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的密信穿越风雪抵达北境关时,于冕正在军帐中擦拭佩刀。
信使冻僵的手指几乎掰不开,递来的信筒上结着厚厚的冰霜。
"大人说...务必公子亲阅..."信使的牙齿还在打颤,于冕递过一杯热水,肚子里有了暖意,信使这才缓过神来。
帐内炭盆烧得正旺,于冕盘腿坐在毡毯上,指尖摩挲着信纸粗糙的边缘,父亲的字迹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凌厉,只是"喜宁"二字墨色格外浓重,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像是蘸着心头血写就的。
烛火突然摇曳,帐壁上晃动的影子让于冕想起数日前他出关巡查时看到的那个被屠的村庄,记忆里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尸体还在风中摇晃,驿卒用指甲在树皮上刻下的血箭头,指向大同的方向——那是喜宁下一个目标。
片刻之后。
军帐内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于冕掀开帐帘时带进一阵刺骨的寒气,范克忠正坐在条案前看着军报。
"你来得正好。"范克忠头也不抬,粗粝的手指缓缓抚过刀身上那道最深的伤痕,"刚收到斥候密报,喜宁那阉货现在被也先当宝贝供着,让阿木塞日夜保护着他。"他冷笑一声,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喜宁帐外添了二十个草原狼崽子,都是能徒手搏狼的主儿。"
喜宁这个背叛大明的太监,是太师也先此次进攻宁夏最得力的谍报头子,边关布防图、粮草转运路线、朝中派系争斗......经他手泄露的机密,足以让大明流干鲜血。
于冕从贴身的暗袋里掏出半块铜牌,铜牌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御前行走"四个鎏金小字依稀可辨——这是广白临死前塞给他的,指腹抚过那些凸起的纹路时,他仿佛又看见喜宁当年在宫中耀武扬威的模样,那枚同样制式的腰牌就挂在那阉人腰间,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末将想借夜不收一用。"于冕突然拱手行礼道。
范克忠的动作顿了顿,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像是黑夜中突然亮起的狼瞳:"你要多少人?"
"我和玄明,再加八人足矣。"于冕从炭盆边捡起半截木炭,在青石地面上勾画起来,炭灰在石面上游走,渐渐勾勒出瓦剌大营的轮廓,当炭笔停在一个偏僻角落时,于冕用力点了点:"上次营救太上皇的时候我听袁彬说过,喜宁每日寅时要出恭,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且依我对阿木塞的了解,他的心里是不会真正在意喜宁的。"
帐外突然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铁甲摩擦的声响混着细雪拍打油布的簌簌声,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范克忠盯着地上的草图看了许久,突然咧嘴笑了,"你小子,倒是把阿木塞的性子摸透了。"
他起身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十套皮甲,都是按瓦剌亲卫的制式仿的。"将军拍了拍箱盖,灰尘在火光中飞舞,"记住,要抓活的。实在不行..."他的拇指在刀刃上轻轻一刮,"留个全尸。"
子夜将至,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皮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于冕站在马厩的阴影里,手指勾住皮甲束带狠狠一勒,劣质羊皮的腥膻味顿时扑面而来,这味道像把钝刀,剐得他鼻腔发酸,眼前浮起一层薄雾——三日前那个燃烧的村庄里,焦黑的梁木也是这般呛人的气味。
"景瞻..."王玄明从黑暗中递来酒囊,粗粝的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酒囊悬在半空微微发颤,这个曾经很是呱噪的少年如今变得十分沉默,于冕知道他想说什么,大同城外三十里就是瓦剌大营,去大营里抓获喜宁与送死无异。
