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辰时,九秋到了江夏。
进得城门,目及之处,只见道路宽阔、人来车往,繁华至极。九秋没有心情欣赏街景,决定直奔悦宾楼,那里是王秀才和师兄最后分手的地方。
但偌大的江夏,悦宾楼在哪里?
九秋走向路边的一家弹棉花的铺子,问老板可否知道去悦宾楼怎么走。
老板摇摇头,继续埋头干活。九秋又去问隔壁一家卖茶叶的小店店主,店主同样表示不知道。
当她走向第三家时,就听见包袱里的小金子噗嗤笑,“土妞儿,你这样问到天黑,也不会有人给你要的答案,你以为江夏城像安和镇那般大小,叫的是长个鼻子、长双眼睛的人就知道客栈在哪儿?”
“别绕弯子,你不就是想好为人师吗?大师快指点我,应该问谁?”九秋以牙还牙,应对小金子的冷嘲热讽。
“傻丫头!你就站在路边别动,看路过的人中,谁穿的是绫罗绸缎,你就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问他知不知道那家客栈,估计他们多半是知道的。”小金子开始支招。
“只怕对方会飞起一脚,把我当神志不清之人!”
九秋冷笑,但心里是认可小金子的建议的,悦宾楼是有钱人才可能去消费的地方,自己问路边的小店店主,他们大概率知道。
就在这当口,一位穿戴体面、精神饱满的老者迎面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仆人模样,九秋硬着头皮迎上去,“老伯,请问您知道悦宾楼怎么走吗?”
老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年纪轻轻不学好!”就走了,他身后那位原本拘谨的仆人,则用鄙夷的眼神扫了九秋一眼,也走人。
“我招谁惹谁了?江夏城的人怎么如此傲慢?”
“大地方的人当然有气魄了,哪像你以前连黄安县城都没去过?”小金子一开口,尽捡九秋的短处说事。
“五十步笑百步,你还不是在九焰山呆了上千年?”九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金子打嘴仗,守株待兔,等有合适的人经过再问路。
在路边等了半柱香的功夫,远远地来了一辆马车,从马车上豪华的装饰看,应是大户人家的,九秋朝路中间走了一步,只等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时,再上前拦住询问。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马车近前,九秋招手示意车夫停下时,听到车厢里传来了吟唱。
“找死!居然敢拦总督府的马车!”
车夫不等九秋开口,哧溜一马鞭向她甩去,“车上坐的可是万家钱庄的万公子!”
九秋避开马鞭跳到路边,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只是想问路而已。
车夫却不依不饶,“想碰瓷?你这样的乡下人我见得多了!”
“你这副嘴脸,出卖了你家主人的德性!管你家主子是谁,我现在还懒得问呢!”九秋再退一步,气恼地驳斥。
“小姑娘倒是有骨气。”随着一个男子的声音,车厢被人用折扇挑开,接着,一位年轻男子探出上半身。
“亏你还是读书人,我本意拦车问路,结果他恶言相向,请管好你的人。”九秋一指前面的马夫。
“冯二是湖广总督那边的,他只是奉命送我回家,不是我的人。”对方温和地一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那么恶劣,想必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跟他主子走的近,你骨子里肯定也是流的黑色的血!”九秋伶牙利嘴,把对车夫的不满转嫁到年轻人身上。
“小姑娘骂人不吐肮字,厉害!”被车夫称为“万公子”的年轻男子并不计较,依旧语气平和,“说吧,要问什么事?”
