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吴焕生和程笑石一大早就出门了,尽管看上去很积极,实际上程笑石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吴焕生也一样,只不过是因为克林有交代,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待着似乎不是办法,只能到处走走碰碰运气,或许能从街谈巷议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就这样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各个大街小巷上走着,有一句无一句地探讨着关于黄世海的一切,偶尔也提上两句钱小康,但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线索,并没有理出什么新的东西。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城西,太阳开始带给人灼热的体感,吴焕生抬手看了看表,用手指敲着表面对程笑石说:“都十点了,附近热闹的茶馆酒楼咱都去过了,既没有听出什么也没有问出什么,咱这随机式的走访方式怕是行不通啊。”
程笑石走到一家店铺的屋檐下避日,吴焕生也跟了过去。程笑石抬头看向墙头,上面挂着“古塘大街”的街道牌。再往旁边瞅一眼店招牌,是一家卖麻花果脯之类的小食店。
老板见有人在自己店门口站着,急忙出来迎接,吴焕生赶紧解释自己不买东西。就在这时大街旁边不远处的巷子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又高又瘦,头戴遮阳帽,身穿圆领长袖衫,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程笑石朝那男人一努嘴,头也不回地对吴焕生说:“瞧,是他。”
吴焕生扭头朝巷口看去:“那里是花柳巷,那个男人好面熟。”
“当然面熟,”程笑石说,“前天刚见过。”
“哦,我想起来了,”吴焕生恍然大悟,“是那个葬礼上出现的葬仪师。”
程笑石点头用眼神示意,随即和吴焕生快步朝男人走去。
男人身上一股酒气,晃晃悠悠在前面走着,嘴里一直骂咧个不停。吴焕生从后面拍他肩膀,他一甩胳膊挣脱吴焕生的手,回头醉眼蒙胧不耐烦道:“别动我,老子烦着呢!”
吴焕生拇指往后一翘指着自己说:“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男人揉了揉醉眼,立马认出吴焕生,顿时酒醒了一大半,忙道歉不迭道:“哟,是吴警官!瞧我这双死鱼眼睛,还有这张没遮没拦的嘴,该打!该打!”说着还做作地给了自己两嘴巴子以示歉意。
吴焕生又问了他的姓名,得知他叫谢洪川,便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僻静的角落,说道:“来,正好有点事找你。”
谢洪川以为是自己犯了事,便急忙申辩道:“吴警官,‘倚翠楼’可是诸城正儿八经的公娼馆,别说我是进去被撵出来了,就是真找窑姐儿快活了也没犯法吧?”
吴焕生看着程笑石“噗嗤”一笑,随即转过头对谢洪川说:“不是为这事。”
“哦,不是抓我?那我就放心了。”谢洪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吴焕生和程笑石打了个眼色,程笑石便开门见山问道:“你就是负责黄世海遗容整理的葬仪师?”
谢洪川朝四周看了看,点点头:“前天我在山上还看到你们和克探长在一起。”
“对,就是这事。”程笑石说,“我看你当时一直在偷偷朝我们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谢洪川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吴焕生催促说:“有屁赶紧放,别怪我没告诉你,知情不报也是罪。”
一听说隐瞒有罪,谢洪川立马变了脸色,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谁知情不报了?这不一直没找着机会嘛!”说着又朝两人招招手,“你们跟我来,给你们看样东西。”说完便自顾自往大街的方向走。
程笑石心中暗喜,赶紧和吴焕生跟了上去。
三人沿着古塘大街走到尽头,然后向右拐进一条稍窄的街道。由于这条街两边都是些卖锅碗瓢盆的铺子,喜欢热闹的时髦男女往往不会在这条街逗留,因此这条街比起刚才的大街要清静许多。当走到这条街快中间的位置时,最前面引路的谢洪川又转进一条更窄的巷子,程笑石和吴焕生像怕跟丢了似的也急忙拐了进去。这条巷子人流更加稀少,两边大部分都是老旧破落的民居,没有什么正规商铺,有的只是几个年逾古稀的老头老太在自家门口铺块布,卖一些已经没什么人感兴趣的手工制品。虽然没有其他街巷的繁华和美观,但难得的安静倒使得这里的居民生活更加舒适,不会有闹市喧嚣的烦恼。
快走到尽头时,谢洪川再次拐进一条小石板路——既不是街道,也不是巷子,而是由两个院墙围成的一个通道。通道尽头是一座老房子的红漆大门,门两边还贴着一副因失去粘性已经快脱落下来的俗不可耐的春联。房子的围墙虽然已经斑驳,但整体还算坚固。
“这就是我家,从我曾祖父那辈起就住在这里了。”见吴焕生和程笑石脸上都挂着问号,不等他二人发问,谢洪川就主动介绍起来,边说边掏出钥匙开门。
程笑石和吴焕生都没说话,谢洪川开了门,三人跟着进院。院子呈矩形,地上铺了地砖,靠墙边留了二尺多宽的泥地,上面种着一些藿香、青葱、芫荽等植物。院子里摆着一张长条桌,还有几把老式竹凳和一把躺椅。偶尔刮起一阵秋风,从院外吹来各种乔木叶子,或落在地上,或落在桌上,或落在躺椅和凳子上,稀稀拉拉的,像是在下一盘没有棋格的棋。
谢洪川走到长桌旁,用手拂去上面的落叶说:“你们坐这儿等一下,我去拿东西。”
程笑石一屁股坐在竹凳上,随着“吱呀”声伴着一声脆响,坐碎了一片不知是什么树的干枯叶子,吴焕生则选了个干净些的凳子坐下。
不一会儿,谢洪川从房间出来,走到长条桌前坐下,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摆在两人面前。
“喏,就这个。”他说。
吴焕生拿起玻璃瓶摇了摇,里面是一颗脏兮兮又干又瘪的秕谷,接着他递给一旁的程笑石。
程笑石打开瓶盖乜着眼仔细看了看,之后将盖子盖上。
“哪里来的?”程笑石问。
“这是我给黄会长做面部清洁时从鼻子里刷出来的。”
“你那天是不是就想跟我们说这事?”
