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书签
王承苦2025-11-10 11:2811,679

  当天晚上,克林和程笑石商议许久,最后一致决定先去蚯蚓巷调查一番。到了次日,克林早早起床,收拾好后准备先去警署一趟,然而刚一打开大门,便碰到外面正准备敲门的秦小璐。

  看到秦小璐登门来访,克林又惊又喜又怕:惊的是秦小璐从不轻易到自己家来;喜的是每次来必定有重大发现;怕的是这个发现很可能是消极的甚至是完全负面的。

  “怎么,有客来了不欢迎?还是怕雅纯妹妹知道了吃醋?”见克林站在原地发愣,秦小璐开着玩笑说。

  克林听秦小璐是这番语气,知道消息多半是正面的,遂放下五六分心来,一边把秦小璐往院里迎一边说:“雅纯可没这么小气,只是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就在想你这次来到底是雪中送炭呢还是火上浇油。”

  到了大堂,秦小璐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虽不常来,却像回自己家般随意。克林拿起桌上的暖水瓶摇了摇,给她倒了杯水,随后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这时程笑石听见谈话声也从房间出来,哈欠连天地倒在克林背后的摇篮式躺椅上,惬意地前后摇晃着椅身。

  “说吧,这么急着过来到底啥事?”克林问,随即又补了一句,“我可希望是‘炭’。”

  秦小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喏,你看这个。”

  克林拿起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枚蝉翼型的片状物,很薄,半透明,表面是细密的格子纹,小巧而精致,十分美观。

  “这像是古代女子用的发簪。”克林说。

  “不对,”秦小璐反驳说,“发簪有柄这个没有,而且也没有断裂的痕迹。”

  “那应该是一种仅供欣赏用的装饰品,就像挂在脖子或腰间的玉饰或象牙那样。”

  “也不像,”秦小璐再次反驳说,“它没有孔,没法穿线。”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你先说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是从钱小康嘴里夹出来的。”

  “啥?!”克林大为震惊,“我听说过古代有下葬时在死者嘴里放玉蝉的,称为口琀,难道现在还有这风俗?”

  这时程笑石一把扶着躺椅站起来,拖了条方凳在两人中间坐下,对克林说:“你说的那是古代葬俗,跟钱小康无关,而且这也不是做口琀的玉蝉——等等!”突然程笑石停下来,他拿起蝉翼仔细端详起来。

  “怎么了?”克林忙问。

  “我见过这个东西。”程笑石说。

  “哪里见过?”

  “是干什么用的?”秦小璐紧随克林追问道。

  “这是一枚书签,”程笑石看着两人说,“我在宜君书屋见沈宜君用过。”

  “他把书签含嘴里干什么?”秦小璐嘟囔了一句。

  程笑石说:“为了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没错,”克林也说道,“据我以往的经验,有的受害人在临死前会留下可以表明凶手身份的线索。有的是直接写下名字,有的是趁凶手不注意拿走他的东西,很明显钱小康属于后者。”

  “这么说,凶手是书店老板沈宜君咯。”秦小璐双手托腮,闪烁着大眼睛说。

  “倒也未必,”程笑石说,“钱小康是被人从身后偷袭并一刀毙命,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哪有时间往嘴里放书签?”

  “如果钱小康出事前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呢?”克林反问。

  还没等程笑石回答,克林突然神色骤变,猛拍大腿道:“糟了!”

  “怎么了?”程、秦齐声问道。

  “快,老程!”说话间克林已站起身,“大前天书屋已贴出关张公告,说是生意不好,现在看来八成是要跑路。”说完便晾下秦小璐,拉起程笑石就往外走……

  无论二人如何赶路,纵使黄包车夫把两条腿抡得像风火轮一样圆,也改变不了铁一样的事实——在离古槐大街街口还有十多丈远,两人就已从车上看到曾经的宜君书屋此时已人去屋空。

  大门左右各搭有一架长梯,两个工人正站在梯子上取书屋的招牌。下面是一个胖女人在指手画脚地说些什么,在她脚踝旁边不远的地上放有一个崭新的招牌,上面刻着“二娘卤肉”四个大字。因是新做的缘故,卤肉正往外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油漆味。

