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的闰正月,贺兰山口的朔风卷着细碎的冰碴,像千万把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在守卒们裸露的皮肤上。
风声古怪得很,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厉声尖啸,仿佛九幽之下的冤魂正贴着耳根子絮叨着不祥的预言。
黄河冰面传来"咔咔"的脆响,这声音让正在河边汲水的李寡妇手一抖,水瓢"扑通"掉进冰窟窿里,她佝偻着腰往冰洞里张望,浑浊的冰水却突然映出远处黑压压的阴影。
"老天爷啊......"李寡妇的嘴唇哆嗦着,冻得发紫的手指死死攥住水桶。那一片移动的黑影起初像是天边的乌云,转眼间就化作了吞噬天地的铁骑洪流。瓦剌人的弯刀在惨白的日头下闪着寒光,远远望去竟像是给这黑色潮水镶了道银边。
老卒王二狗正蹲在下游凿冰,听见动静抬头时,手里的冰镐"当啷"掉在冰面上,他分明看见打头的瓦剌骑兵马鞍上挂着几颗人头,发辫在风中晃荡,像一串诡异的铃铛。
"敌袭——!"王二狗的破锣嗓子刚喊出半声,就被一阵"呜呼"的怪叫盖了过去,那叫声不似人声,倒像饿狼撕扯猎物时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动静,河滩上的水鸟惊飞而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密如战鼓,羽毛混着雪沫簌簌落下。
王二狗转身就跑,破旧的棉靴在冰面上打滑,他身后传来冰层断裂的"咔嚓"声,一道裂缝如毒蛇般追着他的脚跟蔓延,老卒却顾不得这些,他怀里还揣着今早才收到的家书,小儿子在信上说儿媳妇刚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
卫所的烽火台终于冒出黑烟时,瓦剌前锋已经冲到了河心,有个戴狐皮帽的百夫长突然弯弓搭箭,箭簇上绑着的火油布"呼"地燃起绿火,王二狗只觉得后背一热,低头就看见一截箭尖从自己胸口透出来,箭头上幽绿的火焰居然没被血浇灭。
"娘的......"老卒跪倒在冰面上,怀里的家信被血浸透,隐约露出"孙儿"两个字,他最后听见的,是黄河冰面轰然塌陷的巨响,混着瓦剌人兴奋的呼啸,像极了老家社戏时的锣鼓喧天。
三十里外的宁夏卫所里,大同总兵郭登正对着沙盘皱眉,亲兵慌慌张张冲进来时,他手里的令旗刚好插在贺兰山隘口的位置。
"大人!瓦剌人破了冰防线!"
郭登眯起眼睛,沙盘上代表敌军的黑旗不知何时倒了一面,他伸手扶正旗子,指尖在"黄河"两个字上轻轻一敲,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去年冬天在京师面圣时,摸到的汉白玉栏杆。
"传令。"郭登的声音像块生铁,"让神机营把新铸的火炮推上东墙。"
也先勒住战马,铁蹄在冻土上刨出深深的痕迹,他站在土坡高处,眯眼看着远处升起的狼烟,那烟柱扭曲着爬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条通往南方的路,寒风卷着雪粒拍打在脸上,他却恍若未觉,目光穿透狼烟,仿佛能看见千里之外秦淮河畔的梅花。
一片雪花飘落在他的掌心。
也先缓缓合拢手指,感受着那点冰凉在体温中消融,这个动作他做了千百遍——从草原到中原,从战场到王帐,每一片雪花的消逝,都像在安抚他心底那个躁动的幽灵。
"江南的梅花该开了吧?"他突然转头,对身旁的朱祁镇笑道,马鞭轻敲着皮靴,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祁镇的狐裘上沾满草屑,衣摆的泥浆冻成了冰壳,这位太上皇的眼神却平静得可怕,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太师若是喜欢,来年可以折几枝带回草原。"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喜宁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也先突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他俯身凑近朱祁镇,皮革铠甲发出咯吱的声响:"我要的可不止几枝梅花。"
马鞭划过太上皇苍白的脸颊,在距离皮肤一寸处停住,"我要看南京的梅花,为蒙古大汗绽放。"
喜宁适时地凑上来,羊皮地图在风中哗啦作响,"太师您看,过了宁夏,走这条古道..."他枯瘦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红线滑动,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日审讯俘虏时的血迹,那条线蜿蜒如蛇,正是当年永乐大帝北伐时的路线。
也先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忽然用马鞭挑起喜宁的下巴,太监的喉结剧烈滚动,却不敢躲闪。
"你说..."也先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要是大明的太上皇坐在南京的龙椅上,穿着蒙古袍子接受百官朝拜..."马鞭缓缓下移,抵在喜宁心口,"那些江南的文人,会不会写出比现在更美的诗词?"
