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顺元年
六分醉2025-04-28 08:574,461

  景泰八年的正月二十一,晨钟刚响过三声,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就捧着诏书跪在了乾清宫外。

  朱祁镇盯着那卷明黄绫帛,恍惚看见七年前自己从瓦剌归来时,弟弟朱祁钰也是这般站在奉天殿上。

  "陛下..."太监的声音惊醒了沉思。

  朱祁镇接过玉玺时,发现印纽上的蟠龙竟被磨平了棱角——就像南宫那些年被削去的锐气。

  当玉玺重重盖在"天顺"二字上时,景泰八年也就变成了天顺元年。

  于谦跪在百官班列中,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丹墀之上——殿堂之上不再是病弱的景泰帝,而是身着崭新龙袍的朱祁镇。

  "陛下有旨——兵部尚书于谦、大学士王文等,不思报效,反怀奸慝。妄议迎立外藩,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太监曹吉祥尖细的嗓音刺破清晨的寂静,他展开的诏书上,"谋立襄王"四个朱砂大字红得刺眼。

  于谦突然想起七年前,也是在这午门前,自己亲手接过景泰帝赐下的尚方宝剑。

  "于谦、王文,还不领旨谢恩?"

  于谦抬头,正对上朱祁镇闪烁的目光,这个两度坐上龙椅的年轻皇帝,如今眼中只剩下陌生的寒意。

  "臣..."于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谢陛下恩典。"

  夜已深,乾清宫的烛火摇曳,映得朱祁镇的脸色忽明忽暗。他盯着案上的奏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于谦"二字。

  "陛下,该歇息了。"太监曹吉祥轻声提醒。

  朱祁镇没动,只是低声问:"曹吉祥,你说……朕杀于谦,天下人会怎么想?"

  曹吉祥眼珠一转,低声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杀人,何须问天下人?"

  朱祁镇沉默。他想起七年前,自己被瓦剌俘虏时,是于谦力排众议,拥立景泰帝,保住了大明江山。可也是于谦,在他回京后,主张把他软禁在南宫,七年不得自由。

  "他救了大明,却也囚了朕。"朱祁镇喃喃自语。

  这时,徐有贞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躬身道:"陛下,石亨将军求见。"

  朱祁镇抬头,石亨已经大步跨入殿内,铠甲未卸,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

  "陛下,不能再拖了!"石亨声音洪亮,震得殿内烛火一晃,"于谦不死,景泰旧党必会反扑!"

  "朕与于冕..."皇帝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指尖无意识描摹着奏折上于谦的名字。

  墨迹突然晕开,原是檐角融化的雪水漏进了砚台。

  徐有贞忽然跪行两步,玄色官袍扫乱了满地月光:"陛下可记得'靖难'旧事?",徐有贞的声音如附骨之疽:"不杀于谦,复辟师出无名,臣等便是乱臣贼子。"

  朱祁镇闭了闭眼,终于提起朱笔,在奏折上重重一勾。

  诏狱里,老鼠在稻草堆中窸窸窣窣。

  王文用指甲在墙上无意识的挠着,突然笑出声来:"好一个'不杀于谦,此举无名',徐有贞这张嘴啊..."

  于谦摩挲着腕上的镣铐。这铁环比他当年在诏狱救父亲时戴的那副还要沉重。墙角的水洼映着铁窗透进的月光,晃得人眼睛发酸。

  王文仍在愤怒地捶打铁栅栏:"于公!我们为国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

  于谦盘腿坐在草席上,神色平静:"王兄,何必再争?天意如此。"

  "天意?"王文冷笑,"天意就是让石亨、徐有贞这等小人得势?"

  于谦摇头:"他们得势,不过一时。大明江山,终究要靠民心。"

  王文怔住,半晌才颓然坐下:"可我们……就要死了。"

  于谦望向铁窗外的一线月光,轻声道:"死有何惧?当年北京城下,瓦剌铁骑都未能踏破城门,今日区区一死,又算得了什么?"