  “书店的店主什么时候搬走的?”克林心急如焚,刚到门口还未立定就匆忙问胖女人道。

  胖女人误以为是来买书的,便说道:“昨天就搬走了,小姑娘还挺能干,为了省钱,自己找了辆驴车拉了好几趟才搬完。”

  “她有说去哪里吗?”克林又问。

  胖女人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说她的一屋子书还暂存在一家私塾的库房里,等找到大车后再一起拉走。”

  “哪家私塾?塾师叫什么名字?”

  “她借了几只私塾的书箱来装书,上面写有某某师塾王或文先生定制字样,具体什么名号我忘了。”

  “王或文?”克林扭头看向程,“你有听说过这个塾师吗?”

  程笑石摇头:“没有听过。”

  这时左侧梯子上的工人插进话来道:“巧了!我邻居家的孩子就在城东一家私塾念书,听说他们老师就姓王,而且也叫王什么文。”

  “我知道了!”克林激动得击掌说道,“是‘知了堂’私塾,塾师叫王彧文,因‘彧’字比较生僻,且字形和‘或’相似,所以常被人弄错。”说完便拉着程直奔城东,只留下胖女人不知所以地呆立在原地。

  

  “知了堂”私塾占地约亩余,由生活区和教学区组成,装潢典雅,书卷气亦格外浓厚。主人即塾师王彧文是晚清宿儒,学识渊博,性情豁达,数十年来以在自家教书为生,虽年过古稀精神却矍铄得像个老小伙子。

  这天恰逢先生休息不开课,克林到达时他正在书房整理藏书。

  “克探长竟然找上这里来了,难不成凶手在那帮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中?”王彧文从容地把克、程二人迎入书房,并半开玩笑地说。

  “老先生说笑了,”克林尴尬地咧了咧嘴说,“找您是想打听个人。”

  王彧文继续整理着书架上的书,时不时地用鸡毛掸子拂去封面的灰尘,拂不掉的又用豁了牙的嘴使劲吹一吹,最后才分门别类地放回书架上。

  “我倒好奇我一个老夫子能认识什么人可以帮到你办案。”王彧文拿起一本《幼学琼林》说。

  “沈宜君。”克林直接报出姓名道。

  “宜君书屋的老板,你找她干什么?”

  “案子上有些事需要她协助。”

  “是这回事啊,”王彧文放回手里的书,并重新拿起一本《龙文鞭影》说,“不过我跟沈小姐并不熟,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此时一旁的程笑石见没自己什么事,也无心掺和二人谈话,只自顾自地翻看起一本清华书局出版的鸳鸯蝴蝶派小说。

  “既然不熟,沈宜君为什么要把书放在您这里?”克林问王道。

  王彧文立马把头一扭,朝书房最后面的一道小门努了努嘴:“喏,你说的是库房里那些书?没错,我去她那里买过几次书,她也知道我是开私塾的,可能是觉得教书先生懂得爱惜书,更放心一点吧。”

  “既然各有来往,你又怎么说是不熟呢?”克林接着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质问。

  王彧文把书放回架上,不再取书,转头用埋怨的口吻对克林说道:“你这后生咋说不明白呢!我说的不熟是指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交集。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迂夫子,人家一个妙龄姑娘,非亲非故的,我要说和她很熟传出去岂不羞掉我这张老脸皮了。”

  克林听了错愕不已,转念想来也自觉理亏,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寻着程笑石看去,想缓解一下尴尬。一旁的程笑石看小说入了迷,等克林再三招呼才回转神思,依依不舍地合上了那本徐枕亚所著的《玉梨魂》。

  “怎么了?”程笑石一脸茫然地看着克林。

  克林把手一摊:“老夫子说他不知道沈宜君在哪儿。”

  “哦,这样啊。”

  “我想多半是远走高飞了。”

  “她的书不是还在这里吗?应该还在诸城,或者说还会回来。”

