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风吹得礼部衙门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
礼部尚书胡濙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手中奏本又检查了一遍,墨迹未干的"奉迎仪注"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迎接太上皇朱祁镇的细节,从龙虎台到安定门,每一处都标注着相应的仪仗规格。
"胡公,这般安排是否..."礼部侍郎欲言又止,手指在"东上北门面南而坐"几个字上点了点。
胡濙的笔顿在半空,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成乌云状,他想起三日前乾清宫召见时,皇帝朱祁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年轻的新君把玩着九龙玉杯,轻飘飘地说:"大兄在外受苦,礼数不可缺了。"
"就这么呈上去吧。"胡濙最终叹了口气,将奏本递给等候多时的通政司官员。
次日早朝时,奉天殿内,当诸臣提及奉迎仪注时,朱祁钰口中轻飘飘说出"一轿二马"四个字。
"陛下!"给事中刘福突然出列,象牙笏板在殿中划出一道白光,"如此轻慢之礼,恐伤天家..."
"刘爱卿。"朱祁钰打断他,声音冰冷,"朕尊大兄为太上皇帝,这已是尊礼无加了。"朱笔在砚台上重重一敲,"你屡次质疑,居心何在?"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胡濙看见身旁的吏部尚书王直后背已经湿透,三品孔雀补子贴在脊梁上,像只垂死的鸟。
"臣等愚钝。"胡濙急忙出列圆场,"刘大人只是忧心陛下兄弟..."
朱祁钰突然轻笑一声:"朕的臣子们,倒是比朕还关心家事。"年轻皇帝突然从龙案下取出一封信:"昨日大兄来信,特意嘱咐迎驾从简。"他的指尖在信纸上敲了敲,盖着朱祁镇私印的笺纸发出脆响,"朕岂能违背?"
殿中众臣之中,于谦微微叹气,眼神低垂,可工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谷却上前一步说道:"臣认为,肃宗迎上皇故事,正可效法..."
"肃宗故事..."朱祁钰念出这四个字时,胡濙看见龙案下的手攥紧了龙袍,"诸位是要朕学唐肃宗,在望贤楼前黄袍跪迎?"
殿外突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哗啦作响,一阵急雨砸在琉璃瓦上,像千万颗珠子滚过玉盘。
"臣等不敢!"诸多内阁大臣以头抢地。
朱祁钰起身:"那就按朕说的办。"他的声音混在殿外的雨声里,模糊不清,"一轿二马,足矣。"
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日头格外毒,晒得东安门前的青石板蒸腾起阵阵热浪。
朱祁钰站在丹墀之上,明黄色的龙袍被汗水浸透了后背,他眯着眼望向正阳门方向,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九龙玉带钩——这物件戴了多日,仍觉得不如兄长戴着时那般相称。
"太上皇驾到——"
司礼监尖锐的唱名声刺破午时的闷热,一队仪仗缓缓而来,最前头的青布轿子简陋得连个执事都没有,轿帘掀开时,朱祁钰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个曾经丰神俊朗的兄长,如今瘦得颧骨高耸,褪色的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腰间本该悬玉带的位置只余一道刺眼的压痕。
"臣弟..."朱祁钰快步下阶,却在最后三级台阶上突然刹住脚步。
朱祁镇的目光在弟弟腰间一扫而过,那枚本该属于自己的羊脂玉带钩,此刻正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白光,他嘴角微微上扬,率先伸出枯瘦的手:"陛下别来无恙。"
这个称呼让朱祁钰的手腕一抖,他分明看见兄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就像当年在东宫校场,自己射脱靶时兄长露出的神情。
"大兄受苦了。"朱祁钰一把攥住那只青筋凸起的手,力道大得让朱祁镇眉头微蹙,"朕...臣弟日夜盼着大兄归来。"
热风卷着蝉鸣掠过城门,却吹不散两人之间凝滞的热浪,朱祁镇突然咳嗽起来,松开的掌心里赫然躺着枚铜钱——正是当年离京时,朱祁钰塞给他的那枚"宣德通宝"。
"物归原主。"朱祁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这数年...利息怕是还不起了。"
朱祁钰的指尖触到铜钱时,发现边缘刻着细小的"南宫"二字,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兄长意味深长的目光。
"起驾——"
司礼监的唱喏打破了凝滞的热浪,当朱祁镇被搀扶着走向明黄御辇时,他突然驻足回望:"今日是中秋,不知南宫...可种了桂树?"
朱祁钰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当然记得,八年前的中秋,正是自己亲手将一株金桂栽在兄长寝殿窗前。
"大兄放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发紧,"南宫花木繁盛。"
当御辇缓缓驶入炽热的阳光中,朱祁钰才发觉掌心已被铜钱边缘割出血痕。身后的王文低声道:"陛下,南宫的守卫..."
