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丹墀暗涌
亦南2025-06-07 09:225,406

   

  第一节:船坞晨光

   

  寅时的梆子声惊起海鸥,咸腥雾气里浮动着桐油与鱼露的味道。冉染赤脚踩过湿滑的船台,鲨齿链在晨光中叮当作响——昨夜她拆解了火龙出水炮的竹制引信,此刻正准备丈量炮管倾角。

   

  “齿距三厘七毫,正合阳膛线深浅。”老船匠从旁递着黄铜矩度,尺规上刻着水师密文,一边爱怜絮叨:“呵呵,想当年这三少爷刚学造炮时,总爱用鲨齿卡螺纹验工。”冉染听闻,取下鲨齿链——这是冉墨今晨为她系上颈间的,链上残留着他战袍的硫磺味。十岁那年,他猎鲨遇险,她用发簪刺鲨眼救人,冉母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娃娃,直接晕了过去。十五岁,他戴上她亲手打磨的鲨齿链,偷偷在第七齿刻了一个“染”字。今晨——其实是每一次准备作战之前,他都会把链子交给她,别看他七尺汉子,却迷信的很,说什么“齿尖指心,保命护心”。

   

  冉染将鲨齿卡进炮管螺纹。第三枚齿尖嵌入凹槽时,链身突然泛起磁光——那齿痕间距竟与潜艇鱼雷管的膛线参数分毫不差!老船匠又补充道:“三少爷说过,造炮如雕玉——齿不合缝,舰毁人亡呐!”说着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怪哉!”一边指着吸附的铁屑给冉染看,“这鲨齿怎么专门吃蓝晶屑?”

   

  “硝石七钱、硫磺四钱、炭粉三钱半……”岳波捧着账册皱眉,指尖沾着昨夜查账的墨渍,“《武备志》记载的火龙方子分明是八、五、三啊!”

   

  冉染将琉璃瓶中的胶状物注入青铜模具,胶体泛出诡异幽蓝。船台角落的铁匠学徒突然打了个喷嚏,手中淬火的铁钎“滋啦”捅进盐垛——那盐粒混着硫磺粉,正是渔民腌鱼防霉的土方子。 

   

  “染姐姐!”清亮少年音撞破晨雾。黝黑渔童背着藤筐奔来,筐里牡蛎哗啦倾泻,“退潮时礁石缝摸的,胖婶说煮汤最醒神!”他袖口沾满荧蓝泥点,脖颈铜钱随动作翻飞,腰间却系着渔家孩童常见的贝壳串——每片砗磲都钻了针眼大的孔。 

   

   

  第二节:渔港烟火

   

  晨雾被渔市的喧嚣撕开缕缕金痕。鳕鱼干在竹架上淌着琥珀色油光;妇人熟练的用梭子补着网,梭尖缠着蓝白绳:“冉小姐真是天下最智勇的小姐了,这海肠做的绳子,越泡海水越有韧劲儿!”铁匠学徒抡锤敲打炮箍,火星溅进晾晒的渔网里,惹得补网老妇笑骂:“小猢狲!烧穿网眼罚你下海捉龙!” 

   

  冉墨单肩扛起火龙炮,炮身缠着蓝白海肠筋,那是冉染拆了发绳所赠——发绳原料正是去年普池国使臣进献的“龙筋”贡品。那日,贡传甲板上,冉染任性攥紧海肠筋:“三哥莫接这脏东西!普池国专会下毒……”冉墨却接过筋绳束起她被咸涩海风吹乱的头发:“莫怕,系在你发上,便是辟邪的灵物。”

   

  此刻,炮身蓝绳犹带着她发间淡淡的茉莉头油香。金属炮身映着冉墨剑眉上的露珠:“这细绳倒比牛筋来得韧,但不知当真扛得住雷火否?”