谢洪川点点头,看向吴焕生:“你们警察局不是有提供线索给赏钱的说法吗?本想拿它去换点奖励的。”
吴焕生不屑地看了眼玻璃瓶:“这种线索我们已经有了,而且不止如此,我们还在尸体的头发里发现了稻草叶,鞋底发现有稻田泥。你找到的这颗秕谷顶多是再一次证明死者去过稻田或草场而已。”
“嘿嘿嘿……”谢洪川笑说,“知道您跟克探长神通广大,肯定看不上这点小发现,所以我到现在也没下定决心去找你们,要不是今天正巧碰上估计我回头就把这事给忘了。”说完又嘿嘿笑起来,每次发笑时两边脸颊都会挤出好几道沟。
“除了这儿还有别的发现没有?”吴焕生又问。
谢洪川立马摇头:“没有!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吴焕生站起身,准备离开。程笑石突然伸出手将他拉住。
“等一等!”
吴焕生见他目光朦胧,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便问:“你又想到什么了?”
程笑石没有反应,而是陷入了思索的沉默中,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是这样了……”
吴焕生挠着头追问什么意思,程笑石要么一言不发接着沉默,要么语意模糊地说上几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吴焕生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发现,便不再打扰,转而起身在院子里踱起闲步来。
他环顾了一圈,啧啧有声道:“院子挺不错,宽敞明亮,多收拾收拾也算是个小康门户。”
谢洪川脸上扬起一丝得意神色,回说:“吴警官有眼光,听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有当过大官的人,这房子据说还是御赐的呢。不过传到我这辈算是彻底没落了,除了这栋不知道翻修过多少次的老房子啥也没有。”
“家里都住了哪些人?”吴焕生又问。
“就我跟我老娘。”
“怎么没见她人呢?”
“到外地看我重病的舅舅去了。”
“那你老婆孩子?”
“咳!”说到这谢洪川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一个眼瞅着快四十岁的老光棍,哪有什么老婆孩子。要有暖被窝的我也不用去倚翠楼找乐子了。”
“听说干你们这行的可不少挣钱,怎么这么大了还不成家?”
“唉,”谢洪川又是一声长叹,颇有些无奈道,“再挣钱有什么用?别说媳妇娶不上,现在连妓馆都要把我往出撵了。”
“噢。这是怎么回事?”吴焕生听到这立马来了兴致,重新坐回凳子上。
谢洪川苦着个脸回说:“还不是因为我的工作呗。人家姑娘一了解到我是专门跟死人打交道的,立马像躲瘟神一样,谁还敢跟我交往?就连倚翠楼里一向跟我相好的小凤,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的工作,今天死活不肯做我的生意,还叫来龟公把我给撵出来了。我到现在还纳闷,到底是谁在倚翠楼多嘴暴露了我的职业。”
“等一下!”这时程笑石突然插进话来,“你平时会对外谈论自己的工作吗?”
谢洪川摇头:“工作之外的场合我一直守口如瓶。”
程笑石若有所思,随后嘴角一扬,双手拍桌起身道:“走,回去。”
吴焕生不明就里,只能跟着往外走。
到了大街上,程笑石问吴焕生:“黄世海下葬那天你是不是拍有照片。”
“是。当时随意拍了几张,已经送照相馆洗去了。”
“走,去相馆,我要马上看到那些照片。”
吴焕生虽然不知道程笑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他一脸严肃的表情也不敢怠慢,立马在前面带路往相馆赶去……
午后,程笑石独自出现在花柳巷的倚翠楼门口,他来这里找一个人,一个他从未见过却有可能颠覆整个格局的人。
另一边,在距离花柳巷数里之远的平安路,克林按沈宜君留下的地址顺利在“客常来”旅馆找到了她。
沈宜君已托人把寄存在私塾的书籍运往老家,这两天正做着工作和生活上的最后的交接。当克林在向旅馆老板打听她时她正好从外面进来。看到克林她并不奇怪,也知道是来找自己。她没有在自己的房间接待克林,而是把他领到旅馆旁一家环境幽雅的琴行。
琴行的老板是个和沈宜君年岁相当的女性,一身汉服打扮,秀丽而温婉,仿佛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美女。此时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两人进来时老板正坐在琴案前抚着一曲广陵散。琴声悠扬婉转,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中止。
沈宜君穿过店面,把克林领到后面的一间棋房才停下来,这里环境更为安静,只是偶尔能听到外面传来一两声由古琴弹出的高音。
沈宜君今天还是上次那套装束,只是换了个扎头发的发夹。她坐到棋桌前,并招呼克林也坐下来,接着她把桌上棋盘里的棋子分色装回棋盒,同时说道:“刚才那个抚琴的美女是我朋友庄缓,专门卖古琴古筝,兼带教授琴技,偶尔也向儿童教授一些基础的围棋技巧。她跟我一样喜欢汉服文化和诗词文学,我们因此成了好朋友,我只要有空了或心烦了就会来这里泡上一杯茶,坐上一整天也不厌倦。”
沈宜君话说完时棋子也收完了,她顺手从身后的茶几上端过一壶茶,一人倒上一杯。
克林接过茶,说:“刚才你朋友看到我们好像没什么反应。”
“不用管她,”沈宜君说,“她本不喜欢交际,更讨厌在弹琴的时候被打扰。”
“哦。看来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怪癖’。”说到这克林端起茶抿了一口,感觉茶水温度正好,茶的色泽和味道都很不错,遂接着说,“看来你朋友对茶也很有研究。”
沈宜君“呵呵”一笑:“克探长来找我恐怕不是为了讨论茶道吧?顺便提一句,有什么事您尽早直说,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回老家了。我表哥让我先跟着他卖卖酒,以后有钱了资助我去上海开一家书店。”
“那先恭喜你了,”克林说,“今天来找你还是那个事。”
“我猜也是,一定是昨天还有什么事忘了问。”
克林微微点头:“你去找黄天明提分手那天有没有在他房间里发现什么异样?”
