着走。紧接着是抽动门栓的声音，最后门被打开，人如其名的钱壮壮又一次出现在程笑石面前。
“虽然已经知道是真的，但我仍对克探长会请你这样一个连衣服都穿不整齐的男人当助手感到难以置信。”
这是钱壮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并不友好，但比起第一次来差点被当成雷公桥来的骗子赶出去程笑石已经相当满意了。
因此程笑石并未生气，而是从钱壮壮肥胖的身躯和并没有被完全打开的门之间挤进院里。
“这次又有什么事？”钱壮壮不情愿地关上门，回头问程笑石。
“上次有点问题忘了问，所以还得麻烦你一下。”程笑石边说边四处打望，仿佛是第一次来这里。
“你在找什么？我爸出去了。”
“我不找你爸。”程笑石说着往右手边最末端的厢房走去，“这屋是做什么的？连窗户都没有。”
“那屋不住人，”钱壮壮用不耐烦的语气回说，“封了窗户当仓房使，里面都是堆的粮食。”
程笑石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横系在厢房两端的晾衣绳，说：“你说你的红大衣就是晾在这上面不见了的，具体晾在哪个位置？”
“这重要吗？”钱壮壮反问，在他看来程笑石的问题毫无价值，只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对你来说当然不重要，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钱壮壮朝他努了努嘴：“大概就你站的那位置，或许再靠近厢房一点。”
程笑石再次看了看厢房，接着把目光迅速转移到院门：“还记得那天出门时门是怎么开的吗？是半开还是全开？”
“我记得是关了门的，只是忘了上锁，可能是我走后风把门吹开了，过路的人看到晾的衣服不错，就顺走了。”
“可你母亲告诉我说她打听到那天根本就没刮过风。”
说着程笑石走到大门口试着拉了几下门，门扇合得很紧，需要相当大的力量才能拉动，遂接着道：“照这个力度看，只要门是合拢的，别说没风了，就算有风也没那么容易就能吹开。”
“那我就不清楚怎么回事了，我只知道才离家一会儿工夫，上好的衣服就被人给顺走了。”
“等等……”
程笑石把手一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打开左边的门扇，走到门外的巷道上往晾衣服的方向张望，接着又准备开右边那扇，结果推不动。
钱壮壮见状，忙上前帮忙拉门，并解释说：右边这扇门的转轴坏了，一直没修复，开关比较费劲，所以平时都是只开左边那扇。
程笑石一把将门推回原位说：“那就不用开了。”
接着他又把目光扫向院子各个角落，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便问：“除了衣服还丢别的什么东西了吗？”
“那倒没有，”说到这儿钱壮壮伸手往院墙一指，“就是我架在围墙上的几捆草把子不知被谁手贱给拖到地上来了，弄得院里院外到处都是。”
“什么草把子？”
“就我妈从地里带回来的新稻草，说是晒干了做个草席。”
“会是偷衣服的人干的吗？”
“不太像，”钱壮壮摇头撇嘴，“几捆草又不值钱，我看倒像是哪个调皮孩子干的事。”
“剩下的草在哪里？我看看。”
“喏，”钱壮壮朝仓房努了努嘴，“在仓库里放着，乱糟糟的已经没法做席子，我准备垫在地上用来防潮。”
说完钱壮壮上前开门，程笑石紧随其后。仓门刚一打开，一股麦子、谷子、玉米等新旧粮食交织在一起的浓重气味立马扑鼻而来。
走进仓房，看着墙角散乱堆放的稻草堆程笑石再次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头对钱壮壮说：“行了，我想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说完径自离去，留下茫然不解的对方呆呆地站在原地。
下午五点，天色尚早，克林和程笑石几乎是同时回到警署。
探长办公室。房门紧闭，室内鸦雀无声。
克林陷在皮椅中，双手抱胸一言不发。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他最信任的吴焕生和程笑石。办公桌上立着一个巨大的油纸袋，正好挡住两人的视线，他们看不到克林的脸。
忽然，一双大手伸向袋子侧面，随后响起油纸与木质桌面摩擦所特有的声音——克林把纸袋推向墙边靠着。
“明天是限期破案的最后一天，”克林率先打破沉寂，接着又别有用意道，“也是华洋公会新会长上任的日子。”说完看看程，又看看一旁略带懵懂的吴焕生，最后再次把目光落在程笑石身上。
程笑石以手握拳放在嘴前干咳了两声，显然已经明白探长的言外之意，遂说道：“我这边没问题，就看你们那边了。”
“你放心，”克林满脸都是自信，“这种事情我当然不会落下风。”
“你们可别打哑谜了，”吴焕生把手一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查着查着我倒成了局外人了？！”
