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关外，天色阴沉如铁，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砸在城墙上。
天空突然下雪了。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于冕的脸上，像刀子般割得生疼，他和王玄明背靠着背，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以及那微微颤抖的身躯——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力竭。
一百步。
瓦剌骑兵已经能看清他们染血的面容，那些草原武士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眼中闪烁着猎杀前的兴奋。他们缓缓收紧包围圈，像一群狼在戏弄垂死的猎物。
七十步。
于冕甚至闻到了敌人马匹身上的腥臊味，混合着铁锈和皮革的气息，令人作呕，他的手指死死攥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刀身上的血已经凝固，变成暗红色的痂。
王玄明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笑了笑："妈的，死在这儿也算够本了。"他的刀已经卷刃，右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半截袖子，但握刀的手依然很稳。
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仿佛整片草原都在颤抖。
于冕的耳中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王玄明粗重的喘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城门突然洞开，铰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巨兽从沉睡中惊醒的怒吼。
范克忠骑着一匹青骢马率先冲出，铁甲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将军的铠甲上满是刀痕，每一道都记录着无数次生死搏杀，他手中的弯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刀锋所过之处，最前面的瓦剌骑兵连人带马被劈成两半，鲜血喷溅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小子，"范克忠一把抓住于冕的手腕，粗糙的手掌磨得人生疼。他用力一拽，把于冕拉上马背，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还没到死的时候。"
眼见北境关守军出城，瓦剌骑兵开始撤退，箭雨渐渐稀疏。
于冕回头望去，只见城门上方，一面崭新的明字大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金色的旗面在灰暗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像是一道刺破阴霾的光。
远处的雪原上，瓦剌骑兵的身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上。
范克忠勒住马缰，青骢马喷着白气，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中年将军低头看了看于冕和王玄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活着就好。"
于冕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
夜，范克忠的住处却点着一盏孤灯，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九边布防图……”
范克忠低声念着，双手将那份绢布缓缓摊开在案几上，粗糙的手指沿着长城防线慢慢划过，每一寸都带着岁月的厚重，他的目光停留在宣府的位置，那里新添的防御工事标注，正是当年他亲自向朱祁镇建议的，如今墨迹未干，却已成了一张废纸。
“派人送到北京城吧。”范克忠卷起绢布，动作很轻，“不过，朝廷自有朝廷的打算。”
范克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无奈，他知道，此刻京城里那些穿红袍的大人们，怕是正在忙着拟定新的边防方略，而这些方略，未必会考虑到边关的实际情况，更加不会考虑朱祁镇这个太上皇的所谓策略。
“去吧，小子。”范克忠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记住，守得住的不仅是城墙，还有人心。”
于冕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于冕离开后，范克忠站在窗前，目光依旧落在关外的夜色中，他的心中一阵复杂的情绪翻涌，“这天下，终究是谁的天下？”范克忠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
与此同时，瓦剌的金帐内，牛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着，仿佛一头被困的猛兽在挣扎，火光在帐壁上投射出也先暴怒的身影，那影子扭曲而狰狞，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那火苗的跳动声和也先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压抑。
“废物！”也先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帐内的寂静中。他的脚猛地一踹，金案应声而倒，案上那些镶嵌的绿松石崩落在地，滚到阿木塞的膝前。
瓦剌太师粗糙的大手一把掐住阿木塞的喉咙，阿木塞单膝跪地，能闻到也先嘴里浓烈的马奶酒味，混杂着草原特有的腥膻气息。
帐内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帐外马匹不安的响鼻声，那些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帐内的压抑气氛，不安地刨着蹄子。
就在阿木塞快要窒息而亡的前一秒钟，也先突然松开手，转身抽出金刀，金刀划过羊皮地图，在“南京”二字上劈开一道裂痕，他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大明王朝的末日，他要让大明的日月旗裂作两半，让朱祁镇的影子龙椅立在长江南岸，与北京城的金銮殿隔江相望。
“传令——”也先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冰冷而刺骨，“明日寅时，全军南下！我要让明朝皇帝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先是近处的亲兵卫队，接着像瘟疫般向远处蔓延，阿木塞单膝跪地，看见帐帘缝隙外，无数火把正汇成一条火龙，仿佛一条燃烧的巨蟒，向着南方的明朝国土蜿蜒而去。
也先突然俯身，金刀挑起阿木塞的下巴，尖锐的刀尖在阿木塞咽喉处轻轻一划，留下一道血痕，“接下来，那个小太监，喜宁就交给你了。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也先的声音低沉而冰冷，眼神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木塞退出金帐时，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湿透，营地里，士兵们正在拆解帐篷，铁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最后的准备。
喜宁的帐篷设在营地中央，周围有二十名精锐护卫，阿木塞掀帘进去时，这个明朝降宦正在就着羊油灯研究地图，那羊油灯的光线昏黄而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喜宁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见阿木塞进来，立刻凑上前去：“阿木塞大人，您看这条路线...”
