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博之行后的第二天,真正的训练开始了。
训练的强度很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早上五点半起床,先跑五公里。七点到十二点是基本功训练,拉伸、跳跃、旋转,每个动作都要练到形成肌肉记忆。
下午是分组的舞蹈技巧课,晚上还要上文化课,学习舞蹈史和古代音乐。
一天十多个小时下来,每个人都累得不行。
很多学员晚上回到宿舍,倒在床上连妆都懒得卸,直接就睡着了。
李小雨在北舞附中时,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练得很苦的了。
可到了这里,她才觉得以前那点训练量,根本不算什么。
半个月后,第一位特邀大师来到了工作室。
他叫古川,是傩舞的非遗传承人。
学员们都以为会来一个很有艺术家范儿的老先生。
结果走进练功房的,却是一个黑瘦的小老头。他穿着一身洗旧了的粗布褂子,脚上是一双布鞋,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他看起来就像个刚从地里干完活的老农。
古大师一进来,谁也没看,就在练功房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落地镜前面,皱起了眉头。
“花里胡哨。”
他吐出四个字,声音很沙哑。
全场一下子就安静了。
郑雅君对他很尊敬,给他搬了把椅子。
古大师没坐,只是走到场地中央,对所有学员说:“都站好了。”
他没教什么复杂的动作,只教了一个起手式。
双腿稍微弯曲,身体往下坐,双手在胸前慢慢的画一个圈。
动作简单得跟广播体操一样。
“就这个?”一个声音从队伍里传了出来,带着一股藏不住的傲气。
说话的是赵毅。
他是这五十个学员里技术很好的几个人之一,拿过全国青年舞蹈大赛的冠军,性格很张扬,总想快点出成绩。
赵毅觉得,这种简单的动作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古大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们跳。”
学员们开始跟着模仿。
赵毅做得最快,动作也最标准,每个角度都挑不出毛病。他甚至还自己加了点呼吸的节奏,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专业。
他有点得意的看着古大师,等着被表扬。
可古大师根本没看他。
老人的目光,落在一个从贵州山区来的少年身上。那个少年动作有点笨,但表情却特别专注,身体下沉的幅度很大,好像整个人长在了地上。
“你,出来。”古大师指着那个少年。
然后,他又指向赵毅。
“你也出来。”
两个人站到了前面。
“你们两个,再做一遍。”
赵毅挺起胸膛,把那个动作做得标准又好看。
旁边的山里少年,还是那副动作不快但下盘很稳的样子。
“他留下。”古大师指着那个少年。
“你,”他看向赵毅,“从今天起,不准练舞。”
赵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为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古大师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走到墙角,那里放着郑雅君给老教授们准备的文房四宝。
古大师拿起一支毛笔,铺开一张宣纸,递给赵毅。
“每天,抄一百遍。”
宣纸上,只有两个字。
静心。
“我不服!”赵毅攥紧了拳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不服,就滚出去。”古大师的声音冷冰冰的。
赵毅的胸口一起一伏,但最后还是没敢真的走。他咬着牙,接过毛笔,走到了练功房的角落。
他看着其他学员都在流汗练习,自己却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张白纸。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他哪里是在写字,就是在拿毛笔出气,每一笔都带着火气。
郑雅君看到了这一幕。
她没有过去劝赵毅。
傍晚,赵毅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时,郑雅君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轻轻放下了一本书。
书的封面很简单,书名是《深山里的舞者——古川传》。
赵毅愣了一下。
郑雅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赵毅心里又憋屈又好奇,翻开了那本书。
这一看,就看到了深夜。
书里没什么好听的话,只是很实在的记录了古川的一生。
为了守住快要失传的傩舞,他一个人在山里待了四十年。
没有观众,也没有掌声。
只有一座破祠堂和一些旧面具。
冬天大雪封山,他就对着山谷跳。夏天发大水,他就对着江河跳。
他把舞蹈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跳给天地,跳给神明,也跳给那些不在了的祖先。
书里有一张照片。
年轻时的古川跪在老祠堂门前,他的师父指着一块刻着“敬畏”两个字的牌匾。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师父说,你什么时候懂了这两个字,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入门。
赵毅的身体抖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技巧,想起自己急躁的心。
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很可笑。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
赵毅猛的从床上站起来,什么也没拿,直接冲进了大雨里。
他一路跑到后院给几位大师安排的住处前。
他没有敲门。
就在冰冷的雨里,他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雨水和眼泪混在一起,从他脸上滑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关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古大师撑着一把油纸伞,安静的站在屋檐下,看着跪在雨里的少年。
“大师……我错了……”赵毅的声音又哑又干。
古大师没有扶他,只是转身朝院子深处走去。
“跟上。”
赵毅从泥水里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跟了过去。
院子最里面,有一间没对人开放过的小祠堂。
古大师推开门,点亮了里面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傩面具,有的很庄严,有的很吓人。
一股说不出的庄严感迎面而来。
赵毅站在那些面具前,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忘了。
“傩舞,跳的不是动作。”
古大师的声音在安静的祠堂里响起来。
“是敬畏。”
他伸出干瘦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要敬畏天地,敬畏生命,敬畏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老人转过身,看着浑身湿透,样子很狼狈的赵毅。
“你什么时候懂了敬畏,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那一夜之后,赵毅变了。
他不再去角落里出气一样的写字。
他每天第一个到练功房,把地拖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在那个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一笔一划的写着那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