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刚送走沈宜君,署长冯万臣后脚就跟了进来。
“署长来啦。”克林走到茶水台准备给上司倒水。
冯万臣摆手:“不用了。”他脸色阴沉,似有什么难言之处。
“署长忧色重重,是省城又有大案子要外调吗?”克林把沈宜君刚坐过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椅子转向冯万臣。
冯在椅子上重重落下,又示意克林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是你手上正在办的案子,”冯万臣说,“目前查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克林说,“虽然进展比较慢,好在也是在逐步推进。”
“哦,是这样啊,”冯万臣脸上露出几分遗憾神色,“是这样,上面发来密电,让你们限期了案,如果做不到就让你们停办。”
“什么?停办?!”克林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冯万臣,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直视自己的上司。
冯万臣又露出无能为力的无奈和愧疚,坚定地重复了一句:“对,停办!”
克林收回眼神,看向窗外,头也不回地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冯万臣缓缓伸出一只手。
“五天?!”克林愤怒得要从沙发上拍案而起,但想了想感到不妥,努力克制住情绪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头绪繁多,虽有进展,但要在五天之内破案我想都不敢这么想。”
“只有五天。”冯万臣淡淡地强调了一句,“就这还是我为你争取来的。他们原打算只给三天,而且还包含今天在内。”
“五天我可以找出凶手,但不敢保证有足够的证据让凶手认罪,而且都到这步了,总不能让钱小康白死了吧?”
“不,”冯万臣摆摆手,“钱小康的案子你可以接着查,这次密电主要是针对华洋公会会长自杀一事。”
“哦,我明白了。”克林轻蔑一笑,“是公会的人去打通了关节,让上级部门出面施压让我们不再调查此事。”
“是的,”冯万臣耸耸肩两手一摊,“所以我很遗憾,但无能为力。”
“公会的人为什么急着阻止我们?是因为黄世海的死真和内部人员有关?”
“应该不是,听说是华洋公会总部牵头要在上海召开一次国际性的商务会议,旨在吸引外商加强内陆贸易。黄世海自杀事件越传越远,一旦他前几年做的那些脏事被扩散开去,定然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因此总会勒令停止有关自杀事件的一切传播,以免影响商业大局,动摇公会在商界的统治地位。我们上头的人也不傻,公会要人和军政两部密不可分,而且黄世海又是自杀,没必要为争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结局而得罪了上面的人。”
“好吧,就算我不再纠结黄世海为什么自杀,可如果钱小康一案和黄世海也密不可分呢?”
“那你从现在起还有五天时间。”
“如果它们真是息息相关,五天是不可能同时搞定两件案子的!”克林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好在理性让他在语言上没有过分失礼。
“那没办法,只有五天。”冯万臣沉着脸说,随后站起身,背着双手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顿然停步,“我能给到你的最大帮助就是不算今天。”说完便开门离去。
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声响起,克林一屁股重重地坐了下来,并用右拳狠狠击打在沙发边沿的软面上,打出一个指节状的窝陷,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吐出一句:“去他妈的!”
宣泄完后克林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
突然的变化让克林感到无所适从,他开始在办公室徘徊起来,不一会儿熟悉的“格格”声便再次响起。为了能顺利破案,更为了这些天来的努力不付诸东流,他不得不考虑更激进同时风险也更大的调查手段。
“只有五天……只有五天……”他一边走一边重复念叨着这句话,短短的四个字成了横亘在破案路上的拦路虎,更成了检验他能力的试金石。
“咚咚咚。”突然,办公室的敲门声响起。
克林立马收回神思,低声呢喃道:“智囊回来了。”说话间脸上的忧色也不觉少了许多。
一开门,却发现门外正出其预料地站着个生面孔——黑衣黑裤,大草鞋,瓜皮帽,胡子拉碴,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克林朝左右两边看了看,也没有同事领带,正当自己准备发问时,对方先说话了。
“您可就是诸城第一神探克林克先生?”男人说话时一直微弓着腰,态度极为恭敬。
克林见对方这举止语气,又见他肤色黝黑,手上还长满了老茧,心里已料到一大半,便说道:“看你这样像是车行的伙计吧?”
