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白驹过隙
六分醉2025-04-23 12:003,935

  景泰元年的深秋,南宫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于冕踩着枯叶走进庭院,靴底碾碎的叶片发出细碎的声响,朱祁镇正仰头望着宫墙外的天空,消瘦的背影映在斑驳的宫墙上,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

  "太上皇。"于冕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朱祁镇没有回头,手指抚过墙砖上的一道裂痕:"景瞻,你看这墙缝里的草籽,来年开春还能发芽。"他苦笑着转身,明黄色的旧龙袍已经洗得发白,"朕现在连只鸟都不如,至少它们还能飞出这四方天。"

  一阵秋风卷着落叶扫过庭院,于冕看见石桌上摆着半局残棋,黑子已经被磨得发亮——不知这位被囚禁的帝王,自己与自己对弈了多少回。

  "臣..."于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自己会想办法,想说边境将士都念着太上皇,但最终只是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宫墙外突然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铁甲铿锵。

  朱祁镇摆了摆手:"去吧,边关更需要你。"他弯腰拾起一片完整的梧桐叶,轻轻放在于冕的肩甲上,"告诉范卿,他送来的《孙子兵法》,朕已经批注到第九篇了。景瞻,记住,守边如守心。"

  离开南宫时,于冕在宫门外站了许久,暮色中,他看见朱祁镇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在提笔写着什么,那窗纸已经泛黄,却还贴着往年春节时剪的窗花——一只缺了角的龙。

  回到北境关的那晚,于冕独自登上城墙,塞外的风比北京更冷,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他掏出那片梧桐叶,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范克忠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中年将军的胡须上结着霜:"看什么呢?"

  "看大明。"于冕将树叶抛向关外,看着它被夜风卷向漆黑的草原,远处草原上牧民点起的篝火星星点点,像极了南宫窗纸上透出的微弱灯光。

  ……

  景泰三年的春雨来得格外早,南宫的梧桐树才抽出嫩芽,就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

  朱见深被带出东宫时,身上还穿着杏黄色的太子常服。十岁的孩子紧紧抱着本《孝经》,指节都泛了白。

  "沂王殿下。"前来宣旨的太监兴安低声道,"您该换衣裳了。"

  朱见深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顶青布小轿——七年前,父亲就是坐着这样的轿子离开紫禁城的,他突然跪下,朝奉先殿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于谦看见。

  兵部尚书的脚步顿了顿,袖中的手攥紧了那封边关急报——瓦剌又在骚扰大同了。

  南宫,朱祁镇倚在窗前,听着雨滴敲打窗棂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褪色的玉佩——那是景泰元年他入南宫时,儿子朱见深偷偷塞给他的。

  "陛下,该用膳了。"老太监王诚佝偻着身子进来,食盒里的清粥小菜还冒着热气。

  朱祁镇没有回头,目光穿过雨幕,望向紫禁城的方向:"今日...是深儿的生辰吧?"

  王诚的手一抖,粥碗差点打翻。他当然记得,今日是废太子朱见深的十岁生辰,也是新太子朱见济被立储的日子。

  同一时刻的乾清宫里,朱祁钰正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金锁,这是他为儿子准备的周岁礼,上面刻着"永续万年"四个字。

  "于卿。"他突然抬头看向沉默的兵部尚书,"听说沂王近日在读《孝经》?"

  于谦的指尖在袖中掐出一道血痕,他知道皇帝在试探什么——三日前那份易储诏书上,自己的签名墨迹未干。

  "沂王聪慧。"于谦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前日还问起南宫的...那位。"

  朱祁钰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想起上月去坤宁宫时,汪皇后那尖锐的质问:"陛下难道忘了,当年是谁把您扶上这个位置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淹没了皇帝的一声冷笑。

  坤宁宫的青砖地上,碎瓷片折射着凄冷的月光。汪皇后跪在一地狼藉中,凤冠歪斜,却仍挺直着脊背。

  "朕最后问一次。"朱祁钰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改不改口?"

