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走回排练厅。
所有的助教和传承人都围了过来,担心的看着她。
“出什么事了,雅君?”一个老传承人问。
郑雅君看了一圈这些跟她一起奋斗的伙伴,看着他们朴实又热切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郑重的宣布:
“各位,我们有新任务了。”
“教育部委托我们,为全国的中小学生,编写一套非遗舞蹈教材。”
整个排练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给惊着了。
编教材?给全国的孩子?
这跟上电视、出国演出是两回事。这意味着他们跳的每个动作,写的每个字,都可能影响一代人。
大家愣了一会儿,人群里响起了小声的议论。
“我的天……编教材?”一个年轻的助教声音都有点抖,“我们……我们行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责任太大了。”
跟年轻人的害怕不一样,那些经历过风浪的老传承人,眼睛里却亮起了光。他们比谁都懂,能把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变成白纸黑字,放进孩子们的课堂,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的舞,再也不会有失传的危险了。
这意味着,真正的传承,将要开始了。
一个跳了一辈子孔雀舞的老奶奶,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她拉着郑雅君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就流了下来。
郑雅君握紧了她的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坚定而有力。
“我知道这很难,比我们之前做的任何一件事都难。”
“但这,或许才是我们这个传承人计划,真正的意义所在。”
一周后北京教育部大楼。
一间会议室里安安静静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郑雅君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她身边坐着特地从贵州赶来的古川大师,还有其他几位非遗传承人。他们接到邀请,脸上既有激动,也有些紧张。
在接到任务后,郑雅君立刻行动起来。她很清楚,这事工坊一家干不成,于是打了几十个电话,才把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地、德高望重的老传承人一个个请出山。
这些人,才是这套教材的根本。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教育部的李司长陪着一个表情严肃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头发花白,戴着厚底老花镜,穿着一身板正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走路腰杆挺得笔直。
李司长脸上带着笑,介绍道:“雅君同志,各位老师,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北京舞蹈学院的刘文博,刘教授。”
他又向刘文博介绍郑雅君和一众传承人。
刘文博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扫了众人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看到古川大师等人身上的粗布衣衫,脸上没什么表情。
刘文博径直走到主位旁坐下,将那个牛皮纸袋“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动静不小。
会议开始,李司长先是讲了这次教材编写的重要性,气氛还算融洽。
可他话音刚落,郑雅君正准备介绍工坊的初步构想,刘文博就先开了口。
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但话里的意思不容别人反驳。
“在开始之前,我先说几句。”
刘文博打开那个牛皮纸袋,抽出一沓厚厚的打印资料,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承认,非遗舞蹈有它的艺术价值和民俗价值。但是,价值高,不代表就适合放进全国中小学的课堂里。”
他这话一出口,几位老传承人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刘文博没有理会,自顾自的敲了敲桌上的资料:“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首先要讲科学、讲系统,要让一个普通的乡镇体育老师,都能照着教材把标准动作教给孩子。请问,你们这些舞蹈,标准是什么?是这位老师傅跳的样子,还是那位老师傅跳的样子?”
他看向古川大师,语气谈不上不敬,却带着一种学术上的冰冷。
“就比如傩戏里的舞步,讲究一个‘神’。这个‘神’,怎么量化?怎么写进教案?考试的时候,怎么给分?难道让老师凭感觉打分吗?这是对教育的不负责任!”
刘文博拿起自己带来的那份资料,扬了扬。
“这是我连夜草拟的一份《青少年舞蹈基础素质训练大纲》。里面详细分解了每一个基础动作,从脚踝、膝盖到脊椎的发力方式,每一块肌肉的运用,都有明确的图示和说明。这才叫教材!这才叫可以被复制和推广的标准化教学!”
会议室里,空气安静的有点吓人。
刘文博带来的资料,传到了古川大师手里。老人只翻了两页,脸色就沉了下来。
那上面画着一个个火柴人,标注着各种角度和力臂分析,把一个完整的舞蹈动作,拆解得七零八落。
“刘教授!”古川大师把那份资料重重拍在桌上,沉声说道,“你这上面画的,是骨架,是肌肉,就不是舞!”
“我们傩舞的魂,就在那一口气、一个眼神上!你把它拆成一二三四,让孩子们像做数学题一样去记动作,那跳出来的就是广播体操!”
“神鬼之说是迷信!”刘文博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我们是教育工作者,不是跳大神的!舞蹈的本质,就是人体在空间中的运动,是可以通过科学方法去解析和优化的!你们那种过于‘野性’,缺乏系统训练的动作,不仅不好教,还有可能让孩子们受伤!”
一个代表学院派,一个代表民间传承,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坐在旁边的几位从一线中小学请来的体育和音乐老师,此刻都面露难色。一个年轻女老师小声的开了口:“刘教授说的有道理,古川大师说的我们也能理解……但,但实际操作起来,确实很难。我们不是传承人,这个‘神’,我们真的教不出来。万一教错了,还不如不教……”
她的话,让几位老传承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他们可以跳一辈子,但他们没法把自己身体里的感觉,原封不动的塞进几万个普通老师的身体里。
会议室里的气氛,僵到了极点。
李司长在一旁看着,眉头紧锁,却也不好偏袒任何一方。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郑雅君一直没有说话。
她只是安静的听着,看着刘文博那份冰冷的教学大纲,看着古川大师涨红的脸,也看着那些一线教师脸上真实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