  “那可不一定,”王彧文抢先回程道,“沈姑娘确实说过过几天会找车来运书走,但没说亲自来,或许委托他人来办这事也说不定。”

  “不管她来不来,总会有人来!”克林有些愤愤不快道,“到时候找到委托人自然也会找到她。”

  “先去看看她的书吧,或许能有发现。”程笑石说。

  王彧文遂开了库房门,领二人进去,同时叮嘱道:“沈姑娘委托我好生保管她的书,你们看归看,可别搞破坏。”

  克林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没当回事。等王彧文出去忙别的事便开始在那堆书里肆意翻看起来,就连程笑石也不例外。

  “这么多书,得找到啥时候去。”看着地上被翻得横七竖八的书籍,克林犯了愁。

  “多找诗集翻翻。”程笑石提醒说。

  “为啥?”克林扫视着书堆里像是诗集的小册子问道。

  程笑石拿起鲁迅的《野草》,翻了翻又放下,说:“沈宜君应该对诗文较为感兴趣,我第一次去书店就见她正在看一本诗集,当时用的书签正是钱小康嘴里含的那种。”

  克林陆续翻了十余本,仍一无所获,就在王彧文进来下逐客令时,克林突然眼睛一亮,发现角落里有摞书,靠下层部分有本书里面似乎夹有东西,以至于书没有完全合严,因此上层的书摇摇欲坠。

  借着整理书籍的机会,克林悄悄抽出那本书,是商务印书馆前年刚出版的《苏辛词》。顺着缝隙翻开,里面夹着蝉翼书签,还有一支水笔,在两边页面的空白处记有少许字迹娟秀的笔记。

  “行了二位,没什么就走吧,你看弄得乱七八糟的,与其在这里白费力气还不如去别处多打听打听。”克林也不争辩,跟程笑石递了个眼色,便谢别王塾师而去。

  刚出知了堂十来步,克林就狡黠一笑说:“还好我眼疾手快没被发现。”说着就从袖口里抽出那本《苏辛词》。

  “当时看你眼色就知道没安好心。”程笑石笑说。

  克林再次翻到书签页,并展示给程笑石看。程笑石拿起蝉翼对着空中一看,便肯定地说:“对,就是这种。”

  克林拿过书签放回原位,合上后又重新塞回袖口,说:“现在我有物证在手,如果沈宜君真和钱小康被杀一事有关她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看别高兴太早,”程笑石隐隐担忧道,“虽然我们能证明钱小康嘴里的书签和沈宜君用的一样,但这种小玩意儿在文具店一抓一大把,不像红大衣那样拥有唯一性。”

  “能不能证明也得找到沈宜君查过才知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说它是巧合。”

  程笑石听了倒也赞成,便问:“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想好。”克林说,且一边思忖一边自顾自地在前面大踏步走着。

  “这样吧,”等克林想好一回头,见程笑石已落后一大截,遂等他走近后才继续说道,“先让吴焕生盯着知了堂,再错过运书的人,恐怕这辈子都抓……呃,都找不到沈宜君了。下午你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去蚯蚓巷找钱家父子,咱两个案子一起抓。”

  “那你呢?”程笑石问。

  克林抬眼往西南方眺去:“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下午一点,克林再次出现在黄公馆门口,托老妈子进去通报后没多久黄天明便出来了。他并没有邀请克林进门,而是出来后反手把大门关上。

  “听张妈说你找我?”他说。

  克林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和站在门口的黄天明,似自嘲般笑说:“我这算不算是吃了闭门羹呢?”