“先生还真说准了,”男子嘿嘿笑着说,“我在车行拉三年黄包车了。”
“是不是有个姓程的叫你来找我?”
“对对对,”男子频频点头,“程先生原本让我把他拉到这里来,但中途他又说肚子饿了,让我来通知您去警署旁的‘香阁老’饭店找他,还说您要是实在抽不开身就找个人去把账结了,在二楼第一间包房。”
“行,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他。”
到了饭店包房,程笑石正准备动筷,见克林到来,便让伙计加了副碗筷,并多要了份东坡肘子。
“你再不来我可不等了,可饿死我了今天。”程笑石推过碗筷说,说完便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
克林本来没心情吃饭,但看对方吃得有滋有味也不由得食欲大增,坐下二话不说就扒起饭来,嘴角沾满了油也顾不上擦,俨然成了和程笑石一般不拘小节的人。
茶足饭饱后,桌上早已是杯盘狼藉。这时克林才擦了擦嘴,惬意地打了个饱嗝,开始说起正事来。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程笑石手里还拿着个鸭腿,边啃边漫不经心地回说。
“我没跟你开玩笑,”克林不太相信地看着程笑石,“你这胃口可不像是不怎么样的样子。”
程笑石抬头看了眼克林面前堆成山样的骨头鱼刺:“这么说你那边进展很大了?”
克林一时语塞,随即哑然失笑:“行吧,再不怎么样总还是有个结果吧。”
程笑石丢下骨头,拿起桌上的方巾抹了抹嘴,说:“我找到钱壮壮了,是个又高又胖的小伙子。七月十二那天他确实丢了一件红色大衣,也向周边邻居证明了此事——钱秀芳没有撒谎。”
“然后呢?”
程笑石把手一摊:“没然后了。”
“就没打听到稍微有点用的?”克林仍不死心。
“你要觉得这没用的话那就真没有了。”
“有没有怀疑对象?”
“没有。大衣虽然不错,但丢件衣服终究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当时谁也想不到它会跑死人身上去,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追究这事。”
“这下完了,”克林露出一副沮丧的表情说,“本来还指望你能带来什么转机加速破案进程。”
“这话什么意思?”程笑石面露几分狐疑,“既然知道钱婶没撒谎,只要我们找到偷衣服的人,顺藤摸瓜,早晚会揪出黄世海自杀背后的推手。”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上面下了死命令,只有五天。”说完克林脸上多了几分阴郁之色。
“那可好极了,”程笑石显得十分淡定,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再陪你折腾五天我可算是能解脱了。”
克林脸色越发变得难看:“可对我来说,找出真相才是真正的解脱。”
“行了,”程笑石收起脸上的不在乎,拍了拍克林的肩头,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用这么悲观。说说你那边吧,今天见谁去了?”
“黄天明。”克林回说,同时脸上恢复了几分自信神色。
程笑石见状笑道:“看样子收获还挺大呢。”
“只能说小有进展吧。”
“你找黄天明是打听沈宜君的事吧?”
“是。不过你绝对想不到,我回来的时候沈宜君已在警署等候我多时了。”
“噢?这又是怎么回事?”
克林从兜里掏出那两枚蝉翼书签,把自己去黄公馆找黄天明及回来见沈宜君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听完克林的叙述,程笑石若有所思,且一边思忖一边分析道:“四枚书签,除去不在本地的‘秋’外,其余三枚中一枚夹在诗集里,剩下两枚都在黄天明手里……这么说……他就是凶手!”
“目前掌握到的线索确实都指向他,”克林说,“不过光有线索没法证明他就是凶手。”
“想要证明我看也不难,”程笑石说,“沈宜君送了他两枚书签,他却只给你看了其中一个,且绝口不提自己有两枚书签的事,从这点来看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你不是说他手里的是‘夏’和‘冬’吗?死者口中的书签看不清楚不要紧,但只要确定他珍藏的那枚是其中之一,就足以证明他就是凶手了。”
“我已经让吴焕生去了,顺便让他带件东西回来。”
“那还不错,”程笑石笑说,“我们难得意见统一一次。”
克林也只是一笑,随后掏出怀表看了看:“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会不会已经在警署等我们了?”
