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二月,北京城。
还是冬天呢,西市口的青石板却被冬日暖阳晒得滚烫,热气和冷气交替蒸腾而上,扭曲了远处的城楼轮廓。
刑台之上,喜宁被铁链绑在枣木刑架上,囚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很快被烈日烤干,留下一圈圈泛白的盐渍,像是某种恶毒的符咒。
刽子手老赵蹲在刑台边上磨刀,青石上洒的水"嗤"地腾起白雾,和他哈出的寒气最终融在一起。他试了试刀刃,刀片折射的寒光正好晃在喜宁脸上——那张曾经趾高气扬的白胖面孔,此刻灰败如死鱼肚皮,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铁链"哗啦"作响,像极了之前宁夏城城门铰链断裂的声音。
于冕站在刑台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喜宁,他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腥臊味——那是从喜宁裤裆里渗出来的,三日前凌迟开始时,这个叛徒还能用尖细的嗓音咒骂"大明皇帝”、咒骂“于谦绝后",现在只剩断断续续的呻吟,像只被踩烂的蛐蛐。
"第三百二十一刀。"
兵部监刑官的声音已经嘶哑,老赵的刀片精准削下一片薄肉,手法娴熟得像在片烤鸭,肉片落在铜盘里,发出轻微的"嗒"声。最前排几个妇人突然骚动,有个穿补丁衣裳的老妪冲上前,用树枝蘸了地上的血,在墙上画了道歪斜的红痕——她儿子死在喜宁带路攻破的宁夏城,连全尸都没找回来。
也是怪了,往年的冬天冷得要死,而今日,正午的日头毒得像烙铁。
刑场周围的茶摊挤满了人,小二提着铜壶穿梭其间,壶嘴喷出的白气模糊了看客们兴奋的面容,"客官您瞧,"他给穿绸衫的商人添茶时努努嘴,"那阉狗心口还在跳呢,到底是练过龟息功的。"商人却盯着喜宁已经不像个人样的躯体,突然打了个寒颤。
阴影处,于冕接过陈福生递来的水囊,热水顺着喉咙滑下,却让心头火更加浓烈,年轻人陈福生眼睛通红,手里攥着块粗布——准备包一片仇人的肉去同僚坟前祭奠。
日落西山时,喜宁的惨叫声终于微弱下去。
老赵的刀换到第三把,刀刃已经卷了边。最后一刀落下时,西直门方向突然传来钟声——那是边关大捷的讯号。
沙窝大捷!
大同总兵郭登亲率800精骑夜袭瓦剌军营,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郭登严令“敢言退者斩”,并身先士卒冲锋。明军以八百对三千,瓦剌军因夜色混乱溃逃,明军追击至栲栳山,斩首200余级,夺回被掳人口牲畜800余。
人群爆发出欢呼,几个书生甚至当场落泪,大明百姓太久没有听到捷报了。
喜宁浑浊的眼珠突然暴凸,喉结滚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老赵的刀却已剜出他的心脏。
乌鸦在刑场上空盘旋不敢落下,于冕转身时,听见身后孩童稚嫩的声音:"娘,坏人死了天会亮吗?"妇人把孩子的脸按在怀里:"天早就亮了,只是有些人,永远看不见了。"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刑台的时候,皇城内,于谦站在乾清宫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袖中那份边关军报。
沙窝大捷的消息三日前就到了,可皇上偏偏要等到今日才准公布。
"于爱卿以为如何?"景泰帝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陛下圣明。"于谦躬身,"喜宁伏诛在前,捷报传颂在后,这一先一后,最是得宜。"
"百姓需要解气,更需要提气。"景泰帝轻轻敲着龙案,目光却飘向殿外,"只是这捷报..."
站在龙案旁正在研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诚王诚适时接话:"老奴已经安排好了,西直门的钟楼、鼓楼同时鸣响,各坊市的更夫也都得了吩咐。"
于谦垂首不语,他太明白这其中的算计:喜宁的惨叫要持续三天,就是要让全城百姓都记住背叛者的下场;而捷报偏偏选在最后一刀时传来,是要让百姓把胜利的喜悦和朝廷的威严烙在一起。
捷报也是需要火候的。
对于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而言,光是看见仇人伏诛、血溅刑场,不过是解一时之恨。可若在人心浮动之际,适时传来一场大胜的消息,那便是往干柴上浇了一瓢热油,足以让民心沸腾。
——杀敌,是泄愤;胜仗,才是提气。
唯有如此,民心才真正可用。
……
京城灯市口西街,黄昏时,乌云密布,雨意正在酝酿之中,"醉仙楼"的掌柜老周已经连续第十天在账本上记下同样的条目:"二月十七,于公子至,梨花白三坛,青瓷碗两只。"
他抬头看了眼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于冕正趴在油腻的木桌上,右手还死死攥着酒壶,那身原本精贵的锦袍沾满了酒渍,袖口处还带着不知哪天蹭上的血迹。
老周叹了口气,这十天来,这位年轻的公子每天都是这副模样。
"掌柜的,再...再来一壶..."于冕的声音含糊不清,抬手时带倒了两个空酒坛,骨碌碌滚到地上。
陈福生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于冕,这个夜不收的少年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显然也是多日未得好眠。
"于大哥,您不能再喝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恳求。
"我要喝!"于冕猛地推开陈福生,力道大得让两人都踉跄了几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涣散地环顾四周,"玄明呢?说好...说好今晚要喝个痛快..."
