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归銮暗流
六分醉2025-04-21 12:094,046

  景泰元年的春天,草原上的积雪刚刚消融,嫩绿的草芽从泥土里钻出来,远远望去,大地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绿毯。

  五月,风裹挟着蒲公英的绒毛,于冕伏在一丛芨芨草后,草叶上的露水浸透了膝甲,凉意顺着腿爬上来。

  于冕眯起眼睛——一百步外的草甸突然不自然地晃动,像有蛇游过。

  又来了。

  这是本月第六次。

  阿木塞的巡风司像草原上的旱獭,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打洞。

  于冕的拇指无意识蹭过箭囊,那里少了一支白羽箭——三天前的交手,那支箭本该钉进阿木塞的后心,却被对方一个镫里藏身躲过,箭簇只撕下了半截头巾。

  五十步外,阿木塞站起身来。

  于冕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阿木塞今天没穿铠甲,只套了件褪色的藏青布袍,倒像个牧羊人。

  "这次带够酒了吗?"阿木塞的弯刀随意地插在脚边草地上,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已经褪成粉色,他弯腰摘了朵黄色野花,别在耳后,这个动作让右肩的旧伤明显抽搐了一下。

  于冕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这些麻绳还是去年冬天王玄明帮他换的,现在已经被汗水和血渍浸得发黑,他注意到阿木塞的靴尖在微微调整角度——这是要出招的前兆。

  第一刀来得悄无声息。

  弯刀划开茂盛的草叶,带起的蒲公英像突然炸开的烟雾,于冕侧身时,一片花瓣粘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刀锋相撞的瞬间,惊起了草丛里的一窝云雀。

  "你退步了。"阿木塞的刀尖挑开于冕的束带,皮甲顿时散开半边,五月的阳光直射进来,晃得人眼花,"上次能接我七招。"

  于冕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艾草和铁锈的气味,三招过后,两人的位置调换,阿木塞背后是开满野花的山坡,于冕的靴跟陷入了一处蚁穴,黑蚂蚁正顺着裤腿往上爬。

  "我又想起了王玄明死的场景……"阿木塞突然用刀尖挑起地上的一截草绳——正是于冕束发用的,"我每次提起他,你都有破绽..."

  刀光闪过,草绳断成两截,于冕的右肩确实传来一阵刺痛,但这次他没停,雁翎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上挑,刀锋精准地挑开了阿木塞的衣襟。

  风突然停了,两人之间悬浮的蒲公英缓缓下落。

  五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

  当阿木塞的弯刀最后一次劈来时,于冕没有完全躲开,刀锋划开他胸前皮甲的瞬间,雁翎刀也刺穿了对方的右肺。

  阿木塞的血滴在蒲公英丛里,染红了三朵小白花,他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按住右肺的伤口,却咧着嘴笑:"这一刀...够劲..."

  于冕的雁翎刀尖还在滴血,阳光晒得刀身上的血珠很快凝结,像缀了一串红山果。

  "你这一刀,也不差"于冕的刀尖微微发颤。

  风突然转了方向,把于冕没说完的话吹散了,阿木塞突然抓起一把混着血的泥土扬过来,于冕本能地闭眼,再睁开时只看到阿木塞的黑鬃马驮着主人奔向远方的背影。

  草地上留着串血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躺着几朵被踩烂的蒲公英。

  "大人!"陈福生和守夜人小队也结束了与巡风司探子的厮杀,当他赶来时,于冕正蹲在地上看着那朵染血的蒲公英。

  回到北境后,于冕和阿木塞这样的对决已经持续了很多次,每次谁都奈何不了谁。

  在战场这张巨大的棋盘之上,斥候的交手是最不起眼的。

  他们的交锋就像棋盘边缘的两枚卒子,看似微不足道,却都心知肚明——终有一天,这场猫鼠游戏会以其中一人的性命作为终结。

  ……

  六月,已然入夏,可瓦剌大帐里的气氛却仿佛比寒冬还要冷。

  也先盘腿坐在鹿皮褥子上,手里捏着一把镶金的匕首——那是去年从朱祁镇的銮驾上抢来的战利品。

  帐外不时传来咳嗽声,连续半年的征战让部落里半数勇士染上了病或者受了伤,连他最信任的阿木塞也是负伤多日未愈。

  "太师,"老萨满佝偻着腰进来,羊骨卦签在皮囊里哗啦作响,"东南方的鹰隼带回消息,脱脱不花的人正在斡难河畔宰杀病弱的战马。"