“别急，”克林笑说，“明天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吴焕生说，“可凶手又不是个死人，会乖乖地等着明天落网？我看与其坐在这里吊胃口不如速战速决，先抓了再说。”
“不要急，”克林说，“你担心的事我早考虑到了，而且抓人要讲证据，不是想抓就抓的。”
“那就把证据亮出来，”吴焕生接着说，“既然明天就要揭露真相，总不可能证据还没找足吧？”
“不是不足，”没等克林回答，程笑石抢先插进话来，“只是有的环节需要多方配合，要想聚齐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人，只能等明天。”
“没错，”克林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随后侧坐在办公桌边沿，右手手指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同时接着说道，“我已经给同仁报馆打了电话，明天杜旭明会配合我们上演一出好戏。”
“其他人呢？”程笑石看向克林问。
“我这边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就看你那边还需要通知什么人了。”克林回说。
“是打算两个案子一起还是？”吴焕生乘间插进话来探问。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当然也只能是一起了。”克林看向吴焕生回说。
“这么说黄天明和钱富龙是必须通知到场了，”吴焕生说，“他们不仅是两个死者的家属，而且互相之间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克林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神色：“当然，我已经派曹振和朱顺去通知两人了。而且不仅他们俩，凡是和钱小康被杀一案有过接触的相关人员都会通知到。”
“我这边一样，”程笑石说，“把能通知到的都通知到就行。明天就是黄世海缢死谜团的揭晓之日。”
“好！”克林拍着手说道，“既然程老兄那边没问题，就算是万事俱备了。”
说完克林看向吴焕生招手说：“老吴，你负责派人通知所有和黄世海一案有关的人员，包括陈御德、施立民、胡彦均、徐东宁……”
待克林念完一长串名字后，程笑石又补充了几个人的名字，并再三叮嘱一定要通知到位。
吴焕生走后，办公室里再次迎来针落可闻的寂静，这份寂静短暂而漫长。
墙上的挂钟规律地打着节拍，窗外的天色不暗反明，那是快落山的太阳，在钻出一朵阴云后投下夜幕来临前最后的光芒。
又一次率先打破沉寂的依然是作为“东道主”的克林，他起身走到窗前，眼睛望向窗外，只淡淡说了一句：“时间似乎还早。”
程笑石朝墙上的挂钟望去，也淡淡说道：“五点半不到，这个季节太阳还有两个小时下山。”
“我们总该做点什么吧？”克林转过身说。
“你说，做什么？”程笑石问。
“呃，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不是坐在这里等。”
“黄世海缢亡和钱小康被杀之间关系错杂，我们不如趁这机会捋一捋各自的线索和证据，将两者进行榫卯式融合，最大程度还原真相本身，避免出现纰漏无法顺利破案。”
“这个提议好，”克林举手赞成，并重新坐回办公桌上，熟练地跷起二郎腿后接着说，“可从哪里开始呢？”说完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程笑石想了想，问：“你通知这么多人，准备在哪儿集合？”
“你觉得我会选择哪里？”克林卖起了关子。
程笑石随口猜测说：“我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古槐大街十字路口。”
克林摇摇头：“再想想。”
程笑石抿着嘴稍加思索后又答说：“你主要负责钱小康一案，我想应该是东郊土窖发现尸体的地方。”
然而，克林又一次摇起了头，并提示说：“这个地方是两个案子共同的重要节点——你这么聪明，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经这么一点，程笑石顿时恍然大悟，随后朝克林看去，两人四目相对，露出心照不宣的一笑。
“那我们开始吧，”克林说，同时拖过墙边那个巨大的油纸袋，“你把你查到的真相告诉我，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然后结合这里面的东西还原整个真相。”
程笑石环顾一周：“我需要更开阔的地方来讲解我了解到的东西，最好再有棵树就更好了。”
“行吧！”克林跳下桌起身，“反正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不如回去再说，正好后院开阔，可以任你发挥。”
“我也是这个意思。”程笑石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