  "臣妾只认一个太子。"汪氏抬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就是先帝亲封的那位!"

  "好!好得很!"朱祁钰一脚踹翻案几,上面的金册玉轴哗啦落地——那是他特意为废后准备的诏书,"来人!送她去冷宫!"

  当侍卫架起汪氏时,她突然回头:"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孙太后说过,这江山是属于你的皇兄,属于南宫那位..."

  "拖出去!"朱祁钰的怒吼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

  景泰四年,寒冬来得猝不及防,就像是朱祁钰冰寒的心境。

  朱祁钰抱着儿子冰冷的尸身,在东暖阁坐了一整夜,小太子最爱的布老虎还摆在床头,金锁上的"永续万年"四个字在烛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陛下..."太医战战兢兢地劝道,"太子是染了痘疮..."

  "滚!"朱祁钰的咆哮惊飞了檐下的乌鸦。

  与此同时的南宫里,朱祁镇正对着铜镜刮胡子,刀刃突然一偏,在下巴划出道血口子,他看着镜中渗出的血珠,突然笑了,然后又哭了。

  老太监王诚躲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他摸了摸袖中那封密信——是沂王府送来的,上面还沾着小主子的泪痕。

  ……

  景泰七年的腊月,寒风如刀,刮得太庙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石亨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手中的祭文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眯起眼睛望向龙椅——本该坐着天子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缕阳光孤零零地照在上面。

  "武清侯代天子祭太庙——"

  司礼监的唱礼声在寒风中飘散。石亨的膝盖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头那股灼热,三日前他进宫面圣时,亲眼看见景泰帝帕子上那抹刺目的鲜红。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被从瓦剌归来十分憔悴、腰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

  乾清宫的琉璃瓦上积了寸许厚的雪。

  乾清宫的地龙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朱祁钰骨子里的寒意,他盯着儿子朱见济的灵位,金丝楠木的牌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废黜朱见深时,那孩子跪在奉天殿前喊的那声"皇叔",稚嫩的嗓音像把钝刀,至今还在心头磨着。

  "陛下..."新晋的唐贵妃捧着参汤进来,裙裾扫过地砖上未干的药渍。

  朱祁钰瞥见她刻意束紧的腰封——这已是本月第三个声称有孕的妃子,当夜太医战战兢兢的诊脉结果,让案头的《妇科圣方》又多了道裂痕。

  朱祁钰盯着帐顶的蟠龙纹,听着自己胸腔里拉风箱般的喘息。这具身子已经垮了——从朱见济夭折那日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陛下,该用药了。"兴安捧着药碗的手在发抖。

  朱祁钰突然抓住老太监的手腕:"南宫那边...近日如何?"

  兴安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当然知道皇帝问的不是南宫,而是关在里面的那个人。

  "回陛下,一切如常。"兴安低头,看着药汤里自己扭曲的倒影,"就是前日...沂王去请过安。"

  朱祁钰的手突然松开,药碗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在龙袍下摆,像极了当年见济吐出的最后一口血。

  ……

  景泰八年的正月十五,深夜,石亨府邸的密室里,炭盆烧得通红,徐有贞正在地上画着一幅奇怪的图——紫禁城的布局,每条巷道都标得清清楚楚。

  "正月十六。"他的手指点在南宫的位置,"商辂他们要在明日上复储疏。"

  曹吉祥的拂尘抖了抖:"若是沂王复位,咱们都得去南京养老!"

  "不如..."杨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蠢货!"徐有贞突然压低声音,"要的是奉天殿上那把椅子换人坐!"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南宫那位,可还活着呢。"

  张軏的佩刀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在每个人脸上,石亨想起昨日去南宫"巡视"时,那个消瘦的身影问他的那句话:"石卿,朕的深儿...可还好?"