远处的号角声突然撕破寂静,阿木塞策马奔来,铁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太师!前锋已经突破冰防线!"
也先却没有立即回应,他望向南方,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又很快融化,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南京城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皇宫的金瓦上积着薄雪,梅花在红墙内开得正艳。
"传令。"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让儿郎们慢些打。"马鞭指向地图上某个不起眼的关隘,"我要给大明的皇帝留足时间...好好想想。"
喜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即掏出炭笔在地图上做了标记,那个关隘的名字叫"雁门",正是当年成祖皇帝北伐时,蒙古人献降的地方。
朱祁镇突然咳嗽起来,咳得眼角泛红,也先随手解下自己的狼皮大氅扔给他,转身时听见太上皇低声道:"太师可知,梅花最艳时,往往离凋零不远。"
也先的背影顿了顿,雪花落在他肩头的金狼护符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那就让它开得更艳些。"
宁夏卫的城门在第三日破晓时分轰然洞开。
那不是被撞开的,而是被人从里面卸下了门闩——守将李崇义后来才知道,守城的千户收了瓦剌人的金子。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那扇包铁城门倒下的声音,像极了一口棺材被合上的闷响。
李崇义的长枪折断在敌阵中,"咔嚓"一声脆响,像是他脊椎碎裂的声音。他跪在雪地里,半截断枪还死死攥在手中,枪尖上挂着的碎肉已经冻成了冰碴。
"爹——!"
这声尖叫刺穿了战场的喧嚣。李崇义浑浊的眼球转动着,看见他的小女儿穿着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红棉袄,正被瓦剌骑兵用套马索拖着在雪地上滑行,那件红袄被雪水浸透,颜色艳得像血。
"丫丫!"他想喊,却只喷出一口血沫,昨夜女儿还趴在他膝头,用冻红的小手数着他铠甲上的箭痕:"爹,这里又多了个坑..."
瓦剌人的马蹄踏碎了晨光,有个戴着狼皮帽的百夫长正把城内女子串成串,绳索勒进她们的手腕,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道蜿蜒的红痕。牲畜的嘶鸣混着女子的哭嚎,竟谱成一曲诡异的塞外胡乐。
李崇义的手指深深抠进雪地,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掌心的血水渗进冻土,转眼就凝成了冰,他看见女儿的红袄被扯开一角,露出里面娘亲亲手缝的护身符——那是用他第一次立功受赏的锦缎边角料做的。
"李大人别急。"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李崇义艰难地抬头,看见通敌的千户正蹲在面前,手里把玩着他女儿的绢花,"您上月查我军粮账本时,可没给兄弟留活路啊。"
千户的靴底碾过李崇义的手指,骨头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瓦剌人的号角声中,在陷入永恒的黑暗前,李崇义最后看见的,是女儿被扔上马背时扬起的红袄残片,像一面破碎的战旗,飘落在染血的雪地上。
远处的烽火台突然轰然倒塌,腾起的烟尘中,隐约可见南京方向飘来的细雪,那些雪花落在李崇义渐渐涣散的瞳孔上,竟和他女儿昨夜贴在窗上的剪纸有几分相似。
也先的王帐内,牛油蜡烛的火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羊皮地图上,像头蓄势待发的狼。喜宁跪在地上汇报战况时,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声音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太师,宁夏城破,粮仓完好无损..."