  王文沉默良久,终于苦笑:"罢了,罢了……"

  ……

  北境关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急。

  于冕独自站在英雄碑前,任凭寒风掀起他泛白的鬓发,才三十岁的他已接替范克忠,成为北境关的守将。

  "将军。"亲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靴子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新兵已在校场集合完毕。"

  于冕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抹去眉睫上的冰霜,"知道了。"他转身时,大氅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校场上的火把在风中摇曳,照亮几十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有个瘦小的新兵正在偷偷搓手,看到于冕走来慌忙立正,冻裂的手背上还渗着血丝。于冕解下自己的皮手套扔过去:"戴上。"声音比这北风更冷。

  天将破晓时,于冕带着斥候队潜入草原。

  积雪掩盖了马蹄声,但也在晨光中暴露了他们的踪迹,阿木塞的箭来得突然,擦过于冕脸颊时带起一串血珠,温热的液体瞬间在寒风中凝结成冰。

  "下次,"阿木塞的声音从白桦林后传来,伴随着弓弦颤动的余韵,"取你性命。"

  于冕用拇指抹去脸上的血迹,指尖的殷红在朝阳下格外刺目。

  他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那里,北京城的钟声应该正唤醒又一天。校场上那个冻伤手的新兵,此刻想必正在练习他教的基础刀法。

  "我等着。"于冕的声音很轻,却惊起了林间的寒鸦,突然一骑飞驰而来。

  “将军,京城急报。”

  回城后,于冕打开急报,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靴面,他却浑然不觉。信纸上的墨迹被他的指节捏得模糊,可那几行字却像刀子一样刻进他的眼底——

  “父下狱,罪谋逆,不日问斩。"

  "大人?"身旁的亲兵见他脸色惨白,忍不住低声询问。

  于冕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备马!我要回京!"

  "可边境瓦剌人虎视眈眈,朝廷有令,守将不得擅离职守……"

  "去他娘的朝廷!"于冕怒吼一声,震得帐外积雪簌簌而落。他一把扯下官袍,露出内里粗布短打,抓起佩刀便往外冲。

  亲兵们面面相觑,最终咬牙跟上:"大人,我们护送您!"

  风雪中,十余骑铁骑踏碎冰河,向南疾驰。马蹄溅起的雪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八年前北京保卫战时,德胜门城墙上凝结的寒霜。

  一日一夜之后,累死了三匹战马,于冕终于赶回了北京城。

  乾清宫内,朱祁镇正在批阅奏折,忽听殿外传来动静。

  "陛下!于谦之子,北境关守将于冕求见!"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朱祁镇笔尖一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片,他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让他进来。"

  于冕几乎是跌进殿内的。他衣衫褴褛,靴底还沾着未化的雪泥,额头上的伤口结了冰碴,显然是日夜兼程未曾停歇。

  "陛下!"于冕重重叩首,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父于谦绝无谋逆之心!求陛下明察!"

  朱祁镇盯着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还是少年太子时,他和于冕初次相识的那个午后,阳光明媚,少年灿烂。

  可如今……

  "于冕,"朱祁镇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你可知擅离职守是何罪?"

  于冕抬头,眼中含泪:"臣甘愿领罪!只求陛下饶我父亲一命!"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朱祁镇的面容阴晴不定,他忽然冷笑一声:"你父亲勾结襄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你身为边关守将,不思报国,反倒为逆贼求情?"

  于冕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陛下!我父亲若有二心,当年北京城破时,他大可投靠瓦剌,何必死守京城,保我大明江山?!"

  朱祁镇瞳孔一缩,脸色阴晴不定。

  “大哥……”于冕颤抖说道。

  "够了!"朱祁镇猛地拍案而起,龙袍袖口扫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奏折上,墨迹晕染如血,"来人!将于冕拖下去,发配北境关,永世不得回京!"

  “陛下,臣求见我父亲最后一面。”在被押出大殿的最后一刻,于冕哀求道。

  “准。”朱祁镇的声音,弱不可言,"景瞻,不要怪朕,朕是君!"

  诏狱。

  于谦靠在墙角,借着铁窗漏下的微光,用指甲在墙上刻着《石灰吟》的最后两句。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忽然,牢门"吱呀"一声打开。

  "父亲!"于冕扑进来,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于谦一怔,随即叹息:"你不该回来。"

  "儿子不能不回来!"于冕抓住父亲的手,那双手曾经执笔安天下,如今却布满冻疮和裂痕,"陛下他……他驳回了我的求情……"

  于谦微微一笑,眼中并无意外:"傻孩子,陛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

  "可您明明——"

  "冕儿,"于谦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坚定,"记住,为父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明。你回北境后,守好边关,不必为我报仇。"

  于冕泪如雨下:"父亲!"

  狱卒在外催促:"时间到了!"

