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青丝山河
六分醉2025-04-01 14:034,051

  帐篷外突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像头受伤的野狼在雪地里蹒跚。

  四人同时屏住呼吸,于冕的指尖已经扣住袖间的匕首,那个瓦剌侍卫醉醺醺地用蒙语咒骂着,酒囊砸在帐篷上的闷响让广白浑身一颤。

  于冕展开时,绢布上的墨迹犹带腥气——那是用炭笔蘸着羊血写就的瓦剌各部驻防图,连马厩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王玄明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这一年多朕不是白待的。"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伯颜帖木儿与朕颇为投缘,经常会来与朕喝酒,每次酒醉都会透露些消息,朕都记下来了。"他苦笑道,"没想到吧?你们的天子,现在是个细作。"

  于冕突然明白了什么:"陛下是想..."

  "等。"朱祁镇斩钉截铁地说,"等朝廷派使节,光明正大地接朕回去。"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这些情报此次你带回去,就是朕送给大明最好的礼物。"

  袁彬突然跪下:"陛下,可您的身子..."

  "死不了。"朱祁镇摆摆手,突然转向于冕,"你父亲...还好吗?"

  于冕喉头一紧:"家父日夜期盼陛下归来。"

  朱祁镇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穿过帐篷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于谦...当年朕嫌他迂腐..."皇帝的声音低不可闻,"现在才明白,朝中只剩他这样的忠臣了。"

  看着朱祁镇坚决不愿离开的态度,站在角落的广白忍不住上前半步,他的手在怀中微微发抖,他的怀里有一方锈帕,那是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带着的。

  摸到那方绣帕时,广白指尖传来丝绸冰凉的触感,上面还残留着坤宁宫特有的沉香气味,小太监深吸一口气,从队列中向前迈了半步。

  "陛下,"广白的声音比平时更细,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娘娘让奴才给您带了这个。"

  帐篷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朱祁镇的目光落在广白手中那方杏黄色的绣帕上,瞳孔猛地收缩。于冕看见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色。

  "拿过来。"朱祁镇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

  广白膝行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绣帕上的鸳鸯戏水图在烛光下栩栩如生,右下角还绣着个小小的"钱"字。朱祁镇认出来,这是钱皇后最拿手的双面绣——正面是鸳鸯,反面本该是并蒂莲。

  朱祁镇没有接,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绣帕边缘一处暗褐色的污渍:"这是..."

  "娘娘每日以泪洗面,"广白的额头抵着地毯,"这帕子...浸过娘娘的眼泪。"

  于冕突然别过脸去。帐篷里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是朱祁镇咬碎了后槽牙。

  皇帝终于伸手接过绣帕,当他翻转绣帕时,于冕看见反面根本不是并蒂莲,而是一幅微缩的大明疆域图,京城的位置用红丝线绣了个醒目的记号。

  "她...眼睛还好吗?"朱祁镇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广白的肩膀抖了一下:"回陛下,娘娘去年冬天哭得太多,已经...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了。"

  朱祁镇紧紧攥住绣帕,于冕看见皇帝的手背上凸起青筋,像是要捏碎什么无形的敌人。帐篷外的风声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毡布哗哗作响,仿佛有无数幽灵在呜咽。

  "陛下,"广白趁机劝道,"娘娘在等您..."

  "住口!"朱祁镇突然暴喝,吓得广白整个人伏在了地上,皇帝站起身时,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某种可怕的嘶嘶声,"朕每晚都梦见她...梦见她站在坤宁宫的台阶上,穿着那件杏黄色的衫子..."