阿木塞突然伸手掐住喜宁的后颈，力道大得让这个太监疼出了眼泪。“听着，”阿木塞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寒意，“你最好祈祷这次行动顺利。否则...”他另一只手按在喜宁的咽喉处，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处跳动的血管，仿佛在预示着他随时可能掐断喜宁的喉咙。
喜宁脸色煞白，手中的地图“啪”地掉在地上。帐外突然传来战马的嘶鸣声，阿木塞松开手，转身离去前丢下一句：“明日寅时出发，别误了时辰。”
阿木塞知道，也先的南下计划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权谋，草原上，不仅仅是也先在谋划，还有那些隐在幕后的势力，正在悄悄地推动着这一切。
喜宁，这个明朝的降宦，便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我。”也先的那句话，不仅是威胁，更是警告。阿木塞知道，喜宁的价值在于他对大明江山的了解，但他也同样清楚，这个太监随时可能成为一颗弃子。
阿木塞抬头望向远方，夜风依旧在草原上呼啸，阿木塞的心中，却不再只有仇恨，他想起了塔娜，想起了于冕，想起了这片草原上的无数生命，他知道，这场战争，不仅仅是他的战斗，更是草原的命运。
“南京...”阿木塞低声念着地图上的两个字，手指划过那道裂痕。他想起了也先的目光，那是一种狂热的执着，仿佛能看穿一切。
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夜风中的沙粒打在脸上，仿佛在提醒他，这场战争的结局，未必如也先所愿。
……
回到北境关已经一周，于冕被范克忠任命为夜不收新兵的教官，然而，于冕整日坐在营房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发呆,那方青石被磨得发亮，棱角都圆了，不知被多少代守夜人坐过。
青石被磨得发亮，棱角都圆了。于冕坐在营房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腰牌上"御前行走"四个字，这四个字是广白生前给他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想必那个小太监也常常这样摩挲着，在深夜里寻找一点慰藉。
伙房送来的饭菜总是原封不动地搁在脚边，直到凉透。冬日冷风裹着饭菜的气味，在营房前打着旋儿。新兵们经过时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这位新上任的夜不收教官。有个胆大的孩子曾试着递上一碗热汤，却在触及于冕空洞的眼神时连退三步，汤洒了大半。
范克忠来过几次。老将军粗糙的手掌拍在于冕肩上时，他能感觉到铠甲下消瘦的骨骼。"于冕，这仗还得往下打。"这句话像根钉子，钉在于冕耳畔，日夜作响。
王玄明蹲在不远处的校场上，嘴里那根草茎已经嚼得稀烂。这个往日里就沉默的汉子，如今更像块会呼吸的石头。
直到某个清晨，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校场。那孩子穿着明显大一号的皮甲，跑起来叮当作响。他在结冰的地面上摔了个跟头，却死死护着怀里的横刀。晨光里，于冕恍惚看见了第一次上战场的广白。
傍晚时分，于冕终于站起身。铠甲相接时发出"咔"的轻响，像是某个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第二天晨雾未散，青石台阶上多了个粗陶碗。羊肉汤的香气在冷空气中格外鲜明。于冕抬头时，看见昨日那个新兵正躲在营帐后偷看，见他发现，慌得差点又绊一跤。
"过来。"
新兵战战兢兢挪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
"叫什么？"
"回、回大人，小的叫陈福生..."
于冕把陶碗推过去："喝完去校场。"
校场上，王玄明嘴里的草茎掉在了地上。于冕没说话，只是走到兵器架前挑了把最轻的雁翎刀。刀身映出他胡子拉碴的脸，也映出那个叫陈福生的新兵惶恐的眼睛。
"握刀要松。"于冕的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铰链。他握住陈福生的手调整姿势，"虎口留缝，才不会被震裂。"
范克忠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上午。晌午时分，将军亲自扛来半扇羊肉扔在炊事帐前。"加餐。"
于冕接过烤得焦黄的羊腿，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这久违的滋味。
范克忠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雪原尽头。
夜深人静时，于冕翻开新兵名录，他蘸了墨，在陈福生的名册旁添了行小字：“使双刀，左利手。”那行字写得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又像是怕自己忘记。
窗外又下雪了。
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校场上的血迹，覆盖了营房前的青石，也覆盖了那面染血的旌旗。于冕放下笔，呼出的白气在油灯前打了个旋儿。
这场雪，终究会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