劣酒入喉,灼烧的痛感顺着喉管滚下,于冕眯起眼睛,恍惚又看见那个被屠的村庄,火场余烬里,一截焦黑的指骨从老槐树垂挂的尸体上支棱出来,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像在数着他们迟到的时辰。
酒囊突然被夺走,王玄明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带起甲叶碰撞的轻响。
"子时了。"王玄明抹着嘴指向城头,梆子声刺破雪幕,惊起几只寒鸦,于冕蹲下身检查绳索,粗麻在掌心磨出细碎的血痕。某个雪夜的记忆突然涌来:父亲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常年握笔的茧子,引着他将麻绳绕成规整的八字,那时屋檐的冰棱映着月光,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幅剪得齐整的皮影戏。
"绳结要系活扣。"父亲的声音混在当下的风雪里,惊得于冕指尖一颤,皮甲束带末端,那个特意留出的活结正在风中轻轻摆动,他忽然懂了父亲没说出口的后半句——系在敌人脖子上的,得是死扣。
……
大同郊外,瓦剌大营外三里,朔风卷着雪粒子,抽得人脸生疼。
于冕伏在雪窝里,呼出的白气在眉睫凝成细霜,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营帐——那里灯火通明,巡夜的瓦剌骑兵举着火把来回游弋,铁甲碰撞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第七天了。"身旁的王玄明压低声音,粗糙的手指在雪地上划出几道痕迹,"喜宁这阉狗缩在阿木塞的帅帐里,连屎尿都要亲兵端进去。"
于冕没说话,只是缓缓摩挲着腰间的雁翎刀,刀鞘上那道裂痕是七天前留下的——当时他们险些得手,却被阿木塞的亲卫队冲散,如今的阿木塞,变得十分阴险难测。
突然,营帐的帘子被掀开。
喜宁那瘦弱的身影在火光下格外扎眼,他裹着厚厚的貂裘,正跟身旁的阿木塞说着什么,阿木塞点了点头,挥手招来一队骑兵。
"不对劲。"于冕的瞳孔微微收缩,"这阉狗要出营?"
王玄明眯起眼睛:"往宣府方向......这龟孙子又憋害人的招了?"
雪地里,于冕的指节因握刀过紧而泛白。
——机会来了。
马蹄声在雪原上格外沉闷。
于冕带着王玄明等九名夜不收远远辍着那队人马,喜宁的锦袍在月光下像一团污血,被二十余名瓦剌精骑团团护在中央,阿木塞没有跟来,这更让于冕心生警惕。
"太巧了。"王玄明压低声音,"这阉狗早不出营晚不出营,偏偏挑今夜......"
"是饵。"于冕冷笑,"但钓鱼的人,未必知道水里藏着鳄鱼。"
他打了个手势,夜不收们立刻分成三组隐入黑暗,这些边军老卒像雪地里的狼,悄无声息地包抄过去。
喜宁的队伍突然在一片桦树林前停下。
"准备。"于冕的拇指推开雁翎刀的护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
雪地突然炸开,十余名瓦剌铁骑从伪装的雪坑中跃出!与此同时,两侧林间弓弦震响,淬毒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有埋伏!"王玄明暴喝一声,雁翎刀舞成一片银光。
于冕一个翻滚避过冷箭,雁翎刀已出鞘在手,刀光闪过,最近的一名瓦剌射手喉间喷出血箭,他抬眼望去——喜宁正被亲兵护着往后撤,那张白胖的脸上竟带着狞笑!
"中计了!"于冕心头一凛。
阿木塞的身影出现在林边高坡上,弯刀映着月光:"于公子,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箭雨更密了。
"玄明,你带人绕左翼,截断他们的退路。"于冕嗓音低沉,像淬了冰,"我来正面冲阵。"
王玄明眉头一皱:"太冒险!阿木塞狡诈如狐,万一……"
"没有万一。"于冕打断他,眼底杀意翻涌,"今日,不是喜宁死,就是我亡。"
王玄明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重重一点头:"好!我陪你杀到底!"
马蹄声如雷,于冕率数骑直冲敌阵,瓦剌骑兵从容迎战,箭矢破空,刀光交错。
喜宁吓得面如土色,躲在阿木塞身后尖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阿木塞冷笑一声,弯刀一挥,又有数十名瓦剌精锐从两侧雪丘后杀出——果然还有后手!
"景瞻!小心!"王玄明怒吼一声,纵马冲来,雁翎刀横扫,劈开两名瓦剌骑兵的喉咙。
于冕眼神一厉,雁翎刀如银龙翻卷,直取喜宁!
阿木塞横刀格挡,两柄利刃相撞,火星迸溅。
"于公子,上次没分胜负,今日正好做个了断。"阿木塞冷笑,刀势陡然一变,如毒蛇吐信,直刺于冕咽喉!