  “总强过三哥您去年炸翻灶房的突火枪。”冉染笑着将编绳尾端系成水手结:“这原料是万丈深渊下的海肠,晒干后遇火则缩,正是抗后坐力的关键。”

   

  三个渔童蹲在炮座边赌贝壳,为首的黝黑小子用炭条在沙地画船——冉染一眼扫过去,心下暗惊:那尖底福船的龙骨夹角,估摸着倒像是17.3°开角!女娃们跳着“编花绳”,手中蓝白绳正是冉染制作海肠筋的下脚料。岳波拾起断绳嗤笑:“普池国贡品,倒成了丫头的玩意儿。”冉染慌忙以水袖去遮他的嘴:“休要乱说,别被细作听见,恐又大做文章。贡品岂能胡乱分派,何况极为少量,这是我和村里人做的那一批。”

   

  岳波慌着倒步子适应她的,一面连连称是。他自然记得前段时间,全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制作这种弹性绳。冉染委托渔民捕捞巨型荧光环节虫,取出其环状肌束,用牡蛎灰加海水鞣制,然后用闽南蓝草汁液调着明矾固色,再涂上粘结复合弓的鱼鳔胶,最后裹上马尾毛编织。

   

  只是,适才她的衣袖抚着他的面颊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奈则国的亲王和大帝前不久从咱们西面的一个小岛引入了一只巨型的动物,据说是陆地上体型最大的动物,就像咱们海里的鲸鱼一般?”冉染立刻露出好奇的神色:“真的吗?是什么动物呀?”

  “据说叫做‘大象’。”岳波大声说着,掩饰着心里的兵荒马乱:他还听说大象虽然体型看起来是庞然大物,却很怕小小的蚂蚁。其实,他之所以想起这件事,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冉染,就好似大象和蚂蚁的关系——这个比方不恰当,但是……

  

  

  第三节 海娘泣珠

   

  “点火!”岳波的喝令撕破了渔港的喧嚣。

   

  炮身蓝白海肠筋骤然绷紧,发出细微而坚韧的呻吟,仿佛无数被拉长的生命在低吼。阳光下,那缠裹炮身的绳缆,正是冉染发绳所化,此刻犹自散发着淡淡的茉莉头油香——那是冉墨亲手为她系上时的温柔,此刻却在炮口炽热的期待中蒸腾。

   

  “滋啦——!”

  烈焰咆哮着冲出炮膛!震耳欲聋的轰鸣并非粗暴的炸裂,而是被那遇火则缩的海肠筋神奇地吸纳、转化。后坐力化作一圈柔韧的冲击波,如同投入水面的巨石荡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拂过惊愕的人群,吹动了妇人手中未补完的渔网。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焦香,混合着海水的咸腥。

   

  冉染鬓角猛地一痛。她下意识抬手,指尖只触到一缕细微的、带着焦糊味的灰烬——最后一截存着茉莉香、系着冉墨体温的发绳,终究在烈焰的洗礼中化为乌有。心头仿佛被那无形的后坐力撞了一下,留下一个与发绳灰烬同样空落落的烙印。炮口青烟袅袅,那海肠筋在雷火的淬炼下蜷缩成一个个紧致的圆环,闪烁着焦黑的釉光,像一个个沉默的句号,凝固了刹那的惊心动魄。

   

  然而,异变陡生!

  岳波闷哼一声,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脸色瞬间煞白。他捂着右臂旧伤处,那里的皮肤下,青筋如受惊的蚯蚓般疯狂扭动凸起——旁边被震翻的火药桶,荧蓝色的诡异粉末如活物般,正沿着他十二岁那场海战中留下的箭疤缝隙,贪婪地钻入!

   

  “硅酸铯遇血则焚!”尹家同阴冷的警告瞬间刺入冉染脑海,让她如坠冰窟。这不是比喻,亦非夸张!她毫不犹豫拔出随身小刀,闪电般划向岳波手臂伤处上方,鲜血瞬间涌出——必须在剧毒粉末与血液深度交融、引发爆炸前,将它尽可能排出!岳波明白,若不是她迅烈如刀,他的胳膊将被炸的皮开肉绽,可是为何,他却清晰的感到她的温柔如水。

   

  “网来!”冉墨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铁匠学徒和几个反应快的渔民立刻抄起旁边浸透海水的厚重渔网,奋不顾身地扑向岳波手臂上开始闪烁诡异蓝光的伤口和洒落的荧粉。那补网的老妇眼尖,盯着网上沾到的荧蓝火星失声惊叫:“夭寿咧!这鬼火…专挑俺用桐油补过的网眼钻!”只见被桐油浸润加固的网线节点,正滋滋作响,蓝火蔓延得异常迅猛。

   

  千钧一发!

  冉墨眼中厉色一闪,猛地扯断颈间那条饱经风霜的鲨齿项链,扬手将带着体温的利齿抛向岳波头顶翻腾的荧蓝毒雾!