“异样?”沈宜君柳眉一挑,露出几分不解。
“对,异样。”克林重复了一遍,“比如……那种杀了人之后才会出现的异常情绪和言行举动。”
沈宜君开始回想起来,克林借着空当往自己杯里添满了茶。
“对不起克探长,”沈宜君结束回想后说,“我确实不知道怎样的表现才算异常。”
克林放下刚喝了一口的茶,想了想说:“我简单点说吧,就是他有没有出现和平常生活习惯不一样的行为?”
“这个有,”这一次,沈宜君没有多想,“他有给卧室盆栽松土浇水的习惯。平常我见他都是用的一个小的鹤嘴镐松土,那天我去他拿的却是一个小铲子。我见他松土松得很费劲,便问他为什么不用之前的镐头,他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很好,”克林露出满意的表情,“你提供的这点对破案很有帮助,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沈宜君摇头:“别的真没有了。我只想问一句,钱小康的死真和他有关吗?”
“有关,而且关系重大。”
“难道是因为半年前那件事……”说到这沈宜君沉默了。
克林追问道:“接着说。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很少人知道的事。”沈宜君回忆说,“今年元宵节,黄天明开他爸的车来我家接我去乡下看社戏,当时车上还坐着他的母亲陆太太。车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爆了胎,天明下来检查车胎,结果在弯腰查看的时候发现车底下用布条缠了一个什么东西,拆下来检查才发现是一个炸药包,最外层还裹了一圈石头一样的块状物。虽然不知道这个炸药包什么时候会爆炸,但还是把我们吓得不轻。会长黄世海知道这事后第一反应就是钱家的钱小康在作怪,只不过没有证据。由于当时正是元宵佳节,黄世海那时又正在努力塑造好人形象想要赢得百姓信任。为避免引起骚动,才没有大张旗鼓地追究这件事。之后天明对自己和母亲差点被炸死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如果说他和钱小康的死有关系,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钱小康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选择先下手为强?”
“你分析得有道理,”克林赞成道,“而且听你刚才讲的话,我大概知道炸药包是怎么一回事了。当时你们抛锚的前面是不是有低洼积水路段?”
“你怎么知道?”沈宜君瞪大眼睛充满好奇,“再往前不远确实有一段水坑路。”
“我推测的,”克林继续说,“炸药包外面裹的那些石块一样的东西应该是一种叫‘钠’的化学物质。你们得感谢爆胎,如果你们再往前走,一旦车子涉水,钠遇到水会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从而燃烧引爆炸药包。”
“这么说我还真是捡回一条命了。”沈宜君自嘲说。
克林又问:“你最后一次看到送给黄天明的那两枚书签是什么时候?”
沈宜君摇头:“送给他后我就再没过问过了,听他说他好好珍藏起来了。”
“确实珍藏起来了,不过现在只剩一枚了。”
“你的意思是另外一枚……”
“对,”不等沈宜君说完,克林就接过她的话道,“正如我昨天说的,另外一枚在死者钱小康嘴里。”
听到这话,沈宜君沉默了……
“对了,还有件事,”克林接着说,“你昨天提到黄天明在外面可能有别的女人,你有没有更多关于这个女人的线索。比如她的容貌特点,吃饭时穿的衣服等等。”
“当时她穿一件看上去质地很好的新式旗袍,还有一双印花高跟鞋,看样式不像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说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呢气质上似乎又缺了点什么。”
“难不成是哪个暴发户的女儿?”
“那我就不清楚了。至于说长相呢,我承认比不上人家。”
“既漂亮又有钱。那跟黄天明还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刚说到这克林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又转而安慰道,“沈小姐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有钱人大多比较世俗。”
“没关系,”沈宜君很平静,“我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局,所以我选择成全他。”
这时克林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先在上面写下旗袍、高跟两个关键词,后接着问:“高矮胖瘦肤色这些还记得吗?”
“身材高挑,不胖也不瘦。肤色很白,当然,也可能是抹了护肤品的原因。探长是要找这个人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约会地点呢?”