程笑石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洪亮且熟悉的声音。
“是吴焕生。”克林看向程说。
程笑石打趣道:“分明是曹操来了。”
克林不解,疑惑地看着他问:“啥意思?”
“哈哈哈……”程笑石笑得更大声了,解释说,“因为说曹操曹操到嘛!”
克林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打起一个抿笑来。
不一会儿,果然有伙计带着吴焕生找到包房来。
吴焕生面挂笑容,手里提了个细长的麻布袋子,一进门就赶紧支走了伙计,把门关上后又把耳朵贴在门缝处,确定没有人在附近后才转身坐在两人中间的板凳上,并把手上的袋子“啪”地往桌上一放。
程笑石看了看麻袋,不知道这“布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于是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克林。
克林把手按在袋子上,却并不急着打开,只是问吴焕生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吴焕生拿起桌上剩下的鸭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向两人说道:“可费我老大劲了,一开始差点连大门都进不去。好不容易进去了,任凭我怎么好声好气地说对方就是死活不给看。直到我声色俱厉地说明了拒不配合的利害关系后,黄天明才认了怂,重新把宝贝一样的书签拿了出来。我对着阳光反复看过了,上面刻的是个‘冬’字。我也问了他为什么隐瞒自己有两枚书签的事实,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看样子很是可疑。”
克林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转向程笑石。
程笑石一脸释然的表情,说:“钱小康和黄家有仇,动机这方面很充分。而案发时间在深夜,这个时段没有不在场证明反而成了一件合理的事,所以黄天明的作案条件也具备。现在又有书签作为物证,接下来就差凶器了。”
这时克林轻轻拍了拍麻袋,神秘一笑:“你猜猜这是什么?”
程笑石看看克林,又看看吴焕生,此时吴焕生也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程笑石一脸疑惑,试探性地揣测说:“难不成你们……”
话还没说完,克林拽住袋尾猛地一提,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看到在桌上露出庐山真面目的那把短柄鹤嘴锄,程笑石不由得拍手称赞道:“可以啊!什么时候瞒着我把凶器都找着了。”
克林道:“这就是我让他顺便带回来的东西。”
吴焕生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说:“不过咱也别高兴太早,是不是凶器还有待确定呢。”
克林道:“至少这东西符合凶器特征。”
程笑石又问克林:“在哪儿找到的?”
“黄公馆,”克林回说,“我看到张妈在拿它种花,因为当时还不知道黄天明有两枚书签的事,所以以为只是巧合。”
程笑石垫着麻袋,小心翼翼地将鹤嘴锄挪到自己跟前,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就像艺术家在欣赏一幅无与伦比的西方油画。
鹤嘴锄长约一尺,中间铁色暗沉,两端因经年累月的使用已磨得光可鉴人。其中一头细而尖,像鹤嘴。一头窄而扁平,像鸭尾。中间插着青冈木柄,长一尺半左右,柄身上的木纹细腻清晰,在握手的位置有一椭圆形的黑色节疤。
程笑石看完后又拿在手上掂了掂,最后放回原处说道:“估摸有三四斤重,非常称手。如果用来作为凶器从背后发起攻击,是完全可以做到像死者那样一击毙命的。”
“能看出来是凶器吗?”克林问。
程笑石啧啧嘴,略有些遗憾道:“案发至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就是有血迹也看不出来了。”
吴焕生吐了吐舌头:“这下完了,估计这就是一把无辜的镐头,再说了哪个杀人会不把凶器扔掉还往家里带的?”
克林正准备反驳,程笑石突然把手一抬:“等一等!”两人立马把目光转向他。
程笑石继续说:“刚才只看到目所能及的地方,却忽略了看不见的地方。”
克林不解:“什么叫看不见的地方?”