“我想去悦宾楼客栈,但不知道如何走,问了一些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九秋歉意地一笑。
“悦宾楼在最东面,你现在处的位置是江夏北城门附近,要去悦宾楼须得穿过江夏城,不要说用脚走,就是坐马车,只怕也要一个时辰。”
“要花这么长时间?我没有想到江夏如此之大。”九秋一脸窘迫。
“上来,我送你!”万公子拍了拍车厢里的空座。
九秋迟疑着,如果靠自己的两条腿,那么远的路的确困难,可坐陌生人的马车,好像也不太合适。
犹豫片刻,她看看万公子,见对方眼里清亮、面相和善,气质儒雅,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就不再犹豫,上了马车。
万公子放下车厢帘子,冯二一抖缰绳,马车掉了个头,往悦宾楼而去。
车帘子飘动着,九秋的心也一上一下的。
车厢宽敞,九秋坐的位置离万公子足够远,但她还是尽量侧着身子,仿佛一张弓绷得紧紧的,又像一只受惊的鸟儿,随时准备展翅高飞。
“我,是坏人吗?你离我远远的我理解,但沉默不语我就好奇了。”半响,万公子笑着开口。
“至少到目前为止你是好人。”九秋也一笑,把自己来江夏的目的告诉了他。
“这可不好玩,一个小姑娘找一个大男人,逼婚?”万公子眼里满是探究。
“万公子怎么有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不是逼婚,那就是情深义重。江夏太大,找一个人即使官府出面,也未必如愿,何况你一个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满了十六岁,是大人!”九秋纠正。
“我比你大,现年十九。”
“我又没有问你年龄!”九秋撇撇嘴,这个小动作被万公子看到了,他只觉得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可爱至极,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异样的念头。
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九秋来讲,江夏足够大,她只觉得马车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前进,
言谈中,她知道万公子的爹是开钱庄的,他偶尔去钱庄搭把手,但更多时间是和湖广总督的公子、江夏粮行老板的儿子等一起到各地游学。
这番介绍在九秋听来,万公子是一个富家子弟、不学无术、成天和一帮狐朋狗友游手好闲,至于刚才在马车里吟诗,不过是附庸风雅罢。
万公子见她低头沉默,就没话找话,“来江夏可得去看看黄鹤楼。”说完,不见九秋应答,侧身一看,只见她双手抱着包袱,身子靠在车厢的另一侧,已入梦乡。
“一定走了很远的路才到江夏,也许家境贫寒才没有雇佣马车,一个小姑娘跑到偌大的江夏找师兄,这份勇气和胆量令人佩服。”万公子独自思量时,就用折扇挑开车厢帘子,轻声叮嘱冯二,速度不用太快,看着路、要平稳。
车夫答应一声,勒了勒缰绳,放慢了速度。
万公子看到九秋嘴角有细细的口水流出,看到她身穿棉布衣服却洗得干净,脚上快露出脚趾头的布鞋。
万公子没有觉得她寒碜,感觉素雅也是一种美,韵味悠长。他想到那些借故终日围绕在他身边的将军的女儿,布行老板的千金,总督的姨侄女……
那些莺莺燕燕哪个都要比九秋穿得漂亮,身上披金挂银不说,还大多熟读诗书、琴棋书画也拿得出手。
但此刻在他眼里,那些名门闺秀都是盛开的牡丹、富贵、娇艳、浓烈、奔放,惟有眼前这个熟睡中的女孩子,淡雅如菊。
不由自主地,万公子轻声吟诵宋朝郑思肖的《寒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马车稳稳地停在悦宾楼门前。
冯二回头见车厢没动静,忍不住跳下马车撩开车厢帘子,却见万公子正在看书,九秋则打着细细密密的呼噜,依然睡得又香又沉。
他刚要张口,万公子把右手食指竖在唇边,用眼神示意他安静,冯二心里不以为然,但哪敢得罪总督家的客人?走到几步开外,默默地抽烟窝子。
悦宾楼客栈的小二见门口来了客人,立马迎了出来,万公子跳下马车,朝他摆了摆手,又做了一次禁声的动作。
小二是认得万公子的,他是江夏有名的豪门公子,平素常与一些朋友来悦宾楼雅集,还在这里长期包了一个雅间。
“给我准备三、四样你们这里最拿手的菜,清淡一些的即可。”万公子轻声吩咐。
小二点头,进了客栈后,立马让厨房按照接待湖广总督的规格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