  也先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名义上的大汗脱脱不花在积蓄力量,而部落的存粮已经撑不到牧草大规模返青。

  案几上摊开的羊皮地图斑驳陆离,大同、宣府两镇被朱砂圈得猩红——三个月前瓦剌强攻,却在郭登的埋伏下折损了大批精锐。

  "报——"亲卫掀开帐帘,带进一阵腥风,"宁夏来的商队被明军截了,三百斤茶砖全沉进了黄河!"

  匕首"铮"地钉入案几。

  也先想起十天前那个雨夜,明朝使节在雁门关外递来的国书。

  那个叫杨善的老狐狸笑得像只秃鹫:"太师若送还上皇,我朝愿开大同马市,岁赐茶五千斤。"

  当时,也先直接把国书扔进了火塘,可现在......

  今非昔比。曾经的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的我让你高攀不起。

  帐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啼闹和马的哀鸣声,也先掀帘望去,看见自己的幼子巴特尔正用树枝抽打一匹瘸腿的老马,这匹曾经日行千里的良驹,如今连孩子的竹竿都躲不过。

  "传令,"也先的声音像被砂石磨过,"让阿剌知院去雁门关......给明朝送信。"

  暮色中,瓦剌信使向南而去。

  也先站在山岗上,看着最后一缕夕阳被阴云吞没。

  他知道自己输掉的不仅是这场战争——当瓦剌的苍狼旗在明朝城下卷起时,草原各部就会明白,那个能生擒汉人皇帝的也先太师,终究向铁锅和茶叶低了头。

  ……

  七月的雨裹着塞外的湿气,把紫禁城的琉璃瓦洗得锃亮,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就像南宫宫门上那些被铅水封死的锁眼。

  乾清宫西暖阁里,鎏金香炉冒着青烟,把朱祁钰的脸遮得朦朦胧胧,他盯着《大明会典》上"兄终弟及"四个字,烛光下墨迹发黑,像把悬在头顶的剑。

  这把剑的穗子上,还挂着土木堡二十万将士的冤魂。

  朱祁钰指尖摩挲着一封瓦剌使臣送来的羊皮信,火漆印上是也先的狼头徽记。

  信纸粗糙,字迹却如刀刻般刺目——"愿送还太上皇,以结两国之好"。

  "陛下,此事需慎之又慎。"徐有贞躬身立在龙案最远处的角落,这个当年主张逃跑的翰林,他想起三日前自己向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塞银票时,对方意味深长的话:"南宫的桂花树,根都烂透了。"此刻窗外惊雷再起,闪电照亮皇帝半边脸庞,那轮廓竟与土木堡被俘的朱祁镇有七分相似。

  "太上皇若归,民心浮动,不如迎回后暂居南宫……"他故意顿了顿,"南宫墙高门厚,最宜静养。"

  龙案旁,于谦的指节在官袍下攥得发白,他想起三日前巡视南宫时看到的景象:朱漆大门新换了铜锁,墙角堆着未及运走的铅锭,几个锦衣卫正指挥工匠加高围墙,铁锹铲土的声响像钝刀刮骨,此刻徐有贞的"静养"二字,分明是裹了蜜的砒霜。

  "于卿以为如何?"朱祁钰突然开口,指尖敲在羊皮信上,闷响如擂鼓。

  于谦抬首,正撞见皇帝眼底一闪而逝的幽光。那目光让他想起一年前土木堡的硝烟——彼时朱祁钰还是战战兢兢的监国亲王,如今龙袍加身,眼底却沉淀着更深的暗涌。

  "陛下。"于谦的声音惊飞梁间栖燕,惊得御案上那封瓦剌国书微微颤动,这位兵部尚书虽然官袍下摆都被雨水打湿了,腰杆却挺得笔直:"太上皇北狩经年,若归朝后形同囚徒,瓦剌必笑我大明无骨肉之情。"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雨点噼啪砸在琉璃瓦上,徐有贞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他早算准了于谦的刚直,此刻反倒向前半步:"于尚书此言差矣!当年汉献帝禅位后安居山阳,史书犹赞魏文帝仁厚。今日……"