程笑石没回话,只是起身在包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仰头踮脚在茶水架上来回摸索,一会儿弯腰勾背往桌子下面四处打量,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克林、吴焕生问他干嘛也不回答,最后他在角落里找到半截垫茶几腿的青砖。
回到座位坐下,程笑石仍一言不发,只是提起鹤嘴锄,用砖头在镐头两端来回砸着,力度一次比一次大,一下、两下、三下……在第五次砸向镐尖时,整个镐头完全从木柄脱落下来,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他又拿起木柄插入镐孔的那端进行细致入微的检查,不一会儿,便将柄端伸向克吴二人,并长舒一口气道:“真相大白了!”
克林忙接过木柄细看,一旁的吴焕生也凑上前来查看究竟。
只见木柄柄端有两道裂纹,沿着裂纹看进去,有几丝暗红。用放大镜仔细看,便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是血迹。而在裂纹中,有个用作楔子的黑色钉状物,克林找来锥子将楔子撬了出来,是一枚缺了半边钉帽的铁钉,上面也依稀能看出血迹。克林一眼就认出这枚铁钉和在土窖捡到的鞋钉是同一种东西。
“凶手能洗掉凶器外面的血迹,但渗进木柄裂缝里的却洗刷不掉。”程笑石说。
“不仅如此,”克林拿起铁钉接着说,“这就是土窖里捡到的那种鞋钉,可以断定这把鹤嘴锄就是杀死钱小康的凶器。”
这时程笑石转向吴焕生:“还得麻烦你再跑一趟,把张妈喊过来。”
吴焕生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现在吗?天都快黑了。”
克林说:“忘了告诉你,今天剩下的时间是我们捡来的。”
“嗯?”吴焕生看向程,把手一摊,脸上写满了问号。
程笑石解释说:“你们领导让你们限期五天内破案,从明天开始。”
“这到底为什么?!”吴焕生问克林,语气里充满了愤怒。
“上面要控制黄世海自杀带来的不利影响,”克林说,“虽然没有明确提出钱小康一案也在限期内,但如果钱小康之死和黄世海或他的家人关系密切,肯定也会因此受到牵制。”
“没错,”程笑石拿起木柄补充说,“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如果’了。”
“那我现在就去。”吴焕生说完起身就走。
“到时候直接去我家吧,”克林在后嘱咐说,“切记别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黄天明。”
警署的办公室,以及整个警署已不再是讨论案情最安全和最适宜的地方,这是在署长冯万臣向上级低头对自己发出限期令后克林脑子里第一时间出现的最直接的想法。这也是为什么他宁愿在饭店的包房说这么多也不愿意回近在咫尺的警署的原因。
晚上七点,吴焕生带着张妈到达克林住处时,克林和程笑石已经在客堂等了许久,茶几上除了正冒着热气的茶具外,还摆放有秦老太太的账本、装镐头的麻布袋子、一个油纸袋以及一盏难得用上一次的电台灯。
这展台灯是个洋玩意儿,是克林留学时从学电力的朋友那里带回来的实验品,靠一起带回来的电池提供电力,可以说是用一次少一次。诸城是西南一隅的落后小城,不比上海北京那些繁华大都市,彼时别说是电灯了,就是手电筒乃至与电有关的一切在当地都是稀罕物。这盏灯克林向来不轻易拿出来,最近一次还是程笑石研究标本需要跟自己软磨硬泡才勉强同意的。吴焕生知道,查案期间一旦用上这盏灯,意味着接下来即将面临两种可能——要么破案,要么成为悬案。
“因为不能让黄家人知道,只能等到张妈干完活了才有时间过来。”两人围着茶几坐下后,吴焕生解释了迟来的原因。
克林没说话,只是给表现得局促不安的张妈递过一杯茶。
程笑石在旁抚慰道:“不用紧张,找你来只是问些事情。”
克林环顾一圈,微笑着说,尽量营造出轻松随意的氛围:“这里不是警署,也跟你没啥关系,你就跟之前在黄公馆跟我闲聊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就行。”
张妈喝了口茶,心窝子一暖,脸上也顿时开朗起来:“克探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克林继续微笑着点头,并提出第一个问题:“你在黄家干了多久了?”