“城西一家饭店。当时只顾着难过了,叫什么名字我没注意看。”
“行,我知道了。”克林快速记录下关键信息,然后收起纸笔,微笑着站起身,“今天就麻烦沈小姐了。刚才听你说要回老家了,有句话得提醒你一下,我知道你跟黄天明还是有感情的,毕竟相爱一场,如果你还想见他的话就尽快,不然以后想见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沈宜君眉头一皱,显得有些沮丧,良久,才轻声回说:“嗯,我知道了……”
“你还有五天时间考虑要不要和他好好告个别。”
说完克林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处又停下来,回头补了一句:“包括今天在内。”
从琴行出来,还不到两点钟,正好门口有辆刚下完客的驴车。克林腾身一跃上了车,同时说道:“师傅,去半桥村。”
城西,花柳巷。
程笑石能在倚翠楼的三楼包房里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得益于他在被守门的伙计赶出来两次后,花钱买了一套带领结的绅士服套在身上。尽管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抗拒这套硬戳戳的洋装,但为了能进入这种向来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场所,他不得不选择忍受。
因为受不了西服的面料和领口的版型,程笑石时不时地扭动脖子来调整领口的位置使自己能更加舒适,领结也因不会系而经常需要用手去摆正,手忙脚乱的动作使他看上去就像卓别林那样滑稽。
“你说你不是来找我陪酒唱曲儿的?”靠在餐桌旁的女人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看着程笑石,脸上写满了不解。
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海派旗袍,脚上是一双精致高跟,手上那块市面罕见的进口腕表更是彰显着她的与众不同。她看上去很年轻,顶多有二十五六岁。头发乌黑,皮肤白皙,妆容细腻而不浓厚,耳朵上还戴着一对时髦的羽毛状坠饰。她不单有着倾城般的容貌,更有着高挑迷人的身材,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风铃那样悦耳。即便冷淡如程笑石这样的人,看到她第一眼时脑子里最先想到的都是名不虚传四个字。她就是有着“诸城小西施”之称的倚翠楼头牌柳玉眉。
“是的,”程笑石回答她说,“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喝酒,也没心情听你唱曲儿。”
柳玉眉瞄了眼一桌的好酒好菜,顺势坐下,随后跷起细长的双腿翻过条凳,侧身对着程笑石说:“你来时应该就告诉过你,我柳玉眉出台只负责陪客喝酒,唱曲助兴。这间房里只摆酒菜,不摆床。”
“你别误会,”程笑石解释说,“我对交配这事不感兴趣。”
“你这人可真怪。既不是为了找乐子,又不喝酒听曲,怎么,钱多得没地儿使来这里跟我扯闲篇儿?”
“这钱反正有人报账。你应该听说过克探长吧?他有一个很信得过的助手,那个人就是我。我正是受他委托办事才来找你的。”
“当然听过。在诸城,克探长的名气可不比我这个‘小西施’小,倒是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助手,不过听说他那个助手是个不修边幅的乡下人。你这……”说到这柳玉眉停了下来,看着西装革履的程笑石啧啧嘴,直摇头。
程笑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见领结又歪向一边,立马将它扶正,可刚一扶正又掉了下来,索性一把将它扯下来扔到一边,并说道:“如果我穿着自己的破旧衣服能进得来,我也不至于破费买一套这垃圾玩意儿。”
“呵呵……”见到程笑石不苟言笑的滑稽行为,柳玉眉轻声笑道,“这下我信你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
“等一等!”程笑石刚开口就被柳玉眉打断。
“怎么了?”他质问道。
柳玉眉朝桌子扭了扭头:“反正都花钱了,不如边吃边聊,就当缓和一下气氛。”
程笑石从来不会拒绝一顿美食,他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坐到相邻的条凳上,柳玉眉也把腿重新翻回桌子下面。
“是这么回事,”程笑石夹起一块凉拌肚丝放进嘴里接着之前的话说,“我想知道你跟黄世海是什么关系?”
柳玉眉先是一怔,刚拿起的筷子又突地放下,夹的菜也落在了桌子上。
“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柳玉眉反应过来后回说,“为什么要这么问?”
程笑石从身上掏出一张照片递过去:“这是在黄世海葬礼上拍到的,右上角那个拿公文包的人是你吧?”
柳玉眉接过照片,照片上是吴焕生拍的参加葬礼的群众的照片。其中有一个人低着头站在人群最外围,头戴圆盘礼帽,身着长袖白衬衫,外面套一件黑色西服马甲,脖子上系了根同为黑色的绸质领带。下身则是配套的西裤和皮靴,腰间是一根造型独特的铜扣皮带,整个看上去是一年轻绅士的打扮。快门按下时他手里正举着个公文包,遮住了大半个脸,像是在躲避偷拍,又像是怕被人认出来。
柳玉眉把照片放在桌上,手按着照片推到程笑石面前:“连脸都看不清楚,凭什么就咬定是我。”
“这不明摆着的吗?”程笑石不慌不忙,边吃边解释说,“照片看不清脸,你却没有以对方是男性打扮作为第一反驳点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柳玉眉也不甘示弱:“我不反驳这点是因为你已经认定我是照片上这人,自然也就认定是我女扮男装,我再去反驳已毫无意义。”
“还真是伶牙俐齿。”程笑石笑说,脸上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对方的回答早已在预料之中。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柳玉眉皱起眉头问。
“你再仔细看看照片,就知道自己的狡辩有多可笑。”说完,程笑石又把照片推到她面前。
柳玉眉拿起照片又仔细看了看,仍没看出什么名堂。程笑石只好指了指她的左手手腕,点破其中奥妙道:“你手上戴的这款精致而昂贵的女式腕表,市面上挺罕见的吧?不过也巧,照片里的‘绅士’也戴着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士’腕表。”他故意把女士两个字说得很重。
柳玉眉听了,立马朝照片看去,很快,她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好吧,我承认,我就是照片里那人,那天忘了取下这只表。我倒是很好奇,我们从没见过,仅凭一张照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程笑石解释道:“老实说,我并不是根据照片来找你,而是找你来确定照片中的人。你是不是有个好姐妹叫小凤?”