于冕侧身避过,反手一刀劈向阿木塞战马,马匹嘶鸣倒地,阿木塞翻滚起身,眼中凶光毕露。
"杀!一个不留!"
血战爆发,雪原上刀光剑影,惨叫连连。
刀光剑影间,于冕瞥见喜宁正被几个亲兵护着往后撤,那阉人怀里紧紧抱着个鎏金匣子,想必又是要送往也先手中的机密。
"玄明!截住喜宁!"于冕暴喝一声,猛地荡开阿木塞的刀锋。
王玄明如猛虎般冲入敌阵,雁翎刀所过之处,血浪翻涌,眼看就要追上喜宁,突然三支鸣镝箭破空而来!
"小心!"于冕目眦欲裂。
王玄明一个鹞子翻身,两支箭擦着铠甲划过,第三支却深深扎进他的右肩,他闷哼一声,却仍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喜宁。
"你们这群丘八!"
喜宁的尖叫声像刮骨的钝刀,刺得人耳膜生疼,那张白胖的脸上,每一寸横肉都在扭曲,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出眼眶,瞳孔里翻涌着刻骨的怨毒。
"皇帝都成了俘虏,你光盯着我干什么!"
这句话像一瓢滚油浇进烈火。
王玄明的瞳孔骤然收缩,额角青筋暴起,仿佛有无数冤魂在这一刻从地狱里爬出来,撕扯着他的理智——他想起了宁夏卫尸横遍野的惨状,想起了被瓦剌铁骑踏碎的边关婴孩,想起了那些因为军情泄露而枉死的袍泽......
而这一切,眼前这个阉狗都有份!
"我盯的就是你!"王玄明的怒吼震得周围积雪簌簌落下,"狗太监!"
他猛地抓住右肩那支仍在颤动的箭矢,五指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箭杆上的倒刺刮着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硬生生将箭从伤口里拔了出来!
鲜血喷溅,在雪地上洒出一串触目惊心的红点。
王玄明咧嘴一笑,牙齿上沾着血丝,眼神却亮得骇人,他似乎感受不到肩上的疼痛,步伐极快的朝喜宁逼近,雁翎刀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这一刀——"他声音嘶哑,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替宁夏卫的百姓讨的!"
喜宁终于慌了,那张养尊处优的白脸瞬间惨如金纸,他踉跄后退,却被雪堆绊倒,手脚并用往后爬,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拦住他!快拦住他!"
可已经晚了。
王玄明如疯虎般扑了上去,刀光如电,狠狠劈下!
咔嚓!
血光迸溅,喜宁的右臂齐肩而断,飞出去老远,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
这阉人惨嚎着倒地,怀中的鎏金匣子摔落在地,露出半截羊皮地图——赫然是宣府的布防详图!
鲜血喷溅,喜宁的一条胳膊飞了出去,他惨嚎着,像条断脊之犬般蜷缩在雪地里,哀嚎求饶:"将军饶命!饶命啊!我……我知道朝中谁在勾结瓦剌!我可以告诉你!"
"果然......"于冕心头一震,"朝中还有人给他传递军情!"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阿木塞的弯刀已至胸前!
"铛——"
金属碰撞的颤鸣震得耳膜生疼,王玄明掷出的雁翎刀在空中划出凄艳的弧光,精准撞偏阿木塞的致命一击,刀身迸裂的碎片溅在于冕脸上,带着温热的血。
"景瞻!小心!"
这一声暴喝惊醒了恍惚的于冕,他看见王玄明右肩的箭伤汩汩冒着血,却仍用左手抽出备用的短刀,那个总是嬉笑怒骂的少年此刻眼神亮得骇人,嘴角还挂着惯常的痞笑:"发什么呆!"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从斜刺里猛冲而出!
赵三刀——这个跟了范克忠五年的夜不收老卒,像头护主的獒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在了于冕面前,他身上的皮甲早已被血浸透,左肩还插着半截断箭,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稳如铁铸,横刀立马的气势竟逼得阿木塞后撤了半步。
"队正退后!"老兵的吼声沙哑如磨刀石,"这龟孙子交给我!"