  “叮叮叮叮——!”

  鲨齿破空,竟如有生命般精准追逐着蓝雾最浓处,瞬间在岳波头顶上方悬停,齿尖嗡鸣,排列成一个微缩而凛冽的北斗七星阵!原本蹲在一旁赌贝壳的黝黑渔童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贝壳都忘了押,拍着沙地尖叫起来:“星斗!三少爷唤来星斗吃妖火了!”更奇的是,齿尖吸附的荧蓝粉尘,在无形的牵引下,竟自发勾勒出一个精密、优美的斐波那契螺旋图案——那形态,与冉墨曾在秘密图纸上见过的某种逃生舱拓扑结构惊人地相似!

   

  鲨齿链悬空嗡鸣,灼烫的链坠贴着冉墨的掌心。他凝视着第七颗齿上那个在血与火中依旧清晰的“染”字刻痕,耳边轰然响起十年前那个闽南海啸的恐怖夜晚——巨浪如墨,十二岁的冉染,在绝望的颠簸中,将这链子死死按进他手里,嘶喊声穿透风雨:“齿尖朝外!鲨鱼…怕自己同类的杀气!”链坠滚烫,如同她传递过来的、绝境中求生的意志。

   

  此刻,链齿的嗡鸣仿佛一种无声的诉说。冉墨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穿透混乱,与冉染焦急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方才她布置的、用于某种试验的磁力网格模型,其精妙之处在此刻豁然开朗!

   

  “列水龙阵!毒雾惧咸水汽!”他厉声下令,声震全场。

   

  早已待命的水兵们齐声怒吼,迅速架起数台沉重的猛火油柜(一种古代喷火/喷水器械)。铁匠们将预备好的、粘稠的深绿色海藻汁液迅速倒入柜中,与浓盐水激烈混合。随着阀门开启,数道粗壮的水龙咆哮着冲天而起!饱含盐分和藻类特有微粒的水雾,如同一张巨大的、潮湿的网,精准地罩向悬浮的荧蓝粉尘和鲨齿阵列。

   

  水雾与荧蓝毒粉碰撞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噗——!”

  漫天胭脂色的星火骤然爆开!绚烂、璀璨,如同最盛大的节日焰火在青天白日下怒放!那是铯蒸气在富含钠离子的盐水藻雾中,发生了极其剧烈的焰色反应!

   

  “漂亮!神乎其技!”老船匠激动得猛捶身旁的船板,胡须都在颤抖,“这招‘海娘泣珠’,比妈祖娘娘寿诞的压轴烟火还要妙上千百倍!” 渔港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叹与欢呼,人人仰头,沉醉于这由致命危机转化而来的、不可思议的瑰丽奇景。

   

  只有冉染,脸色在胭脂色星火的映照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她死死盯着那绚烂光雾中,被特殊频率的火光短暂勾勒出的、一闪而逝的莫尔斯电码痕迹:

  .-.. --- ...- . (LOVE)

  那是尹家同的标记,一个带着致命扭曲的“爱”的宣言,无声地烙印在这用鲜血和智慧换来的、虚假的胜利烟火之上。

  

  

  第四节:圣裁如刀

   

  胭脂色的“海娘泣珠”余烬未散,渔港的欢呼犹在回荡,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如冰锥刺破了劫后余生的温热。

   

  “圣旨到——靖海侯冉晟接旨!”

   

  传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银针,瞬间让港口凝固。冉墨眼神一凛,单膝跪地的动作迅捷如豹,肩头残留的火龙炮硝烟尚未散尽。冉染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父亲靖海侯冉晟——这位威震东南的海防柱石,此刻正从泊岸的旗舰“镇海楼”上稳步而下,玄色蟒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阅尽沧海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声音抑扬顿挫,却字字如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海侯冉晟,忠勇体国,镇守海疆,劳苦功高。然东南海防,干系社稷,不可不慎。近闻普池国使节屡次泣诉于朝,言我海防重镇,私藏异邦贡品,擅动刀兵,更以奇技淫巧惊扰海疆,有伤国体,恐启边衅!朕心实忧……”

   

  冉染跪在父亲身后,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普池国使节泣诉?私藏贡品?擅动刀兵?惊扰海疆?字字句句,颠倒黑白,直指方才化解的硅酸铯之祸!这分明是冲着父亲,冲着冉家,冲着这维系海疆安宁的堡垒而来!她脑中瞬间闪过朝堂上那些“禁海派”大臣阴鸷的脸孔,尤其是那位与父亲政见相左、力主“片板不得下海”的国丈——太师庞德清!定是他勾结普池,借题发挥!