"三班轮值。"朱祁钰将铜钱狠狠掷在地上,"再让人把南宫的窗户都封上——朕觉得秋阳太毒。"
铜钱滚到日影边缘,正巧停在"东安门"的匾额投影下,阳光照在"宣德"二字上,泛着刺眼的金属光泽。
日落月升。
中秋夜的月亮像块温润的羊脂玉,悬在南宫破败的飞檐之上,朱祁镇推开吱呀作响的殿门时,月光正斜斜地照在殿中央那个瘦削的背影上,殿内弥漫着陈旧的霉味,混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让他想起八年前大婚时的椒房殿。
"皇后..."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那个转过身来的妇人,左眼蒙着灰白的阴翳,右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曲着,唯有那件洗得发白的翟衣,还能看出当年母仪天下的风采,月光在她银白的发丝间流淌,像极了当年凤冠上垂落的明珠帘。
钱皇后手中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她下意识想跪,却因腿疾踉跄了一下,朱祁镇一个箭步上前,却在触到妻子枯枝般的手腕时如遭雷击——这哪是当年那个能与他共舞《霓裳》的窈窕佳人?
他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让他想起漠北寒夜里最温暖的梦境。
"陛下..."钱皇后用独目细细描摹丈夫的面容,指尖轻颤着抚过他新添的皱纹,"月亮...还是大婚那年的圆。"
她的声音沙哑如秋风扫过枯叶,却让朱祁镇想起那个在御花园偷摘桂花的小姑娘。
殿外传来锦衣卫换岗的脚步声,铁甲碰撞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朱祁镇突然将妻子紧紧搂住,泪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他嗅到她发间残留的沉水香——这是她唯一坚持使用的旧物,从入宫到现在,八年未变。
这香气让他想起自己被俘之后,钱皇后散尽首饰换来的送给瓦剌的财宝。
"朕宁愿死在漠北!"他浑身发抖,指甲掐进掌心,鲜血染红了袖口的龙纹刺绣,"也不愿见你受苦..."掌心的疼痛远不及心中万一,那些在瓦剌帐中未曾流下的泪,此刻全化作了灼人的热流。
钱皇后却笑了。
她从袖中取出方帕子,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对鸳鸯:"妾身手艺退步了。"她指着其中一只残缺的翅膀,"就像当年给您绣的第一方帕子。"
帕角的"镇"字少了最后一笔,却让朱祁镇想起她初入东宫时,因紧张而绣歪的荷包。
月光移过窗棂,照亮墙角堆积的佛经,朱祁镇这才发现,每册经卷边缘都磨出了毛边,显然被翻过无数遍。
最上面那本《金刚经》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平安"二字,墨色深浅不一,像是跨越了无数个日夜的祈祷,他突然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那上面有妻子长跪留下的凹痕。
"朱祁钰这个..."他刚开口,就被妻子冰凉的手指按住了唇,“陛下需隐忍,”那指尖的薄茧刮得他生疼,是常年捻佛珠磨出的印记。
"陛下请看。"钱皇后指向窗外,月光下,一株半枯的桂树顽强地开着花,"它被砍过一次,今年又开了。"
树皮上狰狞的疤痕间,嫩黄的花蕊正吐着幽香。
远处传来更鼓声,朱祁镇突然单膝跪地,将妻子扭曲的伤腿小心地抱在怀中,他摸到膝盖处厚厚的茧子——那是长年跪在冷硬地砖上磨出来的。
"若有来日..."他的声音低得只有怀中人能听见,"朕定废了那吃人的殉葬制!"这句话在他胸腔里翻滚了一年,此刻终于破土而出。
钱皇后却捧起他的脸,独眼里盛着温柔的月光:"臣妾心中,陛下永远是那个忧国忧民的大英雄。"她指向自己残疾的腿,"这腿跪过佛祖,跪过天地,今日还能跪在陛下跟前,是它的福分。"
“今夜之后,朕不会再让你下跪,哪怕是为我跪佛祖,也不可以。”朱祁镇的话语,轻而有力。
夜风送来桂花香。
朱祁镇突然想起八年前的中秋,十六岁的钱氏女在月下为他跳《霓裳》时,也是这样笑着说:"妾愿为殿下舞尽此生。"
那时的月光穿过她水袖间的薄纱,在地上投下蝴蝶般的影子。
殿角的蟋蟀突然鸣叫起来,钱皇后倚在丈夫肩头,轻声哼起当年的曲调。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宫墙上,依稀还是当年东宫里那对璧人的轮廓。
院外突然传来太监尖利的咳嗽声,钱皇后迅速擦干眼泪,从枕下取出个油纸包:"尝尝,妾身偷藏的月饼。"
月饼已经发硬,馅料是最便宜的枣泥,却让朱祁镇想起当年她亲手做的莲蓉月饼。那时她手指被烫出水泡,却笑着说这是"甜美的代价"。
月光渐渐西沉,南宫的铜漏滴答作响,朱祁镇忽然抱起妻子走向内室——那里有张简陋的木板床,被褥却浆洗得雪白,床头的铜镜映出两人苍老的容颜,镜框上刻着"永结同心"四字,是当年大婚时的陪嫁。
"睡吧。"他轻抚妻子眼上的白翳,"朕守着你。"这双眼睛曾如秋水般明澈,如今却因长年流泪而浑浊,钱皇后却挣扎着起身,从箱底取出件破旧的龙袍:"天凉了..."
朱祁镇认出这是自己当年的常服,袖口磨损处被细密地补过,针脚整齐得如同御用绣娘的手艺,他忽然明白,这八年里妻子是如何靠着这些微小的念想,在绝望中开出一朵花来。
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时,钱皇后已经梳好了发髻,她用仅剩的独眼望向丈夫:"今日..."话未说完,朱祁镇已经吻了吻她枯瘦的手指,那上面还残留着昨夜的月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