  黄天明略略往后一撇,便回头解释说:“家里女人多,喜欢说长道短,有什么事我们边走边说吧。”

  克林只笑笑不说话,随对方往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缓步走去。

  “这次来还是为了我父亲自缢一事?”黄天明问道,“他已经入土为安了,如果你们实在查不出什么我们也不会追究。”

  “查不查是警署的事,和你追不追究无关。”克林语气柔和,无形中又有一种威严在里面。

  “探长不要误会,”黄天明解释说,“这些天家里人心情都阴郁得很,整个宅子像蒙了一层薄膜,很不明朗。再说逝者已逝,我只是希望我们的生活能早日恢复正常。”

  “那你多虑了,”克林说,“这次来不是为你爸的事。”

  “那是为啥?!”听到这话,黄天明反而更诧异了,似乎除了这事克林再没有其他理由会来找自己。

  克林则坦明来意道:“为了你的女友沈宜君。”

  “她怎么了?”黄天明眉头微微一耸,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我们怀疑她和钱小康被杀一事有关。”克林直言。

  “她?”黄天明忍不住失声笑道,“得了吧,她一个鸡都不敢杀的柔弱女子不可能是残害人命的暴徒。”

  “我只看能不能做到,不看敢不敢去做。”克林淡淡说道。

  “那你直接找她呗。”

  “找过了,没找到,所以只能来找你。”

  “我也不知道。”

  “你们是热恋情侣,怎么会不知道?”

  黄天明突然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踢着路旁的石子,克林也随之停下。他回头转向克林,看似不在乎却又不无遗憾地说:“彻底分了,现在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时候的事?”

  “就我去找你们的第二天。”

  克林略一推算:“农历的七月二十一。什么原因分的?”

  黄天明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再吐出,渐渐陷入回想……

  “记得那是去年早春时节,”他说,“刚过完年不久,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书店,我便约了朋友去那儿买书,第一次去我就被店主的美丽和温婉吸引住了。后来我便常去光顾,不再约朋友一起,每次去都会选半天的书,只为了和她多聊聊天。慢慢地我知道了书店的名字就是她的芳名,慢慢地我也知道了她喜欢李商隐的诗、苏东坡的词还有欧·亨利的小说。我其实并不喜欢诗,但还是假装自己和她意趣相同买了一大堆诗歌集。为了防止被她提问相关的话题时露馅,我强迫自己读完了很多诗。也许是她给我的感觉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又或许是爱屋及乌的关系,我竟然开始理解诗歌中的浪漫并为之喝彩。再后来我们越来越了解彼此,她知我意,彼此心照不宣。三个月以后我正式向她表白爱意,而她欣然接受,就这样我们在热恋中交往了一年多。然而装出来的东西始终不长久,再加上华洋公会的风声每况愈下,她开始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她曾经劝我离开公会,不要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并隐隐露出有要分手的意思。我想过走,但迫于父亲方面施加的压力,没有果断做出决定。这次父亲自缢,一些旧事在街头巷尾传开,她听到了更多关于父亲以前做过的一些错事,更加认定我们两个不合适。就在我找你们的第二天一早,她再次来找我,这次她正式提出了分手。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捂住了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出口,或许是早已预料到会是这个结局,而我们的相识注定只是一段有始无终的回忆罢了。等到我再次去找她想要复合时书店已经搬空了。”说完他又猛吸了一口已经烧掉一半的烟,肆意地吐着烟圈。

  “多么感人的爱情悲剧啊,”克林啧着嘴拍手说道,随即口音一转,“可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呢?”

  “你既然不信,又为何要找我?”黄天明毫不客气地反问对方。

  “好吧。”克林继续说道,“你说你跟沈宜君之间彼此很了解,那你应该知道她和钱小康的关系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黄天明想都没想便说,“虽然她认为我和她不是一路人,但钱小康更不像是一个会和她产生交集的人,之前我在书店去了这么多次从未见过钱小康。另外,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认为钱小康的死和宜君有关系。”

  克林取出蝉翼:“这个你见过吧?”

  “当然见过,”黄天明回答,“这是宜君最喜欢的书签款式,我送她发夹的时候她回赠的礼物就是这个。”

  “噢。”克林像是又发现了新大陆,急切追问道,“这个书签还在你手里吗?”

  “当然在,她送的东西自然要好好珍藏,何况以后可能再也收不到她送的礼物了。”

  “能不能给我看看?”