“是又怎样?”
“今天早上她撵走了一个叫谢洪川的老顾客,你知道吧?”
柳玉眉没有回话,却露出一副默认的表情。
程笑石遂接着说:“谢洪川说小凤知道了他是和尸体打交道的葬仪师,所以才赶走了他。由于谢洪川在工作场合外向来是不谈职业的,所以我就在想,一定是有倚翠楼的人在黄世海的葬礼上见过谢洪川并知道了他的职业。于是我找出葬礼现场的照片来这里,一开始我以为是小凤,直到刚才在楼下看到你手腕上戴的腕表,我才确定你就是照片上那个女扮男装的人。”
“没错,是我告诉小凤的。”听完程笑石的解释,柳玉眉不得不老实承认。
“说说吧,”程笑石说,“你一个倚翠楼的……去那里干什么?”
柳玉眉犹豫了片刻,回说:“当然是去送黄会长最后一程。”
“刚才你不是说什么关系都没有吗?”程笑石接着问道,“既然没关系怎么会想着去参加他的葬礼,而且还穿得那么奇怪?”说完程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我……”柳玉眉自知理亏,一时无话可说。
程笑石喝了一大杯水才把卡在嗓子眼的桂花糕咽下去,之后说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
柳玉眉已没有心情吃东西,她再次把身体转向桌外,侧身背对着一旁的程笑石,喃喃道:“我刚才撒谎了,我跟黄世海很熟,但知道我们很熟的人不多,只有包姨和几个跟我要好的姐妹知道。”
“包姨是谁?”见对方已卸下伪装,程笑石也放了碗筷,将凳子挪到她的前面坐下,开始专心提问。
“这里的鸨妈姓包,”柳玉眉回说,“我们都叫她包姨。”
“你的意思是黄世海来这里找过你?”
柳微微点头:“已经算是我的常客了。”
程笑石一开始还有些许惊讶,但略微一想,心中也很快释然道:“有钱人三妻四妾都正常,何况是逛窑子。不过他能顶着会长的头衔来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还混成你的常客,也算挺有勇气。”
“那也不是,”柳玉眉更正说,“他只来过这里一次,也是冒险慕名来的,之后就只约我在外面见面,有时是我家,有时是‘玲珑馆’。”
“玲珑馆?”
“那是一家城边上的小旅店,为了避人耳目,特意把整个二楼都包了下来,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跟包姨打了招呼,不准我再卖身。”
“想不到黄会长也玩起金屋藏娇这一套来了。”
“他还向我保证过,说过段日子就把我赎回去做他的三姨太。”
“噢……这事又有多少人知道?”
“按理说就只有包姨和我的好姐妹知道。不过……”柳玉眉说到这戛然而止。
“不过什么?!”程笑石赶紧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柳玉眉接着说,“就在两个月前,我在离倚翠楼不远的聚香园吃饭,那是我经常光顾的饭店,正吃到一半时突然有个年轻男子端着自己点的菜坐到我的桌子对面。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拼桌,可扭头看时见旁边就有好几张空桌,正当我纳闷还没来得及问时对方主动叫出了我的名字,并说‘有些事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不要弄到最后大家都不好收场’,听得我莫名其妙。于是我就问:‘你什么意思?还有,你到底是谁’他又说道:‘我是谁你不用知道,照我说的做就行。’我又说:‘你不说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接着他就用很不友好的语气说:‘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非要我说出来让你难堪吗?’我当时就在想是不是包姨或哪个好姐妹走漏了我要离开倚翠楼的消息,有人不愿我脱籍所以找人来警告我想坏了我的好事。我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并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但当他把目光转向窗外时像是发现了某个熟人,随后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就匆匆离开了。”
“之后他还来找过你吗?”
“没有,但自那以后我总感觉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尤其是中元节那天晚上,我总觉得有个人影站在我窗前,但当我打开门想看个究竟时那人却消失不见了。当然,这也可能是我自己太敏感了,产生了幻觉。”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程笑石又问。
柳玉眉瘪着嘴摇摇头:“只知道他穿得很考究,长相也还算英俊,应该也是个有钱人。”
“那你后来有没有去证实这件事?”
“我问过包姨和姐妹们,他们都说替我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没有对别人提起过。”
“这就奇怪了,难道这个男的说的不是这事?除了结识黄世海,你还做过什么可能会被人找上门的事?”
“唉!”柳玉眉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道,“做我们这行的,什么人都会遇到,有时候不知不觉就把人给得罪了。但说要耿耿于怀到事后找上门的程度,我实在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
“那算了,还是说黄世海吧。他吊死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这事全诸城的人恐怕没有不知道的。”说到这儿柳玉眉突然变得伤感起来,“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打十三岁起就从老家河北唐山卖到这鬼地方,看来注定要在这娼馆待一辈子。”
“节哀!”程笑石安慰说,“该你的逃不掉,不该你的也拽不来。”说完从果盘里挑出一个又大又红的水蜜桃,递给柳玉眉。
柳玉眉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却并没有伸手接桃。
程笑石缩回手把桃放到自己嘴里,啃得满嘴流汁,末了接着问道:“黄世海生前对你这么好,一定送了你不少东西吧?”
