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归途无言
六分醉2025-04-22 12:003,835

  于冕返回京城的当日。

  于府的书房里,灯花爆了三次。

  于冕看着父亲用银剪挑灯芯,火光映在那双提前老迈的手上,像枯枝缀着残雪,父亲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官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明日启程。"于谦的声音比往常低沉,"使团里有锦衣卫的人。"

  于冕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红绳,他知道父亲在提醒什么——锦衣卫千户,与徐有贞交好,而徐有贞一直想置父亲于死地。

  "儿子可以不去。"

  "你必须去。"于谦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沾了点猩红,他迅速将帕子攥在掌心,但于冕已经看见了。"皇上要看的,就是你按不住刀时..."

  话没说完,但于冕懂了。

  皇帝要的是一个把柄,一个能永远拿捏于家的破绽,窗外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四下,格外清脆。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于谦忽然问。

  "因为阿木塞会来,"于冕望向挂在墙上的边关舆图,北境关外那片草原被朱砂点了几个红点——那是他与阿木塞交手的地方,"更因为我曾经是太上皇的影子。"

  兵部尚书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所以有人一定会激你出手,你要忍住。"

  于冕握紧了拳头。

  半年前,他的无名小队射杀了草原上的明珠塔娜,而阿木塞杀死了无名小队除于冕外的九个人,即使两人亦敌亦友,也抵不过似海深仇。

  "儿子明白该怎么做。"于冕轻声说。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灯芯又爆了一下,在墙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像两把出鞘的剑。

  出发那日,朝阳门外的长亭树枝低垂,于冕正在检查马鞍,忽闻一阵环佩叮当,抬头看见顶杏黄轿子停在官道旁,轿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熟悉的脸。

  "于公子别来无恙。"徐有贞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听说太上皇近日龙体有恙?真是...令人忧心啊。"

  于冕的缰绳在掌心勒出血痕,却笑着抱拳行礼:"徐阁老对太上皇的挂念,我会转达达。"

  轿帘放下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声轻笑。

  远处官道上,几匹快马正往北疾驰,马上人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

  抵达瓦剌部落的前一晚。

  野狐岭的夜风裹着细沙,打得帐篷噗噗作响,于冕盘腿坐在篝火旁,雁翎刀横在膝头,刀刃映着跳动的火光,将他的眉眼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这刀见过不少血了吧。"

  正使杨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官靴踩在砂石上发出咯吱轻响,他递来的皮囊还带着体温,于冕接过时闻到熟悉的马奶酒味。

  "于将军,喝口酒暖暖身子吧。"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脸上堆着和善的笑容,他挨着于冕坐下,羊皮酒囊在火光下泛着油光:"此番出使,还望将军以和为贵。太上皇能平安归来,才是头等大事。"

  于冕沉默地接过酒囊,辛辣的马奶酒灼烧着他的喉咙,这味道让他想起去年冬日——王玄明的棺木入土时,他亲手将一壶烧刀子浇在坟头,酒液渗入冻土的声音,至今还在他梦中回响。

  "杨大人放心。"于冕终于开口,声音比野狐岭的夜风还要冷,"末将晓得轻重。"

  杨善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于冕紧握刀柄的手,那只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老臣人摇了摇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起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夜更深了,篝火渐渐微弱,守夜士兵的交谈声随风飘来:

  "听说太上皇在瓦剌娶了妃子..."

  "小声点!锦衣卫的帐篷就在..."

  于冕眉头微皱,却依然保持着擦拭佩刀的姿势。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刀刃的反光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木塞站在二十步外的阴影处,瓦剌将领的皮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用唇语清晰地传递着信息:"碍事的人,我都干掉了。不用谢。"

  于冕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这一路上异常顺利的行程,想起那些本该出现的人却一个都不见踪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篝火"噼啪"爆出一个火星,惊醒了于冕的思绪,再抬头时,阿木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话做注脚。

  于冕缓缓收刀入鞘,手指抚过刀柄上的红绳。他突然明白了,这一路上所有的风平浪静,都是阿木塞的手段,这个在战场上与他生死相搏的对手,如今却为他扫清了障碍——这份"人情",比马奶酒更烧喉,比野狐岭的夜风更刺骨。

  帐篷里,杨善正在灯下书写奏折。

  老臣蘸了蘸墨,写下"沿途太平"四个字时,笔尖突然一顿,一滴墨汁晕染开来,像极了血渍,抬头望向帐外,隐约看见于冕的身影依然挺立在篝火旁,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于冕再次见到朱祁镇这日,草原上突然起了沙暴。

  沙暴来得突然,狂风卷着黄沙,拍打在使团帐篷上簌簌作响。

  帐内,杨善整理衣冠时,发现官服袖口已被风沙磨出了毛边,老臣人从怀中取出景泰帝亲赐的鎏金象牙笏板,指腹摩挲过上面"以礼制夷"四个阴刻小字,眼底闪过一丝决然。

  也先的王帐比杨善想象中简朴,帐顶悬挂的九斿白纛却崭新得刺目,瓦剌太师踞坐在虎皮褥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鎏金马鞍——那是去年劫掠宣府时的战利品。

  "杨大人可知..."也先突然开口,汉话说得字正腔圆,"我草原上有句谚语:送归头狼的牧人,终将被咬断喉咙。"他手腕一翻,亮出柄镶嵌红宝石的匕首,正是当年朱祁镇随身佩物。

  杨善眼角余光扫过帐外影影绰绰的刀斧手,反而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他想起离京前夜,于谦在兵部衙门用茶水在案几上写下的"尧舜"二字,水痕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太师明鉴。"老臣人突然撩袍跪坐,这个不合礼制的动作让也先眉头一跳,"昔年尧禅舜位,舜禹相传,皆因天位已定。"他说着从袖中取出卷泛黄的《贞观政要》,翻到夹着驼绒书签的那页:"颉利可汗归唐后,太宗赐宅封王,青史留芳。"

  帐内牛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也先脸上阴晴不定,杨善趁机说道:"若老朽空手迎回太上皇,方显太师超越古人的仁义!"