  “这……”

  见对方有些犹豫,克林又急忙向他保证说:“你放心,我看完就物归原主。”

  “行吧!”黄天明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重重弹在了地上。

  这次克林没再被拒之门外,而是到了客堂坐在沙发上等着。透过半掩的卧房门,能看到卧室十分宽敞明亮,窗台上摆有一盆玉树,床尾对着的地上也摆着一对长势旺盛的紫薇盆栽。盆栽旁是一个红木大衣柜,黄天明在衣柜前捣鼓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捧了个小方盒出来,盒面上覆了层锦缎,铜锁银扣,十分精致。

  黄天明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像对待奇珍异宝般郑重其事,递给克林时还不忘多番嘱咐拿稳一点,再拿稳一点!

  克林从中取出书签和自己手上的一对比,无论样式材质还是透明度都一样。

  “行了,”克林把书签放回盒子说,“看来黄先生也是痴情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签放得这么周密。”

  “没办法,”黄天明把盒子轻轻放到茶几上,在他旁边坐下来,一脸无奈地说,“张妈收拾屋子老喜欢东拿西放,前两天差点给我弄丢了我才放盒子里的。而且听宜君说这书签是用她老家特有的一种树脂手工磨制的,看似普通其实并不多见呢。”

  “难怪。我还以为到处都能买到呢。”

  “市面上倒是也有这种相似款式的书签,但透明度和形状大小都略有差异,而且材质也不一样。”

  “对了,这书签沈小姐除了送你还送过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黄天明说,“怎么,钱小康的死和这书签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克林说,“我们从尸体口中找到了一枚书签。”

  “啊!”黄天明一脸惊愕,嘴巴张得老大。

  “惊讶吧,我知道这事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你认为宜君是杀钱小康的凶手?”

  “这不正查着呢,不过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尽管她现在和你已经没关系了。”

  “不可能!”黄天明把手摆得跟蒲扇似的,“绝对不可能!我了解她,她不是这样的人。先不说她有没有那个能力,光是动机上就不可能。你们警察不是都讲杀人要具备条件还有动机吗,她哪样都不占。就凭一枚书签,不足以证明她就是凶手。”

  “行了行了,”克林抬手打断他说,“你先别激动。所有的调查都基于怀疑展开,调查并不是为了证明谁是凶手,而是要搞清楚凶手是谁。”

  黄天明听了这才心平气和说道:“那你们可要好好查,别冤枉好人。”

  “我再问你,”克林说,“钱小康被害前后那段时间,沈宜君和什么人来往比较密切?”

  黄天明仰首做思索状,克林又提醒道:“要想洗脱沈小姐的嫌疑,最好不要隐瞒。”

  “我自己算吗?”黄天明用手指着自己说,“那段时间因为父亲的事我们见面比较多。”

  “当然算。不过,除了你之外呢?”

  “那就是一些出版社了,他们会洽谈一些新书上市合作的问题。”

  “除了他们呢?多想一想有没有和沈小姐接触过同时又和钱小康打过交道或发生过矛盾的人。”

  “嗯……”黄天明支吾了半天,最后摆摆手,“这我真想不起来。我和钱小康也不熟,我哪知道他跟谁打过交道。”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消息随时来警署找我。”克林说完起身便走。

  黄天明既不留客,也不送客,只是勉强答应一声便拿着盒子回房间了。

  克林走到大门处,张妈正弯着腰在一旁的园林种花,见客人出来,便放下手里的尖嘴锄起身招呼道:“探长怎么刚来就要走啊?”

  克林停下来,开着玩笑说:“不走不行啊,也没人留我吃饭。”

  “咳!”张妈叹口气道,“那是您来的不是时候,少爷这几天心情闷着呢。”

  “也理解,”克林说,“毕竟父亲刚刚去世。”

  张妈往内宅看了眼,见没人出来便压着嗓门说:“依我看呐,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噢?”

  “他跟沈姑娘分手了,你说心情能好吗?沈姑娘多知书识礼的一个人啊,可惜喽!”

  “那倒也是,他刚跟我说过这事,看得出来黄先生对沈小姐很深情。”

  “分手那天是沈姑娘来家里找的少爷,两人在屋里谈了很久,最后沈姑娘一个人走的。”

  “沈小姐经常来公馆吗?”