柳玉眉平复好情绪,回说:“他从来没给我买过什么礼物,只是我缺钱的时候会给我很多钱。他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而且我俩身份悬殊,不方便送我东西,以免贻人口实。”
程笑石边吃桃边接着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算了一下,刚好是在他自杀前一个月的晚上十点钟。”
“自杀前一个月,也就是六月十五。”
“是的,我们只要是约在晚上见面基本都选在初一或者十五,因为他有初一、十五泡澡的习惯,只有在这两天回去晚一点黄太太不会起疑心。”
“那天见面他有表现出沮丧或者轻生的情绪吗?”
“没有,一切正常。”
“很好,”程笑石说到这放下吃了一大半的水蜜桃,用餐巾擦了擦手,随后抛出新的问题,“黄世海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人?这个人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代号。”
“啥?无名无姓?!”柳玉眉说着嘴角一咧,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双河镇——半桥村。
驴车在经过一路颠簸后最终停在了钱小康家门口。克林付了车费,敲响了钱家大门。
出来开门的是钱富龙,克林抬眼瞄了瞄对方,他还是和上次一样穿着那套麻布衣裤,脚上也还是那双破了边的粗制草鞋,不同的是他的精神不再像上次那样矍铄,目光也不再像起初那么有神。或许是因为遭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幸,几天不见,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也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
对克林的突然到访,钱富龙并没觉得有多意外。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热情,却也没有不欢迎的意思。他把大门往两边打开,克林侧身走进院子。
一到院里克林就左右看了两眼,最后目光落在前面空荡荡的房间上:“你孙子出去了?”
“家里出了这档子事,我暂时送他去亲戚家了。”钱富龙回说。边说边领着克林往堂屋走。
刚踏上阶檐,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克林往旁边看了看,只有一个干草铺的脏兮兮的狗窝和一条生锈的铁链。
克林正纳闷,还没来得及问钱富龙却主动解释起来:“我把禽畜都卖了,狗也送给亲戚养了,等这事过了准备搬到别处去。”
克林没说话,进入堂屋后找了个正对门窗的位置坐下,钱富龙要去倒水,克林阻止说:“不用麻烦了,来找你问几个事,马上就走。”
钱富龙“哦”了一声,默默放下水壶,和克林并排坐在一起,他的眼睛看着门外的天空,克林则盯着院墙边上那个曾经装过兔子的竹笼。
“其实找你那天梁洞庭就把你们钱黄两家的恩怨说了。”克林头也不回说。
钱富龙再次“哦”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烟斗,在凳腿上磕了磕烟灰,接着点燃烟嘴上没抽尽的小半截烟叶,咂巴了一口,才难得惬意地说:“我也知道你知道,只是你要不说起,我也不想主动提这些。”
“不管你信不信,”克林接着说,“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今天来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要想揪出杀你儿子的凶手,你必须无条件配合我。”
钱富龙又接连咂巴了好几口,烟圈一个接着一个地吐。直到过足了瘾才慢条斯理地在凳腿上摁熄烟头,重新把烟斗塞回兜里说:“你想知道什么?”
克林跷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抱在膝前:“听说这些年钱小康一直在找机会报仇,你既然已经躲避到这乡下,不问过往恩怨,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阻止过很多次,”钱富龙说,被烟熏过的嗓子显得有些嘶哑,“但他不听我的。”
“据我了解到的消息,钱小康会一直执着于复仇,是因为他认为他舅舅傅冶春当年并非死于意外,而是黄世海精心策划的阴谋。”
“不只是他这么认为!”钱富龙突然打断克林,提高音调愤愤地说,“所有人都知道是黄世海在背后下的黑手,只不过大家都怕他心照不宣罢了。”
“你不用激动,”克林说,“我想说的是钱小康能屡次冒险复仇,他和他舅舅的感情应该很好。”
“克探长你不了解,”钱富龙的语气又恢复平静,“当年因为家庭的一些原因,小康从小是在他舅舅家长大的。傅冶春对小康比对自己孩子还要好,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康,还经常给他买衣服鞋子,舅甥感情可以说是特别深厚。从傅冶春出事的第一天起,小康就念叨着要给舅舅报仇,从他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愤怒眼神中我能看出他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也不是我三言两语能劝得住的。”
“截至目前,他一共策划了多少起暗杀?”
“一开始他和施凡生的儿子施立民还有其他几个志同道合的人组成了一个复仇小团体——这探长你应该知道吧?”
克林点头:“接着说。”
钱富龙遂继续道:“前前后后计划倒是有五六个,但大多在萌芽阶段就宣告取消或失败了。后来团队因各种原因解散,只剩下小康还在坚持着复仇的信念。”
“最近的一次计划是不是在今年元宵节?”