"够了。"也先突然抬手,指尖在地图上轻轻一划,从宁夏到南京的路线顿时被烛火映得发亮,他嘴角那抹冷笑让喜宁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笑容里藏着太多东西,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帐外传来士兵们分赃的喧闹声,有个瓦剌兵正在炫耀抢来的绣花鞋,粗鄙的笑声刺破夜空,朱祁镇端坐在角落的毡毯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龙纹刺绣。那些笑声、哭声、求饶声,对他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既真切又遥远。
"陛下不去看看您的子民?"也先突然转头,马鞭挑起帐帘,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铁链拴在马桩旁,其中有个穿红袄的小女孩正瑟瑟发抖。
朱祁镇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指节微微泛白:"太师说笑了,朕现在...哪还有什么子民。"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喜宁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是更放肆的笑声。朱祁镇端起茶盏的手稳如磐石,水面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似乎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一片雪花落在朱祁镇面前的茶盏里,转瞬消融,就像那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正在一点点瓦解在历史的洪流中。
也先突然用匕首钉住地图上的南京城,刀尖穿透羊皮扎进案几,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喜宁吓得一哆嗦,却听见主子轻笑出声:"江南的梅花...该开了吧?"
帐外,北风卷着雪粒拍打旌旗,发出啪啪的脆响,那声音像极了算盘珠子的碰撞,正在清算这场战争最后的输赢,而在更远的南方,秦淮河畔的第一朵梅花,确实悄然绽开了。
大同附近,沙窝。
山坳里的飞鸟惊起时,瓦剌军的后队正在清点战利品,没人注意到那些振翅的声响,更没人发现雪地里那些微微起伏的轮廓——那是大同总兵郭登的八百精兵,已经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埋伏了两天两夜。
"含住。"战前郭登亲自给每个士兵发了木片,此刻这些粗糙的木块被咬得满是牙印,有个年轻士兵的牙龈渗出血来,血水顺着木片滴进雪地,转眼就冻成了细小的红珠。
瓦剌人的说笑声越来越近,郭登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百夫长正在马车旁清点丝绸,那人腰间的铜铃铛叮当作响——分明是宁夏城隍庙的法器,如今却成了蛮子的饰物。
"放箭!"
郭登的声音像块生铁砸在冻土上,八百张硬弓同时震颤,箭矢破空的尖啸声撕碎了雪原的寂静,那个把玩法铃的百夫长最先中箭,三支透甲箭将他钉在马车厢板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的箭羽,法铃从指间滑落,在雪地上滚出老远。
"杀!"