  “恰好相反,就为了分手的事来过两次。之前跟沈姑娘闲聊时听她说过,她不喜欢还没结婚就到男方家里去。据我所知她和少爷交往这么久,直到十一二天前才第一次来公馆,我还以为两人快谈婚论嫁了,没想到竟是为了分手的事才来的。”

  “只能说两人的缘分还是不够深。”

  “咳!”张妈又叹口气道,“说起来少爷人也不错,就是性格不怎么好,有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人。就像前两天,愣说我弄丢他的东西,我只是辩解了一句,他就大声呵斥我说我顶嘴,好在大夫人在旁边替我解了围,才没被扣工钱。依我看,沈姑娘跟他分手,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呵呵,”克林笑道,“有钱人或许都挺喜怒无常吧。”

  “性格是一方面,两人走到这步怕是还有层原因在里面。”

  “噢……还有什么原因?”

  这次张妈把声音压得更低:“还有啥?当然是怕少爷像老爷一样娶姨太太呗,到时候有了新欢就冷落了旧爱。”

  “或许吧。”克林对这种门户之事并不感兴趣,只是一笑了之便告辞出门。

  

  回到警局,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克林就听见里面传出一男一女的谈话声,除了熟悉的吴焕生的声音外,另一个声音也略微有些耳熟。

  克林一把推开门,见吴焕生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他对面背对着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是个年轻女孩,吴焕生起身打招呼的同时女孩也回过头看向自己。

  “沈宜君?”认出女孩后克林不免有些意外。

  “意外吧,”吴焕生走到克林面前说,“更意外的是她不是我找到的。”

  克林像个木偶似的一步步挪进办公桌里,目光一直在沈宜君身上打转。

  今天沈宜君穿着一身织锦倒大袖套装,头上依然是用蝴蝶发夹扎的爱司髻,脚上是一双红袜配白边绣花鞋,腰间还挎着个手工缝制的彩线小包……

  沈宜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主动承认说:“听说您在找我,我就来了。”

  克林还是将信将疑,又把目光扫向吴焕生。吴连忙解释说:“真是她自己来的,我们今天上午刚离开书屋没多久她也去那里了,说是找卤肉店的胖二娘交代一些房租的事情,然后听二娘说我们在找她,她就直奔警局了。小孟知道我在知了堂,是她找人来通知我,我这才赶回来的。”

  克林再次看向沈宜君,沉默半晌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宜君笑道:“探长都把人看得不好意思了,不是您要找我吗?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让我静一静,”克林摸着额头说,“你这来得太突然了,我有点措手不及。”

  “要不要我去把程先生叫回来?”吴焕生问。

  克林一屁股陷进皮椅里,把手一伸说:“不用了。”说完仍看向沈宜君。

  沈宜君说:“看你们神神秘秘,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好吧,既然来了, 我也就直说了。”克林长出一口气,正准备开诚布公,突然转念一想,急换话头道:“书店开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关张了?”

  “您知道的,现在生意难做,读书人的生意更难做。其实早就有关门的计划了,只是一时脱不了手。如今诸城命案迭起,书店所在的路口成了人们避犹不及的晦气地,收益更是一落千丈,只能不计盈亏赔钱转让了,胖二娘也是看在租金实在是低廉的份上才没顾忌那么多接手了店面。”

  “这倒是实话,”吴焕生一扭腚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卖书不比卖吃食,书可看可不看,但东西总是要吃的,所以这事对卤肉店影响不会太大。”

  克林向吴焕生递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之后接着问沈宜君道:“可据我所知这家书屋是你及已故父亲难得实现的夙愿,只是一时的不景气,不至于轻言放弃吧?”

  “扎了刺的脚痛不痛只有自个儿走起来才知道,”沈宜君说,并露出一脸的惆怅与不舍,“本来积蓄就不多,连日连月的亏损实在是支持不住,只能是换地方或另找门路了。我一个外地来的孤身女子,不得不提前为未来做打算。”

  “孤身女子……这么说你跟黄天明真分手了?”