“看来探长已经了解了不少,不过可惜的是这次还是没有成功。”钱富龙说着发出一声苦笑,目光也从屋外转向了堂内。
克林也收回目光看向钱富龙的侧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变化中探寻出什么:“详细说说吧,作为策划人的父亲,你应该是除了钱小康之外最了解这件事的人。”
钱富龙微微叹了口气,说:“因为我不想让小康冒险去做这些事,所以小康也不是什么都跟我说。这样,你在这儿等一等,有个人比我知道得更多。”说着也不管克林同不同意,起身径直往院门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门外面。
克林知道他要去找谁,所以并没有阻止。趁着没人的空当,克林起身踅入钱小康的卧室。
走进卧室,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上次一样,没有太大的变动。陈旧的家具因为没有人擦拭显得更加陈旧,床上崭新的被褥也因为没有人睡已经被折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尾,上面还铺了层油布防尘防潮。克林走到床头柜前,想要再发现点什么。他打开抽屉,用另外一只手在里面翻来拨去。除了上次来就已经见过的邮票、水笔和钥匙等物什外,只多出一把看上去像是刚买回来准备办丧事用的香烛。
克林叹了口气,脸上挂满了遗憾,随后关上抽屉走向靠窗的衣柜。他先是检查了衣柜上的杂物箱,并没有什么发现,接着挪开杂物箱打开衣柜查看,结果里面同样是老样子,甚至连衣物的摆放顺序都没有变过。
克林失望地关上柜门,又把杂物箱放回原位。就在他准备回客堂时,眼角的余光忽然扫过一个亮闪闪的东西。那东西放在床底向外靠近脚踏的位置,克林一扭头就发现了它。
直觉告诉克林,这应该是个值得重视的线索。他立即上前将它从床底下拖出来,原来是一个盖沿上装饰有锃亮铜片的小皮箱,刚才晃他眼睛的正是那块装饰片。箱子长一尺有余,宽约七寸半,高仅五寸。箱口上了锁,无法直接打开。克林第一时间想到了抽屉的钥匙,他取来钥匙串,先从锈迹最少并且看上去最为搭配的钥匙开始试。第一把能插进去,还能拧动小半圈,但锁头在锁孔里纹丝不动。试第二把时却连锁孔都插不进去。克林再次选出第三把,这把也能顺利插入,但一点松动的痕迹都没有。
克林几乎要放弃了,沮丧地看着手里的钥匙串,能试的他都试过了,剩下没试的几把也都一眼能看出大小不配套。他直接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
“越是保密越值得打开看看,”克林在心里思忖道,“会不会是因为钥匙有锈渍,所以插不进去。”
这么想着克林重新拿起第二把钥匙,找来一块鹅卵石,细致地将钥匙两边的锈迹磨去,并且边磨边尝试开锁……直到原本锈迹斑斑的钥匙磨来像那块铜片一样光可鉴人,总算可以插入锁孔,接着克林抱着最后的希望用力一拧,然而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钥匙断在了锁眼里。
克林气得骂娘,等他冷静下来后院子里已经传来了钱富龙的说话声。克林来不及多想,他一定要知道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像做贼一样慌张地从钥匙环上取下选中的三把,然后将箱子扔出窗外一杂草丛中,接着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堂。
院子里,钱富龙正和梁洞庭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客堂走。一进门,克林便起身对钱富龙说:“我就知道你会去找他。”
钱富龙回头看了眼梁:“自从傅冶春出事后小康性格就变得孤僻多疑,小梁是他唯一信任的朋友。”
梁洞庭也笑着打起招呼道:“克探长,我们又见面了。”
克林朝凳子努了努嘴:“都坐下说吧,找你有点事。”
“那你们慢慢聊,我去给你们泡壶茶。”说完钱富龙便去了厨房。
克林和梁洞庭围着桌子坐下,屁股刚一着凳梁就带着歉意笑说:“实在不好意思,让探长等这么久,刚才正好手上有点活不能立马过来。”
克林也笑着回道:“没关系,再晚一点或许更好。”
“嗯?”梁洞庭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瞪大着眼睛看着对方。
“行了,不说这个了,”克林立马岔开话头道,“还是说说你朋友的事吧。”
梁洞庭遂问道:“听钱叔说你想知道元宵节的事?”
“既然你都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费口舌了,”克林说,“你就直接说吧。要求就两个:详细、真实。”
梁洞庭也很爽快,略微想了想便开始娓娓道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还是在元宵节后的第三天。因为钱叔托我帮他多劝劝小康,小康听得厌烦了,所以每次都是在行动结束后才告诉我。那天是正月十八,小康慌里慌张地来我家找我,脸上还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愤怒神色。我赶紧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只重复说着一句‘行动又失败了’。接着我又、追问具体什么情况,他这才把整个复仇计划向我和盘托出。”
“原来早在去年冬月初,小康就在策划一起针对黄世海的爆炸计划。他先是找来硝酸、甘油、硅土等物制作了一个威力巨大的炸药,然后又花钱请一些闲散混混在黄公馆和会馆附近密切观察黄世海的出行习惯以及那段时间的行程安排。当他得知黄世海元宵节会独自前往火车站迎接一个重要来宾时就决定在这天实施报复计划。他在元宵节前一天,偷偷翻进黄公馆,溜进车库,把炸弹固定在了汽车的引擎下方,最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眼看已是万事俱备,谁知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按着预定的计划进行。”
“原来第二天早上黄世海临时接到通知贵宾乘坐的火车晚点,要下午才会到,所以黄世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用车。就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变动,导致小康精心筹备的复仇计划再次付诸东流。当时黄世海的儿子黄天明见父亲没有用车,便提出开车带自己母亲去看社戏。原本黄世海是从来不允许别人动他车的,但这次却破了例,只因黄天明一向对他态度不怎么样,这次难得提一回要求,再加上自己最宠二姨太,一向有求必应,何况又是难得的元宵佳节,因此就同意了。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计划虽然失败了,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是炸弹最终没有被引爆,因此没有酿成殃及无辜的惨剧。归根结底还是小康有了……嗯……非常周全的安排,才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听到这里,克林脸上已满是疑惑。
“说完了吗?”他问梁,“说完了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梁洞庭点头:“我知道的就这些,探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克林说:“首先,我想确定一下,钱小康自制的炸药是靠什么引爆的?”