酒馆里的其他客人早已见怪不怪,这十天来,他们看惯了这位公子的醉态——有时痛哭流涕,有时暴怒砸桌,更多时候就是这样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角落里,一个年轻的书生忍不住低声道:"堂堂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整日买醉,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一柄短刀已经钉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陈福生阴沉着脸:"再多说一个字,下次钉穿的就是你的舌头。"
于冕似乎没注意到这场骚动,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夹杂着初春的凉意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满身的酒气。
"于大哥,小心着凉。"陈福生急忙取来披风。
于冕却突然僵住了,他死死盯着窗外某个方向——那是西市刑场的位置,十天前,他们就是在那里看着喜宁被千刀万剐。
"三百二十一刀..."于冕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刀痕,"玄明,你看见了吗?那个阉狗挨了三百二十一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陈福生看见自家队正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却不敢上前打扰。
酒馆后厨飘来炖肉的香气,混着劣质酒的味道,让整个空间都显得浑浊不堪。几个常客已经开始小声议论:
"听说于公子一队人马全死在瓦剌人手里...就他活着回来了"
"还有以前京城闻名的大少,王家少爷,也是为了救他才死的……"
"难怪这十天..."
陈福生凶狠的目光让闲言碎语戛然而止,他转身看向窗边,却发现于冕已经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手里还抓着半壶没喝完的酒。
"于大哥,地上凉..."
于冕却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凉?玄明躺在雪地里的时候,那才叫凉..."他举起酒壶,对着虚空做了个碰杯的动作,"来,兄弟,干了这杯..."
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打湿了前襟。
陈福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这世界上伤心的人那么多,不差于冕一个,可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才是公平的,它照平民,也照皇帝,谁都一样。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升腾,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墨锈味,朱祁钰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敲着一份奏折,目光却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向宫墙外灰蒙蒙的天。
"于卿。"皇帝的声音很轻,像在斟酌字句,"令郎……近来可好?"
于谦垂首而立,官袍下的肩背依旧挺直如松,却比往日更显嶙峋,他听出了皇帝话里的试探——这不是关心,而是提醒。
"犬子顽劣,让陛下忧心了。"于谦沉声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朱祁钰指尖一顿,奏折上那滴未干的朱砂晕开,像一抹血痕,他抬眼看向于谦,目光幽深:"朕听说,他这些日子,日日醉卧酒肆?"
窗外,一阵寒风卷着落叶扫过阶前,沙沙作响。
于谦沉默片刻,缓缓道:"是。"
一个字,再无辩解。
朱祁钰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像是权衡,又像是敲打。
"于卿,朕不是苛责。"皇帝的语气忽然温和下来,却更让人心头发紧,"只是……这京城里,不该再多一个醉生梦死的人。"
话里有话。
于谦听懂了——皇帝不想联想到"太上皇",而于冕酗酒买醉的模样,落在朱祁钰眼里,便成了某种刺眼的影子。
"臣明白。"于谦低声道,"北境战事未平,犬子……也该回去了。"
朱祁钰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松。
"边关苦寒,但胜在清净。"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阿木塞的巡风司近来猖獗,令郎若去,正可震慑敌胆。"
于谦没有立刻接话。御书房内,只有铜漏滴答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博弈。
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陛下圣明。"
"北境之事,就托付给于卿了。"朱祁钰最终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令郎……明日便启程吧。"
于谦深深一揖:"臣,遵旨。"
退出御书房时,月光正斜照在殿前的石阶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于谦站在阶前,望向宫墙外的天空,忽然想起儿子醉酒时的那句话——
"这京城,困不住我。"
或许,北境的寒风,才能真正让他清醒。
雨已经下了起来,醉仙楼"还亮着昏黄的灯笼,陈福生蹲在门槛上,手里的花生米一粒粒数着时辰,店小二第三次来问要不要打烊,都被他瞪了回去。
"让他喝。"陈福生摸出几个碎银子拍在桌上,"喝到天亮都行。"
"再来一坛..."于冕的嗓音沙哑得像磨砂纸。
店小二刚要转身,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夜风卷着春雨的气息灌进来,吹灭了最近的两盏油灯,陈福生猛地站起,却在看清来人后僵在原地。
青布直裰,方巾皂靴,于谦就像个寻常教书先生般站在门口,唯有腰间那枚"忠肃"玉牌,在灯下泛着清冷的光。
"父亲?"于冕的醉眼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摇摇晃晃地要起身,被于谦按住了肩膀。
兵部尚书的手指瘦削却有力,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温度,他扫了眼桌上的空坛,突然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半碗。
"敬大明。"于谦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一滴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滑落。
"北境需要你。"
父亲的声音比往日沙哑许多,于冕抬头,这才注意到于谦眼下的青黑,这位向来严整的兵部尚书,此刻衣襟微皱,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
"阿木塞的巡风司仍在肆虐。"
酒馆外雨声渐密,屋檐滴水落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于冕握碗的手微微发颤,酒液溅在虎口的旧伤上,刺得生疼。
"父亲……我……"于冕嗓音嘶哑,他想起这十日来自己醉生梦死的模样,喉头发紧。
"我知道你想报仇。"于谦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但北境需要的不是一个醉醺醺的复仇鬼,而是清醒的守夜人。"
雨声中,于冕感觉有温热的东西划过脸颊,他低头,看见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正覆在自己手背上,温暖而有力。
"天亮就出发。剩下的酒,"于谦突然拿起儿子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一滴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滑落,"等你提着阿木塞的人头回来,为父陪你喝个痛快。"
于冕反手握住父亲的手,十年来第一次发现,这双执掌天下兵马的双手,原来已经是这般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