  沈宜君点头,表情由惆怅变成了淡漠:“我和他始终不是一路人。”

  “是因为他父亲身份和为人的原因吗?”

  “也不全是,占一半吧。”

  “那另一半是?”

  “还有一半是我和他自身的原因。我受够了被别人指指点点说我和他恋爱是为了高攀他们黄家,至于他嘛……”沈宜君突然一顿,“探长,这个也要说吗?”

  “说!”克林态度很肯定。

  沈宜君立马把声音压了压,说:“我怀疑他在外面有别的情人。”

  “是谁知道吗?”

  “不知道。”

  “所以仅仅只是怀疑,就要和他分手?”

  “这算是结局的催化剂吧,我说过我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这个我懂,”憋了半天没说话的吴焕生终于忍不住插进话来,“其实有没有新欢不重要,你只是想给分手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

  沈宜君扭头看了眼吴焕生,又转向克林:“也许是吧。因为急着要逃离对方,所以变得多疑。”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怀疑的?”克林接着问。

  “三个月前,”沈宜君回说,“我看到他背着我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约会,等我问他时他只是支吾模棱地说和女同事吃个便饭。”

  “万一是真的呢。”

  “可笑,我虽然没去公会找过他,但在门口等他下班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公会里有什么人不敢说了如指掌,但这个女的我是一次都没有见过。”

  “好吧,”克林点头,继续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沈宜君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缓缓低下头,像是在回想,又更像是在顾虑什么,直到克林喊了一声“沈小姐”,她才像下定某种决心般抬头回道:“有!”语气铿锵有力。

  “说!”克林言简意赅,同样掷地有声。

  沈宜君遂继续说道:“天明对我很好,按理我本不该说这话的,但探长您费心找我想必正为着这事,因此也由不得我不说了。其实我对天明父亲的死一直心存疑虑。”

  “你怀疑黄天明是背后推手。”

  “是的,他亲口承认自己巴不得父亲早点死,所以我不敢再和他继续交往下去。”

  “这事黄天明来找过我们,也跟我们解释了。”

  “我知道,是我劝他来的。”

  “那你应该知道,他其实和你一样,对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所谓的巴不得他早点死,我想更多的是对自己无奈情绪的一种宣泄。”

  “是吗?既然探长都这么说看来真是我误会他了。只不过……现在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哪有什么误会,”吴焕生再一次插进话来,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还是那句话,你从内心里就已经拒绝这段恋情,所以黄天明做的一切都值得你怀疑。”

  “也许吧……”沈宜君低喃着说,再一次缓缓低下头,但很快,她又像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问道,“既然探长不认为天明和他父亲的死有关,那你四处找我的目的是……总不能是为了听我讲这些不痛不痒的琐碎吧?”

  克林听了下意识地往左边的裤兜里摸,然后紧紧攥住兜里那枚书签,直到它被手心的温度捂得发热,才拿出来放到桌上说:“这种书签你有几个?”

  沈宜君先是一怔,随即拿起书签反问道:“探长您怎么有我的东西?”

  “这你不用管,回答我的问题。”

  沈宜君遂回说:“四枚。”

  “确定吗?我得提醒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和我都很重要。”

  “当然确定。您可以把书签的末端对着阳光看,应该能看到一个不很明显的文字。”

  克林将信将疑走到窗前,举起书签对着阳光细看,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不很确定地念出一个“三”字。

  “是‘春’。”沈宜君更正说,“这是用我们老家一种独有的透明状树脂做的工艺品,虽算不上什么名贵物,但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当时做了四枚,分别在末端扁平位置处浅刻了春、夏、秋、冬四个字,代表一年四季。因为经年累月的磨损字迹已消磨殆尽了。”

  克林走回桌前坐下:“除了我手上这枚,其他三枚在哪里?”

  “其他三枚都送人了,我自己就只留了一枚,正是您手里的‘春’,放在《苏辛词》那本书里。”

  “没错,我去过私塾了,确实是在那本书里找到的。”

  “难怪,我说怎么会跑您手上去。”

  “这不重要,”克林把书签放回桌上,“重要的是其他三枚都送了谁?”