“一种化学元素,”梁洞庭说,“我对这东西也不懂。”
“那应该就是‘钠’了。”
“小康好像提到过这个东西,他说这种东西遇到水会有自燃反应。”
“看来我的推测没错,”克林说,“钱小康是想利用汽车行进到涉水路面时包裹在炸药外圈的钠与水接触产生化学反应从而引爆炸药。不过我很好奇,黄公馆到车站有多条路,他怎么知道黄世海一定会走涉水路?而且据我了解到的消息,炸药之所以没被引爆是因为汽车在路上爆了胎,黄天明检查轮胎时发现了炸药,这才躲过了一劫。最匪夷所思的是就在他们前面不远,正好也有一段积水路,这未免也太巧了?”
“关于第一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梁洞庭说,“元宵节前几天,诸城一直是雨夹雪天气,而城里城外的大小道路,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深积水路段,所以小康根本不用去考虑黄世海会走哪条路的问题。至于你说的刚好在涉水前爆胎这点,既是巧合,也是小康和死神赛跑的结果。当黄公馆附近的小混混发现不是黄世海自己开车出门时立马向仆人打听车上人员情况和去向,并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小康。小康见自己最担心的事发生了,第一反应就是阻止炸弹爆炸。好在黄天明在路上时不时下车买东西,速度并不快。另外去往看社戏的那个乡镇只有一条路可行驶,小康得以用抄小路的方式绕到汽车前面,并在路上摆上尖锐物扎胎。也是黄天明他们命不该绝,在涉水的最后一刻爆胎停车。”
“这么说来,新的问题又来了,”克林接着问道,“既然钱小康这么担心伤及无辜,那如果黄世海是在接到贵宾回来的路上才涉的水那又该怎么办?就因为车上多了个人而阻止爆炸吗?”
“如果是按原计划进行,小康不会中止爆炸。”
“这又怎么说?”
“黄世海去接的贵宾也不是什么好人,是日本商会的一个高层人物,当年黄世海能这么嚣张跋扈都是他们在背后捣鬼,按小康的说法他巴不得来个一箭双雕呢怎么会去阻止。”
“元宵节的计划失败后钱小康还有过别的复仇计划吗?”
梁洞庭摇头若抖筛:“没有了,那是他生前付诸行动的最后一次计划。”
“不对,”克林突然想到什么,伸出食指前后摆了摆,说,“你的话里有问题!”
梁洞庭一下就急了,连忙申辩说:“我都是一五一十按照钱小康传给我的话说的,没有撒谎,更没有添油加醋。”
克林说:“你确实没有撒谎,但你有隐瞒。”
梁洞庭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哪里隐瞒了?”
“我重新回顾了一下你之前说的话,当你在说到炸药没有酿成伤害无辜的惨剧是因为钱小康有周密的安排时,中间忽然有处停顿,虽然很短暂,但根据停顿前后的语意逻辑来推测,你似乎避开了某些重点。”
“哪有的事,”梁洞庭当即否定道,“我只是怕说得太快你听不清楚而已,是探长你太敏感了。”
正在这时,钱富龙提着刚烧好的开水跨进门槛,一人倒了杯茶,然后自己也坐到了梁洞庭旁边。
“你们谈得怎么样了?”钱富龙看看梁洞庭,又看看克林,问道。
梁洞庭端起茶,吹着上层的茶沫说:“嘴皮子都说干了,我们先喝茶吧。”
克林知道对方想趁机岔开话题,便转向钱富龙问道:“元宵节事件之后钱小康还没有过别的行动或者计划?”
钱富龙摇头:“行动应该是没有了,计划我不知道。”
“计划我想还是有的,”梁洞庭抿了口茶感觉太烫,便放到一边插进话来说,“但我想没有实施的计划就只是一堆想法而已,毫无意义。”
克林没有理会梁洞庭,继续问钱富龙:“那在之前的行动呢?”
钱富龙突然愣了愣神,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看向一旁的梁洞庭,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后又端起杯子喝茶,末了才语焉不详地说:“兴许有,兴许也没有,这谁能知道呢。”
克林扭头转向梁洞庭:“作为钱小康唯一信得过的朋友,你总该知道吧?”
梁洞庭表现得有些犹豫,但克林已从他躲闪的眼神中看出他确实隐瞒了什么。随后他伸手要去拿茶杯,克林知道他又想借喝茶来掩饰,便抢先一步把杯子从他面前夺走。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吗?!”克林掷地有声道,“还有件事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如果钱小康的死和黄家人有关,我要是不能在接下来的四天内找出凶手,那你朋友就将永远死不瞑目了。”
梁洞庭听到这话,伸到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颤,随后慢慢收回桌下。
“我知道是谁干的!”这时钱富龙压制不住激动大声喊叫起来。
克林立马将目光转向他:“是谁?”
“还用问吗?”钱富龙说,“肯定是黄天明!”
“理由?”
“我儿子差点把他炸死,他怀恨在心,并担心以后还会遇到这样的危险,所以先下手为强杀死了小康。”
“不仅仅是他,”梁洞庭在旁补充说,“差点被炸死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女友。”
“这么说来除了他就没别人了。”钱富龙愤愤道。
“光有动机可没用,”克林说,“最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证据。”
“你想要什么证据?”钱富龙问,“只要我们有,一定无条件提供。”
“我要的很简单,”克林说,之后目光坚毅地看向梁洞庭,“就是你们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有关钱小康的一切。”
“探长你放心,”梁洞庭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没有任何保留和撒谎。”
“行,”克林把茶杯推回梁洞庭面前,“你要真想让你朋友早一点入土为安,那就告诉我,他在元宵节之前,还实施过哪些复仇计划?”
梁洞庭端过茶杯喝了两口,这一次他表现得从容且坚定:“那是民国十六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