张妈略一回想,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比划说:“六年多了。”
“六年……”克林低喃着翻开账本看了看,接着说,“六年前是民国十二年,秦老太太的账本上记的第一条李巨徽事件发生在第二年,也就是说黄世海最仗势跋扈的那几年你都在黄家,并亲眼见证了他自上任以来的整个辉煌时期?”
“我可不敢说我们大东家跋扈,”张妈说,“不过从家里历年的开销来看确实是一年比一年富有了。”
克林把账本推到她面前:“他和钱家结仇的事你了解多少?”
张妈目光扫向账本,脸上逐渐变得惊讶:“老爷对我们下面的人挺好,从不拖欠工钱。以前听外面的人都在传这账本上的事,我还以为是别人见不得老爷好故意泼脏水,没想到竟然真有这些事。不过还是要多句嘴,这账本上记的都是真的不是?”
吴焕生在旁回她道:“记录这些劣行的人正是受害者之一,你说真不真?”
张妈又把目光定格在有关钱小康的记录上,并用手指了指说:“探长问的可是这个?”
克林点头,然后把账本又挪到自己面前并合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张妈嗫嚅着回说:“我虽然在黄公馆干了六年多,但这种事太太从来不许我们胡乱打听,何况我们只是住家佣人,只要不拖欠佣钱,其他事我们也没兴趣过问。”
“确实,”克林说,“作为佣人,不让你们瞎打听也正常。顺带问一句,两位太太平时会过问丈夫的公事吗?”
张妈略一回想,说道:“如果老爷在工作上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二太太可能会说上几句,因为老爷一向不喜欢家人过问他工作上的事,只不过他最宠二太太,她说的话虽不一定听得进去,但至少不会发火。至于大太太则对老爷生活上的事更加上心一点,比如她一直在劝老爷戒酒,老爷喜欢自己开车没请司机,大太太怕他酒后开车危险,少爷又不可能随叫随到,于是便自学了开车负责应急接送老爷。另外老爷还有去山上捕猎的爱好,大太太怕出危险,就把他捕野猪用的捕兽网给偷偷拿去扔了,只不过用不了多久,老爷就会换上新装备继续上山,压根儿听不进去劝。”
“行,”克林接过话头说,“咱继续说钱小康的事。你不要有压力,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了。”
张妈回了声“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她把双手放在大腿上,身子挺得端直,像个乖巧的小学生在等着老师给自己出题。
“你之前认识钱小康吗?”克林问。
张妈摇头:“只听说过,不认识。”
“算了,我还是问些你知道的吧。”克林接着说,“七月半那天黄天明在不在家?”
“少爷白天在公会处理公务,下午五点过回来的。”
“当天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应该有吧,不过见谁我不清楚,只知道天快黑时出的门。”
“出门前有没有精心打扮过?”
“没有,就穿了件很普通的便衫,连领带都没打。”
“这么说应该不是去见心上人。去哪儿有说吗?”
张妈再次摇头:“只说出去一趟,晚上让我不要锁门。”
“什么时候回来的?”
“具体不清楚,总之很晚了。”
“出门有没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在身上?”
“特别的东西?”张妈露出几分不解。
“对,”克林说着从麻布袋子里倒出那把鹤嘴锄,“比如说这个。”
“咦!”张妈一脸惊讶,“这不是黄公馆的鹤嘴镐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吴焕生“嘿嘿”笑说:“不好意思,这是我趁你不注意从工具房拿出来的。”
克林接着问道:“这把鹤嘴锄是你在用吗?”
“是的,”张妈很坦诚地点了点头,“我用它给公馆的园林栽栽花,除除草。”
“中元节那天有用过吗?”
“没有,七月十三那天少爷拿去说要给卧室的盆栽添点土,之后又说不知道随手丢哪里去了。我在卧室和后面的花园里找了好几回没找着,后来实在觉得干活不方便,前天又找了一遍,这回总算在他卧房后的花园里找着了。”
“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镐柄很松,检查后发现是我用来固定楔子的钉子掉了,我又找钉子给它补了一个。”
克林从桌上找出缺帽铁钉:“你说的是这个?”