   

  “……着靖海侯冉晟,即刻严查‘海肠贡品’流散一事,约束部众,不得再行僭越之举。念其旧勋,暂不深究。东南海防,关乎国本,兹事体大,特遣钦差庞元度(庞德清之侄)协理海防军务,襄助侯爷,整饬防务,以安圣心。钦此!”

   

  “臣,冉晟,领旨谢恩。” 靖海侯的声音沉稳如礁石,叩首的动作一丝不苟。但当他起身接过那卷沉重的圣旨时,冉墨清晰地看到父亲宽厚手背上,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

   

  “侯爷,” 传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近前的冉墨、冉染听清,“庞小侯爷(庞元度)不日即到。太师的意思,这海防嘛,还是要稳字当头。那些个……嗯,‘火龙炮’之类的玩意儿,动静太大,恐非社稷之福,侯爷您看?” 他细长的眼睛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冉墨身后不远处那门还带着余温的火炮。

   

  冉墨下颌绷紧,按在膝盖上的手微微用力。这炮,这海肠绳,是抵御普池毒计、保卫渔港的利器,在京城那些坐而论道的权贵口中,竟成了“惊扰海疆”、“奇技淫巧”的罪证?还要派一个对海防一窍不通、只知争权夺利的纨绔来“协理”?

   

  “公公所言甚是。” 冉晟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目光却如深海,平静下蕴藏着足以吞噬巨舰的暗流,“海防自当以稳妥为要。犬子年幼鲁莽,偶得利器,心系乡梓,急于御寇,惊扰了天使,是本侯管教不严。稍后自当严加约束。”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普池国狼子野心,其使节一面泣诉于我朝堂,一面遣细作投放毒物于渔港,若非此炮与乡民奋力,今日渔港恐已化为焦土,万千百姓葬身火海。此情此景,天使亲眼所见。‘擅动刀兵’、‘惊扰海疆’之责,究竟在谁?还请天使回禀圣上时,据实以陈。” 他目光如炬,直视太监。

   

  那太监被冉晟目光所慑,脸上虚假的笑容僵了僵,干咳两声:“侯爷忠勇,所见所闻,咱家自当……自当如实禀报。只是这庞小侯爷……” 他暗示着庞家的势力不容违逆。

   

  “钦差驾临,本侯自当扫榻相迎,共商海防。”冉晟语气平淡,却将“共商”二字咬得清晰无比,暗指主导权仍在己手。“公公远来辛苦,请至侯府歇息,略备薄酒,为公公接风洗尘。”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将一场雷霆万钧的政治打压,暂时化入了看似平静的官场寒暄。

   

  太监无奈,只得在冉府亲兵的“护送”下,随冉晟离开码头。人群在压抑的气氛中渐渐散开,只留下海风呜咽,吹拂着未散的硝烟味和更浓重的阴霾。

   

  冉墨依旧单膝跪在原地,肩上的盔甲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缓缓起身,护心镜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衫传来。他转头看向冉染,妹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不再仅仅是惊惧,而是被朝堂污浊点燃的愤怒火焰。

   

  “三哥……” 冉染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那圣旨的绢帛……边缘有极淡的、被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痕迹,像是……普池宫廷密用的‘隐踪水’,遇热方显。庞家与普池……”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冉墨沉默着,目光越过喧嚣渐息的渔港,投向浩瀚无垠却危机四伏的深蓝大海。父亲独自扛下了朝堂射来的暗箭,将他和他的炮置于了“管教不严”的位置,暂时保全。但这道圣旨,已如一把冰冷的钢刀,悬在了冉家和整个东南海防的头顶。庞元度,这个代表着“禁海派”和庞太师意志的钦差的到来,绝不会是“协理”,而是一场更凶险、更无形的战争的开端——一场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与杀机四伏的海疆之间同时进行的战争。

   

  他握紧了炮身剩下的蓝白海肠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茉莉的微香,也烙印着父亲沉默而如山岳般的背影。海权之争,从来不止于惊涛骇浪间的炮火,更在这庙堂之高,人心之险。他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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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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