  “黄天明就从我这儿拿走了两枚,然后……”

  “等一等!”克林突然打断说,“你确定他拿走的是两枚。”

  “确定,”沈宜君重重点了点头,“他拿走的是‘夏’和‘冬’,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两个季节,所以我就都送他了。”

  克林随即朝吴焕生招招手,后者立马起身凑了上去。两人耳语了几句后,吴焕生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那还有一枚呢?”吴焕生一走克林便接着问沈宜君道。

  “我送给老家的表妹了,”沈宜君不假思索说,“她名字叫邱晓秋,所以就送了她‘秋’这枚书签。”

  “我想想,”克林从办公桌前走出来,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地思忖道,“四枚书签,除去送给表妹的‘秋’和在书里找到的‘春’,死者藏在口中的那枚就只能是他的了。换句话说,如果死者这么做是为了暗示凶手身份,那么真相已经显而易见了……”

  “又是死者又是凶手的,探长在嘀咕什么呢?”沈宜君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问道。

  克林没有理会对方的好奇,仍自顾自地小声低喃着,直到再次踱到她身边时才顿然停下。

  “沈小姐,”他说,“你应该感到遗憾——或者庆幸。”

  沈宜君不由得一愣:“那我到底该遗憾还是庆幸呢?”

  克林一拍额头,回到座位坐下:“对,你还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你认识钱小康吗?”

  “听天明跟我说过,但我跟他并不熟,要不是他被杀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几乎忘了有这么一号人。”

  “也就是说案发前你就听说了钱小康这个人?”

  沈宜君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

  “黄天明什么时候跟你提到他的?”

  “很久了,大概半年多了。”

  “半年了……”克林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很快嘴里又响起格格的碰齿声。

  沈宜君一脸茫然,茫然中又有些忧色,见克林一直不说话,便试探性地问道:“探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克林收回神思,从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倒出里面的东西——那枚取自死者嘴里的书签。

  “您怎么还有一枚?”沈宜君脸上的茫然变成了诧异。

  克林并未理会,只是从抽屉取出手套戴上,拿着书签重新走到窗前,透过阳光看了半晌,仅能看到上面有几笔不成文的字痕,无法辨认出是什么字,随后走回办公桌旁,将其和桌上的书签并排放在一起。

  “好了,”克林走到沈宜君身旁,手拄在她的椅背上说,“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还有一枚,以及你为什么该感到遗憾——或者庆幸。”

  沈宜君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地看看桌上的书签,又看看克林,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死者知道自己无法再开口,”克林继续说,“所以他选择了闭嘴,把想说的话‘藏’在了嘴里等着我们去‘倾听’。”

  沈宜君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被害人临死前把这枚书签藏在了嘴里,是法医验尸时发现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哦,我知道了!”沈宜君一副恍然大悟貌,“探长是打听到我有这种书签,所以到处找我,认定我是杀人凶手了。”

  “老实说,确实有这种想法。”克林坦诚道。

  “哼!”沈宜君愤然道,“看来我这是自投罗网来了。既然认为我是凶手那你把我抓起来吧!”说完又重重“哼”了一声,并气呼呼地将头扭向一边,把扎的头发都甩散开了,发夹也甩落到一旁的沙发上。

  克林忙将发夹捡回来还给沈宜君,后者气愤地接过发夹,把松松垮垮的头发重新扎上。

  “沈小姐别生气,我话还没说完呢。”克林接着之前的话说道,“我刚从黄天明那里了解过你的情况,意外得知了你送他书签的事,这使得我对自己一开始的想法产生了怀疑。之后你又告诉我书签的数量和持有情况,所以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抓捕你。然而遗憾的是真正的凶手可能是你并不希望看到的人,当然,现在你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也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探长不用说了,”沈宜君乘隙抢过话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管您认为我是凶手也好,他是凶手也罢,只希望您实事求是,不要冤枉了人。”

  “这个自然不用沈小姐操心,你只需留个地址方便我们联系就行。”克林扬嘴一笑说。

  

继续阅读:第二十四章: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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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推理奇案:地狱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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