  石亨等人在商议的时候,文渊阁的灯火夜亮了一夜。

  大学士商辂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将奏疏又读了一遍,墨迹未干的"请复沂王朱见深储位疏"上,已经按满了六部九卿的朱印。

  "于公..."他看向沉默的兵部尚书,"还差您的..."

  于谦的指尖在"于谦"二字上悬了许久,他想起昨日进宫时,病榻上的景泰帝那双浑浊的眼睛:"于卿...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窗外传来梆子声。

  于谦突然提笔,在奏疏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墨迹晕开时,他仿佛看见八年前土木堡外的漫天黄沙,和那个毅然接下监国重任的年轻亲王。

  "明日早朝便呈上去吧。"于谦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南宫偏门,一个黑影正翻墙而入,怀里揣着石亨的密信。

  同一时刻的石亨府邸,地龙烧得正旺,徐有贞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太平御览》的封面,眼睛却盯着漏壶的刻度。

  "子时三刻动手。"他忽然合上书册,"南宫的守卫已经打点好了。"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南宫的梧桐树上突然惊起几只寒鸦,朱祁镇从浅眠中惊醒,看见窗纸上映出数道黑影。

  "陛下!"徐有贞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于谦等人要立沂王为储!"

  朱祁镇的手指猛地攥紧被角,八年了,这床锦被还是当年从乾清宫带出来的,金线已经磨得发白。

  他想起昨日那个偷偷塞给他点心的老太监说的话——"沂王殿下日日习《孝经》"。

  "备轿。"他声音很轻,却让窗外众人浑身一颤。

  东华门的守卫举着火把迎上来时,朱祁镇掀开轿帘,火光映在他瘦削的脸上,那道当年在瓦剌留下的箭疤格外显眼。

  "认得朕吗?"

  守卫的刀"咣当"落地,八年前在德胜门当值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那时这位天子御驾亲征,铠甲上的龙纹也是这般摄人心魄。

  寅时三刻的奉天殿,武士们的金瓜在晨曦中闪着寒光,徐有贞的官帽被扫落在地,露出半边花白的鬓角。

  "住手!"朱祁镇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朕还没死呢!"

  武士们僵在原地,他们听出了这个声音——八年前校场阅兵时,就是这个声音让三军肃然。

  当晨钟响彻紫禁城时,等候在午门外的群臣看见了一生难忘的景象:奉天门缓缓洞开,宝座上端坐的竟是穿着褪色龙袍的太上皇朱祁镇。

  于谦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那件旧龙袍他认得,正是八年前朱祁镇北征时穿的。

  "陛下...驾崩了?"有人小声问道。

  徐有贞突然从丹墀上跳下来,像只得意的老狐狸:"太上皇复位!尔等还不跪拜?"

  王直的双腿突然不听使唤,他看见朱祁镇腰间悬着的,正是景泰帝日日把玩的那枚九龙玉带钩。

  "景泰皇帝病重。"朱祁镇的声音带着久违的威严,"朕暂代朝政,诸卿原职留用。"

  胡濙的膝盖重重砸在金砖上,老尚书突然想起今晨出门时,那支无故折断的玉簪——原来上天早有警示。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奉天殿时,朱祁镇的目光扫过于谦紧绷的脊背,这位兵部尚书至今未发一言,但腰间那柄先帝赐的宝剑却在微微颤动。

  "退朝——"

  随着司礼监的唱喏,朱祁镇的手指轻轻抚过龙椅扶手,这里有个不显眼的凹痕——是景泰六年地龙翻身时摔的,他忽然想起弟弟小时候,总喜欢偷偷摸这个位置。

  "去告诉太医。"他对身旁的曹吉祥低声道,"好生照料景泰皇帝。"声音里的寒意让老太监打了个哆嗦。

  殿外的日晷指针微微偏移,将"景泰"二字永远笼罩在了阴影里。

  

继续阅读:第六十章 天顺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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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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