  帐篷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所有人瞬间绷紧了身体。朱祁镇以惊人的速度将绣帕塞进袖中,顺手抄起桌上的《贞观政要》。

  "太师让我来看看陛下需要什么。"一个瓦剌侍女掀开帘子,狐疑地打量着众人。

  "朕很好。"朱祁镇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这几个是新调来的奴隶,正在收拾朕的书册。"

  侍女的目光在广白身上停留了片刻——小太监正跪在地上假装整理地毯,瘦弱的背影看起来确实像个少年奴隶。

  等侍女退出去后,朱祁镇像被抽走全身力气般跌坐在榻上。他取出绣帕,轻轻抚过那个"钱"字:"告诉她...再等等。"皇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就说...朕的头发白了一半,但腰背还挺得直。"

  广白突然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娘娘说...说要是陛下不肯走,就让奴才把这个给您。"

  布包里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朱祁镇接过来时,于冕看见皇帝的手抖得厉害,那是钱皇后出嫁时的结发——按礼制本该在洞房夜与皇帝的头发结在一起。

  "胡闹!"朱祁镇突然红了眼眶,"她是大明皇后,怎么可以..."

  "娘娘说..."广白壮着胆子抬头,"说要是陛下不肯要,就烧给您。"

  帐篷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音。朱祁镇将那缕青丝贴在额头上,久久不语。

  于冕看见一滴水珠落在皇帝明黄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你们走吧。"朱祁镇最终将青丝收入贴身的香囊,"告诉皇后...朕会堂堂正正地回去。"

  帐篷里的羊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毡布上,像一群扭曲的鬼魅,于冕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他盯着朱祁镇案头那盏快要燃尽的蜡烛,忽然计上心头。

  "陛下,"于冕单膝跪下,膝盖碰地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既然天意如此,臣另有一事相求。"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北境守夜人的战旗..."

  朱祁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于冕知道押对了——皇帝对那面旗帜再熟悉不过,三年前北境大捷,正是朱祁镇亲手将绣着"忠勇守夜"的旗帜赐给范克忠。

  "那面旗..."朱祁镇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上面是不是还留着三处箭痕?"

  于冕心头一震。这正是最绝密的情报,连兵部档案都不曾记载。"陛下明鉴,正是那面。"

  朱祁镇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节奏竟与军中传令的鼓点分毫不差,于冕突然意识到,他的大哥,被世人所唾弃的败军之帝,这位被囚禁的皇帝,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他的江山。

  "范克忠那个倔驴..."朱祁镇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当年朕要给他换新旗,他非说旧旗上的血渍能镇邪。"皇帝突然压低声音,"旗杆底部的铜箍里,是不是还藏着..."

  "一张北境布防图。"于冕接话道,感到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这个秘密连他都是临行前才从父亲口中得知。

  帐篷外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众人屏息凝神,等脚步声远去,朱祁镇突然从袖中取出那方杏黄绣帕,轻轻放在案上。

  "今夜你们先在袁彬帐内歇息,明日朕会设宴招待伯颜帖木儿。"朱祁镇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特有的从容,"你们准备接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于冕一眼,"就当是...给皇后的回礼。"

  ……

  次日黄昏。

  暮色如血,草原河畔的晚霞烧透了半边天空,将整个瓦剌大营染成一片猩红。朱祁镇那顶褪色的金帐前,九堆篝火熊熊燃烧,整只的肥羊架在火上炙烤,油脂滴落在炭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腾起的烟雾里混合着草原特有的孜然和野韭的香气,在营地中弥漫开来。

  按照草原的规矩,这样的盛宴本该在可汗的金帐前举行,但伯颜帖木儿偏偏选在了囚禁大明皇帝的大帐前——这是一种刻意的羞辱,却也带着某种微妙的敬意。

  伯颜帖木儿大马金刀地坐在席间,衣襟敞开,露出胸膛上狰狞的狼头刺青。随着他粗犷的笑声,那狼头仿佛活了过来,在火光下扭曲变形。他手中镶着金边的银碗里盛满了琥珀色的马奶酒,酒液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泼洒,在洁白的羊毛毡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往日都是本王来寻陛下饮酒,可今日陛下肯主动邀请本王饮酒,是给我伯颜天大的面子!"他用生硬的汉话嚷着,靴底有意无意地碾过一枝金莲花——那是朱祁镇特意命人从河畔采来装点的南朝风物,花瓣在靴底碎裂的声响,在喧闹的宴席上几乎微不可闻。