张妈一瞅,立马点头:“对对对,这原本是我从不要的鞋上拆下来的旧鞋钉,用来加固工具很好用。”
听到这儿克林先是看向身旁沉默已久的程笑石,对方只是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继续保持沉默。接着又看向吴焕生,后者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但同样没发表任何意见。最后他把目光仍转到张妈身上。
张妈被克林看得有些不自在,小心翼翼道:“探长……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回了。”
“等一下,”程笑石突然打破沉默,“还有个问题。”
“先生请讲。”张妈说。
“七月初到中元节这段时间你家少爷有没有可疑的非公外出?”
张妈想了想,啧啧嘴说:“可疑倒是谈不上,只知道七月初七那天,少爷约了沈姑娘看电影,很晚才回来。”
“那天是七夕节,情侣约会再正常不过了。”克林接过话头说了一句。
“难怪老爷和二太太也出去下馆子了,”张妈一副豁然的表情笑说,“我们这些老妈子可懂不起这些。”
“没想到你们老爷一把年纪了还喜欢玩年轻人的浪漫呢。”吴焕生在旁听了忍不住说了句玩笑话。
程笑石回头看了眼吴,又顺着张妈的话问道:“这么说大太太也应该跟着去了吧?”
“没有,”张妈立马摇头,“大太太当晚胃胀得很,没去。不过因为老爷喝了不少酒,是大太太开车去接他们回来的。”
“除了和沈小姐约会,你家少爷还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无论出去见还是约在家里见。”程笑石又问起黄天明的话题来。
张妈依旧摇头:“约家里来的没有,至于出去见的我就不清楚了。少爷的私事做下人的也不敢多打听。”
程笑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克林见对方已没别的话说,便送张妈出了门,途中还不停小声嘱咐些什么,只见张妈一个劲地在点头。
回到客厅,程笑石和吴焕生还闷坐在座位上,后者双手托腮,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程笑石则已经哈欠连天,摇摇欲睡了。
克林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还早,便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用手背拍了拍程笑石,示意他打起精神。程笑石倒了杯已经没什么温度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暂时驱退早早来袭的睡意。
“你们也说说吧,”克林说,“有什么想法都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程笑石揉着太阳穴说:“我没啥可说的,问他吧。”
克林看向吴焕生,等着他发表意见。
“都已经一目了然的事情还要讨论什么?”吴焕生说,“眼下就看如何让凶手认罪了。”
“那就这样,”克林开始分派任务,“钱小康一案剩下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老吴,你负责全力配合老程调查黄世海自杀一案,时间紧迫,自杀案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凶手,只需查清死者自杀的原因即可。”
“没问题!”
吴焕生答应得斗志昂扬,程笑石只是慵懒地“嗯”了一声,随即再次打起哈欠来。
克林见状道:“既然没别的问题你们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目送两人离开后,克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思绪繁乱,毫无睡意。尽管他刚才表现得很自信,也确实相信自己有能力让整个案子真相大白。但不能否认的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所极力表现出来的自信多多少少掺杂进了几分给同事加油打气的目的在里面。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石头并没有落地,也还不能落地。如今凶手的身份看似已无争议,但还有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就不能下定论,想破案自然也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他一想到这些事头就疼,越疼就越要想,越想头又越疼……循环往复,欲罢不能。
十点过,空寂的客厅里除了外面庭园中传进来的虫鸣外就只剩下克林牙齿磕出的“格格”声了。他并不是不知疲倦,只是肩上的担子和心里的责任就像两剂兴奋剂,时刻逼着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随着夜越来越深,空中的月亮已经升到它所能达到的最高点,在门外的台阶上铺上一层清辉。此时客厅里还亮着台灯的灯光,随着台灯的电越来越少,灯光也越来越暗,直到暗得没法看清茶几上的东西克林才伸手关掉了开关。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朵云遮住了大半个月亮,整个院子陷入一片昏暗,而此时克林的心中却忽然亮起一道微光,就像云的裂口,只要用力把它撕开,就能重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