  "今日不是曹魏篡汉!"于谦骤然打断,声如金石相击,他看见朱祁钰的瞳孔猛地收缩——便不再多言。

  话语不在多,点到即可。

  朱祁钰忽然轻笑一声,他推开半扇雕花窗,任冷雨打湿袖口。

  远处南宫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如鬼魅,那是他亲手为兄长打造的囚笼。"诸卿。"他背对着众人,声音混在雨声里,"拟旨,命礼部备迎驾仪仗。"

  西暖阁里的诸位大臣闻言称是,内阁大学士王文攥紧了笏板,他昨日刚向景泰帝进献《宣宗废后考》,此刻喉结滚动数下,终究没敢出声,倒是户部尚书陈循突然咳嗽起来——他袖中揣着孙太后赐的翡翠扳指,指环内侧刻着"见深"二字。

  ……

  七月的雨来得很急,北境关的驿道被浇得泥泞不堪。

  雨水顺着青灰色的城墙往下淌,在砖缝间汇成细流,冲刷着经年累月的血迹与尘土。

  于冕站在驿站的屋檐下,望着远处被雨幕模糊的关城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绳结。

  "大人,京里来的急件。"

  驿丞佝偻着背,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封缗的信函,于冕伸手接过时,檐角滴落的雨水正巧打在火漆印上,将那个"谦"字晕开一片猩红。

  他心头一紧——父亲的信向来工整严谨,若非急事,绝不会让火漆沾水。

  信纸上的墨迹很新,是父亲一贯的瘦金体,只是比往日多了几分潦草。

  于冕读了三遍才确认——皇帝要他去草原迎回太上皇。

  纸上的字迹在他眼前跳动,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小刀,剐着他的神经。

  "荒唐!"陈福生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跳起来又落下,茶水溅在信函上,晕开一片褐色的痕迹,"谁不知道大人与阿木塞有血仇?这分明是..."

  于冕抬手止住他的话。

  窗外雨幕中,几个驿卒正在给马匹披油毡,哗啦啦的声响盖住了他们的交谈。

  他想起两个月前那场对决,阿木塞肺部的伤势应该还没好全,那日草原上的蒲公英开得正盛,白色的绒球随风飘散,落在他们染血的刀锋上。

  "备马。"于冕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舌吞噬父亲的笔迹,"明日回京。"

  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复杂的阴影,于冕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迎回任务——这是皇帝给他和父亲设下的局。

  同一时刻的紫禁城,乾清宫里的冰鉴冒着丝丝白气,驱散了夏日的闷热。

  于谦垂手立在龙案三步外,看着皇帝朱祁钰指尖的棋子久久不落,目光低垂,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审视的目光。

  朱祁钰指尖的白玉棋子转了个圈,在灯下泛着冷光。

  "于卿觉得,这步棋该怎么走?"朱祁钰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于谦的目光扫过棋盘,黑子已呈合围之势。"陛下圣明。"他微微躬身,"只是过刚易折。"

  朱祁钰轻笑一声,棋子"啪"地落在天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朕听说,令郎在北境关,与瓦剌巡风司的千户,叫做阿木塞的私交甚笃?"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于谦的官袍下摆微微一动,像被风吹过的水面,"犬子愚钝,只知尽忠报国。"

  "是么?"皇帝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敲打,"那为何,于冕去了边关三个月,与阿木塞交锋多次,却从没取下阿木塞的首级?是阿木塞武艺高强,还是于冕无用?"

  于谦很稳,听闻皇帝的话,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年轻人..."兵部尚书的声音突然有些哑,"对于生死总是看得很重。"

  "所以朕才要他去。"朱祁钰突然起身,龙袍带起的风掀动了棋局,"既然这么看重生死,朕不妨给他机会。"

  于谦看着散乱的棋盘,黑子白子混作一团,就像这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

  皇帝要的不是棋子,而是能被他完全掌控的棋手,而他于谦,虽然深获皇帝信任,却还不够让皇帝满意。

  

继续阅读:第五十七章 归途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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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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