  也先的佩刀"锵"地掉在羊毛毡上,这位草原霸主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帐顶白纛簌簌抖动:"杨大人不愧是鸿胪寺卿,好个伶牙俐齿的老狐狸!"他弯腰拾起佩刀时,刀鞘上镶嵌的夜明珠正巧映出杨善官帽下渗出的冷汗。

  也先身后,阿木塞按着弯刀,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于冕。

  两人视线相撞,很快,两人同时别过脸去,保持着微妙的克制。

  三日后,离别时,也先在斡难河畔筑起三丈高的土台,朱祁镇褪色的龙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像面残破的旗帜。

  瓦剌太师率众罗拜时,于冕注意到那些部落首领的膝盖都刻意离地三寸——这个细节让他握刀的手松了又紧。

  "皇帝陛下!"也先突然用汉话高呼,解下雕弓时故意露出箭囊里仅剩的三支箭——这是草原人表示绝不再战的暗语,他身旁的伯颜帖木儿突然扑倒在尘埃里,这个曾在土木堡手刃三名明军将领的悍将,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此去万里,何时再见天颜?"

  朱祁镇站在高台上,身影单薄得像张剪纸,当也先亲手为他系上狐裘时,太上皇的指尖在无人得见处掐进了掌心,一滴血珠渗进貂鼠皮毛,很快被北风吹成褐色的冰晶。

  杨善在马车里悄悄展开汗湿的掌心——那里用指甲掐出的"离间"二字已然模糊。

  风沙渐起时,于冕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土台,也先的身影早已变成黑点,但那柄赠予太上皇的雕弓,却在落日余晖中泛着血色的光。

  返程的路上,朔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抽打在车驾的帷幔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朱祁镇靠在摇晃的车厢里,褪色的龙袍下摆已经磨出了毛边,腰间原本该悬玉带的位置,只剩下一圈明显的褪色痕迹。

  于冕策马跟在车驾旁侧,余光瞥见太上皇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十年前在东宫,年轻的太子思考时总会不自觉地摸腰间玉佩,只是如今,那枚象征着天子身份的九龙玉带钩,早已被也先收入私库。

  "前面就是鸡鸣驿了。"杨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请太上皇稍作休憩。"

  朱祁镇缓缓抬头,车帘被风掀起的一瞬,于冕看着朱祁镇那张才二十出头却已布满风霜的脸,曾经温润如玉的下巴现在泛着青黑的胡茬,眼角的细纹里还嵌着塞外的沙尘,但最让于冕心头一颤的,是那双眼睛——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温润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去的阴翳。

  暮色渐沉时,驿站的灯笼次第亮起。

  于冕捧着热茶站在廊下,看着朱祁镇独自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月光透过枯枝,在那身旧龙袍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

  "景瞻。"朱祁镇突然开口,声音比于冕记忆中的沙哑许多,"这棵树,比南宫那棵长得好啊。"

  于冕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他想说南宫的花木都被朱祁镇派人砍了,想说这短短一年来朝中发生的种种变故,甚至想说王玄明和广白的死,但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太上皇明鉴。"

  夜风吹落几片枯叶,朱祁镇弯腰拾起一片,在指间轻轻捻碎:"记得小时候在东宫,你总说要做我的霍去病。"

  于冕的喉咙突然发紧,那年他才八岁,刚被选为太子伴读,年少的太子亲手将御赐的宝剑佩在他腰间,笑着说要带他开启一个大大的盛世,如今那把剑还挂在于府书房,剑穗上的明珠早已黯淡无光。

  "臣..."于冕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臣恐怕难以做到了,臣只是北境关夜不收。"

  朱祁镇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在月光下格外深刻:"是啊,你现在是一个小小的夜不收。"他拍了拍空荡荡的腰间,"而朕...只是个没玉带的太上皇。"

  驿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于冕警觉地按住刀柄,却见是锦衣卫的传令兵,那人下马时,于冕清楚地看到他靴筒上沾着新鲜的泥浆——是从京城方向来的。

  "陛下口谕!"传令兵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请太上皇暂驻鸡鸣驿,待京中备妥仪仗再来迎驾!"

  朱祁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但很快又挺直了脊背,于冕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攥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当年太子被先帝责罚时,也是这样强撑着不失态。

  "知道了。"朱祁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待众人退下后,院中又只剩他们二人,一阵风过,吹散了地上的枯叶碎屑。于冕突然单膝跪地:"太上皇..."

  "叫大哥。"朱祁镇轻声道,"就像从前在东宫时那样。"

  于冕猛地抬头,月光下他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王玄明临终前最惦记的,是曾经那些年少的时光。

  因为有些东西,终究是塞外的风沙吹不散的。

  

继续阅读:第五十八章 一轿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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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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