  帐内主位上,朱祁镇一袭明黄常服纤尘不染,他执盏的姿势依旧保持着紫禁城的仪制,三指托底,两指扶沿,就连饮马奶酒都像是在品一盏雨前龙井。

  "王爷近日练兵辛苦,"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昨日有汉人商队前来草原,带来了江南的桂花酿,也先给朕送来了几壶,便邀请王爷来共饮。"

  于冕伪装成侍从,低头捧着酒壶。当皇帝轻描淡写地提及"江南桂花酿"时,侍立一旁的于冕清楚地看到,伯颜帖木儿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贪婪的目光,与当年土木堡战场上,瓦剌骑兵争抢明军鎏金铠甲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夜风忽起,帐前悬挂的那串鎏金铃铛叮当作响,那是朱祁镇被俘时,钱皇后暗中遣人送来的旧物。此刻,这来自江南的风铃声,正一声声地洒落在这充满血腥气的草原宴席之上。

  于冕低着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伯颜帖木儿腰间的那柄弯刀——刀柄上镶嵌的,正是大明亲军的虎符。

  酒过三巡,伯颜帖木儿的眼睛已经浑浊得像草原河底的淤泥,他粗壮的手指在银碗边缘来回摩挲,将碗中琥珀色的酒液晃出一圈圈涟漪。

  朱祁镇忽然轻叹一声,这叹息很轻,却让帐内喧嚣为之一静。

  "说来惭愧。"皇帝的手指在酒碗边缘画着无形的纹路,"朕近日整理行装,发现少了一面旧旗..."

  "可是那面绣着'忠勇守夜'的破旗?"伯颜帖木儿打了个带着羊膻味的酒嗝,胸前狼头刺青随着呼吸起伏,"我当什么宝贝,早扔在库房落灰了!"

  朱祁镇的手指突然停在碗沿。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于冕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靴中的匕首。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毕竟是旧物,总有些念想。"

  伯颜帖木儿的醉眼突然闪过一丝清明。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连篝火噼啪声都变得遥远。于冕看见袁彬的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把淬毒的短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朱祁镇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羊脂玉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一缕江南的桂花香飘散开来。"听闻王妃最爱我朝胭脂..."皇帝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这是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从西洋带回的配方。"

  伯颜帖木儿的眼睛顿时直了。他粗粝的手指抓住玉盒时,于冕清楚地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吞咽声,这盒胭脂在草原上足以换三百匹骏马。

  "来人!"伯颜帖木儿拍案而起,"去把大明皇帝那面破旗取来!"

  当那面旗帜被呈上时,于冕的瞳孔骤然收缩。

  旗面上的血迹已经发黑,但那些箭孔和刀痕依然清晰可辨。最触目惊心的是右下角那个焦黑的缺口——半年前那个冷雨夜,范克忠就是抱着这面旗,用身体压住了瓦剌人投来的火把。

  朱祁镇接过旗帜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接一个初生的婴儿,他的指尖抚过旗杆底部的铜箍时,于冕注意到皇帝的小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这是他们当年在东宫约定的暗号。

  "陛下对着破布发什么呆?"伯颜帖木儿醉醺醺地凑过来,满嘴酒气喷在朱祁镇脸上,"来!喝酒!"

  朱祁镇微微一笑,将旗帜交给身后的"侍从"。

  "王爷,且干了此杯酒。"他举碗时,于冕清楚地看见皇帝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那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前,他们最后一次在乾清宫对弈时说过的话:"快走"。

  帐外,乌云吞没了最后一缕月光。

  于冕抱着旗帜隐入黑暗时,身后传来伯颜帖木儿荒腔走板的歌声。他突然想起离京前父亲说的话,那句话此刻在草原的夜风中格外清晰:"最甜的饵里,往往藏着最锋利的钩。"

  

继续阅读:第四十四章 少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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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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