明军从雪地里暴起的身影,宛如死神掀开了裹尸布,郭登的长槊率先刺穿一个瓦剌骑兵的咽喉,槊尖从后颈透出时,带出一蓬温热的血雾,那骑兵腰间的铜铃还在叮咚作响,像在为这场屠杀伴奏。
雪地上顿时绽开无数血花。
有个明军什长一刀劈开装载丝绸的马车,杭绸被鲜血浸透,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诡异的血色旗帜,瓦剌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像是被活剥的野兽。
"往栲栳山撤!"瓦剌千夫长嘶吼着。
郭登勒马停在隘口,看着雪地上蜿蜒的血迹,他的亲兵正在补刀,有个年轻士兵突然跪地呕吐——他劈开的瓦剌兵怀里掉出个绣花荷包,里面装着中原女子的青丝。
"将军,追不追?"副将抹了把脸上的血。
郭登望向山道尽头,那里的雪地上留着串小巧的脚印,像是某个逃走的孩童留下的。他突然想起宁夏卫陷落时,那个被套马索拖行的小女孩。
"追。"郭登的声音比雪还冷,"一个不留。"
山风卷着血腥味掠过战场,吹动了插在雪地里的断箭,箭杆上绑着的红绸残片轻轻摇曳,像极了遇难女子破碎的衣角,更远处,幸存的瓦剌骑兵正在自相践踏,他们慌不择路的身影,宛如一群被狼群驱赶的羔羊。
栲栳山的山道上,溃逃的瓦剌军挤作一团,像是被猎人堵住洞口的猎物,马蹄声、惨叫声、刀剑相击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血腥的画面。
有个千夫长挥刀砍向挡路的自己人,刀刃卡在骨缝里拔不出来。他的眼中满是惊恐,嘴角却挂着血迹,像是某种扭曲的胜利。明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吓得他扔下佩刀就往山崖边跑,结果一脚踩空,坠崖时的惨叫在山谷里回荡了很久。那声音像是被风放大了无数倍,传遍了整个山道,成为这场杀戮的终章。
……
三百里外的黄河岸边,郭登踩着冻硬的尸骸巡视战场,亲兵递上缴获的瓦剌军旗时,他随手将其插在雪堆上,那面绣着狼头的旗帜很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垂死挣扎的野兽。
"将军,接下来怎么做?"副将的声音因兴奋而发颤。
郭登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远处浑浊的黄河水,水面上漂浮的残肢随着漩涡打转,有截断臂上的刺青格外眼熟——那是宁夏卫一个老伍长的标记,去年还在一起喝过酒。
"让儿郎们休整三日。"郭登突然弯腰,从雪地里捡起半块玉佩,玉上沾着的血已经冻成冰晶,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他握紧玉佩,棱角刺进掌心也浑然不觉,"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黄河边的百姓在淤泥里打捞战利品,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在落日余晖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色,岸边淤泥里散落着断箭、残甲和泡得发胀的尸首,几个佝偻着腰的百姓正在浅滩上摸索,像在收割一片畸形的庄稼。
老渔夫王老汉的破网又一次沉甸甸地坠手。他费力地拖拽着,网底露出半面残破的明黄旗帜,"太上皇帝"四个金线绣的字已被血污浸透,边缘还挂着半截断指,指甲缝里塞满泥沙。
"晦气。"王老汉啐了一口,黄浊的唾沫星子落在旗面上。他想起三日前那场厮杀,瓦剌骑兵的马蹄声震得他家土墙簌簌掉渣。小孙女躲在米缸里发抖的模样,比眼前这面破旗更让他心头发堵。
浑浊的浪花拍打着他的草鞋,旗帜在水里翻卷了几下,像条垂死的黄鳝。王老汉突然松手,看着那抹明黄色被漩涡吞没。
河底沉着多少这样的秘密?去年捞起的破烂皮甲,前年网住的被劈成一半的头盔,都随着他的一抛一扔,重新归于混沌。
对岸传来孩童的啼哭,王老汉眯起昏花的老眼,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正趴在尸堆边哭喊,那抹红色刺得他眼眶发疼——多像他孙女过年时穿的衣裳。
"老哥,捞着啥好东西没?"同村的李瘸子拄着木棍凑过来,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晃荡。十年前雁门关那仗,他丢了一条腿,换回三两抚恤银。
王老汉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半块硬如石头的馍,两人就着河腥味啃食时,上游漂来一具浮尸,绛色官服在暮色中格外刺目,那尸体随波起伏,袖口露出的手掌居然还攥着本湿透的账簿。
"当官的。"李瘸子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死了还在算账呢。"
夜风骤起,吹散了王老汉额前的白发,他佝偻着腰继续收网,背影渺小得像黄河千万年冲刷下的一粒砂。又一波浪头打来,将那具官尸推向更深的黑暗,账簿的残页在水面展开片刻,隐约可见"粮饷""克扣"等字迹,转眼便化作了浮沫。
老渔夫的背影在黄河岸边显得格外渺小,像是一粒尘埃,随时会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