阿木塞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认得这个明军老兵——三年前黑水河之战,就是此人带着七个夜不收,生生拖住了瓦剌半个百人队的追击,此刻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正死死锁住他的咽喉。
弯刀与雁翎刀在空中相撞,迸出几点火星,阿木塞突然撤步后跃,靴底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深痕。
这个动作看似退让,实则暗藏杀机——他在重新调整呼吸,也在等。
等什么?
等瓦剌精锐加入。
阿木塞撤刀换箭。
"老赵小心!"
可已经晚了,狼牙箭矢穿透老卒的喉咙时,赵三刀却咧嘴笑了,他反手掷出腰间的短刀,精准扎进身前瓦剌敌人的眼眶。
"够本了......"老兵轰然跪地,却用最后力气把于冕推向安全处,"走啊......"
阿木塞站在三步外,冷笑从面甲后传来,草原神射手的动作优雅得像在表演,铁胎弓张开的弧度完美得令人心寒,于冕知道,那是草原上射雕手的起手式——老赵就是这样被一箭封喉。
"下一个。"他用字正腔圆的汉话说道。
"嗖!"
狼牙箭破空的尖啸刺痛耳膜,王玄明竟不闪不避,用肩膀硬接了这一箭!箭簇穿透皮甲的闷响让于冕浑身一颤,仿佛那箭是扎在自己心上。
"玄明!!"
雪地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王玄明却像感觉不到痛,反手折断箭杆,短刀劈开身边一个偷袭者的咽喉,喷溅的鲜血在雪地上写出一道刺目的朱砂:"走啊!"他踹翻另一个敌兵,声音嘶哑得不像活人,"带着喜宁滚!"
瓦剌的牛角号突然凄厉响起,远处雪坡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黑影,至少一个百人队的骑兵正包抄过来,阿木塞的第二支箭已经搭上弓弦,这次瞄准的是于冕的坐骑。
"嗖嗖嗖——"
箭雨笼罩的瞬间,王玄明突然策马撞开于冕,三支狼牙箭钉在他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入肉声,这个铁打的汉子晃了晃,却用刀鞘狠狠抽在于冕马臀上:"记住!帮我照顾我妹妹。"
战马吃痛狂奔的刹那,于冕看见王玄明调转马头,单枪匹马冲向敌阵,雁翎刀在晨光中舞成一轮银月,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这个曾经的纨绔子弟此刻像极了说书人口中的英雄好汉,只是背影孤单得让人心碎。
阿木塞的第三箭来得又快又狠。
"噗!"
箭矢从后背贯入,前胸穿出,王玄明猛地一颤,却咧嘴笑了,他死死攥住透胸而出的箭簇,硬是用身体卡住了箭杆,鲜血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猩红的珍珠。
"来啊!孙子!"他吐着血沫大笑,"老子还能杀十个!"
瓦剌骑兵被这疯魔般的架势震住,竟一时不敢上前,阿木塞眯起眼睛,缓缓抽出第四支箭——这次瞄准的是王玄明的眉心。
于冕的视野被泪水模糊,他拼命勒住受惊的战马,却见幸存的夜不收们疯了一样拽住他的缰绳。
“队正”,年轻的夜不收拼了命地嘶吼,“王大哥用命换的机会啊!"
三百步外,王玄明突然回头,染血的面容上竟带着释然的笑,嘴唇开合间,于冕分明读出了那句他们常说的暗语——"活着的比死了的更苦。"
雪原上的风突然停了。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阿木塞松弦的瞬间,那支狼牙箭穿过纷扬的雪幕,精准钉入王玄明的眉心,王玄明从马匹上跌落,像是一座山轰然倒塌。
"玄明——!!!"
于冕的哀嚎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怀中的喜宁突然癫狂大笑:"死得好!你们这些..."话未说完,于冕的刀柄已经塞满了阉人的嘴里。
雪越下越大。
于冕机械地骑马狂奔,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眼眶涌出,又在脸上冻成冰棱,他忽然想起在草原上出发的前一夜,王玄明喝着酒搂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醉话,有一句他记得分外清楚:
"要是哪天我先走一步,你就把我的刀插在北境关最高处——老子哪怕死了,也要守护我大明的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