  于谦最后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去吧。"

  天顺元年,正月二十三,寒风刺骨。

  崇文门外,百姓们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怒目而视,更多的人只是沉默。

  "于少保……真的要被杀了吗?"一个老农颤抖着问。

  "嘘!小声点!"旁边的人扯了他一把,"锦衣卫就在旁边!"

  囚车缓缓驶来,于谦一身素衣,神色淡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老妇,跪在地上哭喊:"于大人!您救过北京城啊!"

  锦衣卫厉声呵斥,挥鞭驱赶,可百姓们却越聚越多,有人低声念起《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监斩官额头冒汗,催促刽子手:"快!快行刑!"

  鬼头刀高高举起,寒光一闪——

  "砰!"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放了一串鞭炮,惊得监斩官差点跌下高台。

  "谁!谁放的炮?!"锦衣卫厉声喝问。

  无人应答。

  只有风声呜咽,像是北京城在哭泣。

  风声呼啸的时候,锦衣卫也已冲进于谦的府邸时,本以为会搜出金银财宝,可翻遍全府,竟只有几件旧衣、几本书册。

  "不可能!再搜!"千户厉声道。

  终于,他们在正屋发现了一把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找到了!"锦衣卫兴奋地撬开锁——

  箱子里,只有一件蟒袍、一柄宝剑。

  "这是……景泰帝赐的?"有人低声问。

  千户沉默良久,终于挥手:"带走!"

  可当他转身时,却发现府门外已经跪满了百姓,有人低声念着:"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死后,北京城一连数日阴云密布,不见天日。

  民间传言:"天怒人怨,鬼神亦悲。"

  朱祁镇在宫中听闻此事,心中不安,召来钦天监询问。

  钦天监战战兢兢:"陛下,天象示警,恐非吉兆……"

  朱祁镇脸色阴沉,挥手让他退下。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站在乾清宫外,望着漆黑的夜空,喃喃道:"于谦……朕杀错了吗?"

  无人回答。

  只有冷风呼啸,像是亡魂的叹息。

  ……

  二月初一,雪下得格外大。

  后宫之中,孙太后执笔的手在颤抖,墨汁滴在"郕王"二字上,晕开一片污迹。

  老太后忽然想起正统十四年,正是她亲手将监国玉玺交给朱祁钰。

  "母后!"朱祁镇突然抓住母亲的手,"您当年为何..."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叹息。他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与弟弟重叠——他们都长着父亲宣宗的那双凤眼。

  传旨太监踏雪离去时,紫禁城的乌鸦突然成群飞起,它们掠过南宫残破的屋檐,那里还挂着景泰年间新换的铜铃。

  再一次成为郕王的朱祁钰被押进西内永安宫时,庭院的老梅正开得凄艳,他蜷缩在锦被里,听着窗外乌鸦的啼叫,曾经九五之尊的身躯,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太监送来的汤药在案几上渐渐冷却,倒映着梁上垂下的白绫。

  "王爷..."老宫女颤声劝道,"该用药了。"

  朱祁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迹像极了当年废太子诏书上的朱印。他望向南宫方向,喃喃道:"皇兄...你赢了..."

  当夜三更,巡夜的侍卫听见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坠地,但他们谁都没敢进去查看——毕竟只是个"戾王"的住处。

  二月十九的清晨,郕王朱祁钰下葬之日,风雪大作。

  朱祁镇站在奉天殿檐下,看着十六个锦衣卫抬着那口薄棺缓缓走过金水桥,棺木没有描金,只简单刷了层黑漆——按的是亲王礼制。

  "陛下,要辍朝吗?"兴安小声问道。

  朱祁镇的目光扫过跪在雨中的百官,于谦空出来的位置格外刺眼,就像棋盘上被提走的那颗白子。

  "辍朝两日。"他转身时,龙袍带起的水珠溅在丹墀上,"朕...有些乏了。"

  乾清宫的帘幕低垂了两日。

  朱祁镇独坐暗处,把玩着半块和田玉佩——这是当年他送给弟弟的成人礼,月光透过窗棂,照见上面新刻的"戾"字,每一笔都深得像是要刻穿玉石。

  第二日清晨,掌印太监发现案头的谥册被撕去一角,残片上隐约可见"恭仁"二字,是先帝当年为朱祁钰拟的乳名。

  窗外,一群麻雀正在啄食散落的谥册纸屑,其中一片写着:"戾者,曲也,不悔前过曰戾。"

  

  

继续阅读:尾声·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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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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