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穷途末路
六分醉2025-04-10 12:003,491

  草原的日出总是来得分外美,分外壮烈。

  阳光越发明亮,却照不进众人心底的黑暗,王玄明机械地擦拭着染血的横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广白和小道士背靠背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昨夜的血战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陈不争李不抢两兄弟的牺牲、李思远的战死,还有其他永远留在草原上的同伴,都成了心头拔不出的刺。

  于冕站在晨光中,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望着远方起伏的草浪,忽然觉得这朝阳红得刺眼——他拿出北境守夜人的旗帜,用颤抖的手指蘸着李思远胸口尚未凝固的鲜血,在北境守夜人的旗帜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名字——陈不争、李不抢、李思远。

  每一笔都重若千钧。

  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韩小安那张混血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青年,最后却用身体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旗帜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终于,他重重地写下了"韩小安"三个字。

  "叛徒也配留名?"王玄明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

  于冕没有回头,只是用染血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名字,旗帜上的血迹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变成紫黑色的印记。"他死了,"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就是我们的兄弟。"

  于冕缓缓卷起那面染血的旗帜,小心翼翼地塞进防水的皮筒,背在背上。

  旗帜轻飘飘的,那些名字却重的不行,无名小队不该无名,哪怕死,也得让后人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为何而死。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起初只是隐约的震动,渐渐变成令人心悸的轰鸣。于冕单膝跪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冻土传来的震动让他的心脏也跟着震颤,这不是小股斥候,而是至少百人之上的骑兵。

  "走!"他猛地站起身,于冕似乎听见了众人临死前的低语:"活下去......"

  疲惫像潮水般席卷着仅存的四人。

  "不对劲。"王玄明突然停下脚步,铁靴碾碎冻土下的枯草,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他眯起眼睛望向身后,"追兵太多了,追来的人不是阿木塞了。"

  王玄明说的没错。

  失去耐心的也先终于停止了阿木塞的猫鼠游戏,派出了真正的精锐。

  远处,黑色的骑兵洪流正在奔涌而来,铁甲反射着冰冷的月光,那不是游骑的散乱追击,而是瓦剌轻骑兵的冲锋阵型。

  于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渗出鲜血。

  广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数了数箭囊里仅剩的三支箭,又看了看已经拉不开的硬弓。

  "我们......"小道士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剧咳打断。他的道袍下摆已经完全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远处的号角声响起,那是进攻的信号,铁蹄踏碎冻土的声响越来越近,仿佛死神的鼓点。

  北境关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可这段二十里的路,却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不逃了,我来给你们争取点时间。"

  广白佝偻着腰剧烈喘息,染血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个平日里走路都习惯性含胸驼背的小太监,此刻却突然挺直了脊背,瘦削的身影在日光下投出一道笔直的剪影。

  "广白!"于冕伸手去拽他,却被那双看似白嫩实则布满老茧的手坚定地推开。

  "我也不行了......"张可庆突然笑了起来,"道爷我......算过这一卦......大凶......"

  "放屁!"王玄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不是吹牛能活到八十?说好要给我们每个人都算一卦的!"

  小道士强撑着咧嘴一笑,露出沾血的牙齿:"骗你的......其实我根本......不会算命......我师父总说我是个不称职的道士"他的手指突然攥住于冕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旗上......记得写我名字......张可庆......不是'小道士'......"

  远处,瓦剌铁骑的马蹄声如闷雷逼近。

  "走!"广白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扔给于冕——那是他视若性命的司礼监腰牌,上面"御前行走"四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张可庆将染血的拂尘甩在肩上,小道士和小太监冲向铁骑的身影那么单薄,却像两柄出鞘的利剑。

  箭雨笼罩他们的瞬间,广白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清亮高亢,刺破了草原的寂静:

  "告诉那些笑话我的人——"

  "——广白公公的卵子,比他们的脑袋还硬!"

  第一支箭穿透广白的胸膛时,他手中的横刀依然能舞出绚丽的刀花,张可庆的拂尘绞住一名骑兵的咽喉,自己却被三支长矛同时刺穿。

  ……

  广白性温,可解毒散寒;可庆形圆,实轻若飞燕。

  广白是一味药,性温,味苦,能清热解毒,亦能温中散寒。

  他不过十六岁,面白无须,嗓音清细,是个太监,残缺的身子让他总是佝偻着腰,像是随时都在向人赔罪,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钱皇后最信任的心腹。

  土木堡战后,皇帝被俘,朝堂震动,钱皇后在深宫中以泪洗面。

  正统十四年秋,紫禁城的秋海棠花开得正艳,钱皇后将一道密旨交给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广白,本宫要你找一批死士。"钱皇后凤眸含泪,"把皇上带回来。"

  于是,无名小队成立了。

  广白体弱,训练时总是吊在末尾,拉不开硬弓,扛不动铁甲,连最轻的短刀挥久了都会手臂发抖。可他又是最坚韧的那个——拉不开弓,就天天练到手指流血;扛不动甲,就夜里偷偷加练;刀法不精,就缠着教官一遍遍请教。

  "何必呢?"于冕曾问他,"你本可以在宫里安稳度日。"

  广白只是笑,细长的眼睛弯成月牙:"奴婢这条命,早就是娘娘的了。"

  他性子温和,在一群满身杀气的亡命徒中,像一捧清泉。

  "广白啊,你这样的性子,在战场上活不下去。"李思远曾叹道。

  广白还是笑:"奴婢不怕死,只怕死得没价值。"

  直到今天——

  瓦剌骑兵如潮水般涌来,广白突然挺直了总是佝偻的背,他轻声地自问自答:"我这辈子......也算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吧?"“是的,你是男人中的男人。”

  箭雨笼罩他的瞬间,这个总被嘲笑"没卵子"的小太监,终于挺直了脊梁。

  他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就像那味叫广白的药,性温,味苦,却能治最烈的伤,解最毒的痛。

  小太监的故事讲完了,再来说说小道士。

  生逢乱世,道士下山,心怀家国,道剑出鞘。

  武当山的晨钟敲到第三响时,张可庆正蹲在紫霄宫的飞檐上啃烧鸡,油渍沾满了道袍前襟,活像个偷油的老鼠。

  "孽徒!"师父的拂尘抽在殿柱上啪啪作响,"给老子滚下来!"

  张可庆咧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他轻飘飘地落地,道袍下摆甚至没沾上一粒尘埃——这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偏生练就了一身"梯云纵"的绝技。

  "师父,山下打仗了。"他突然收起嬉皮笑脸,油乎乎的手从袖中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瓦剌人把皇上掳走了。"

  老道长的手抖了一下。他记得十七年前在山门前捡到这个婴孩时,襁褓里就塞着张字条:"生于乱世,愿随道长修行"。

  秋雨连绵的清晨,张可庆跪在三清像前磕了三个响头,他背上行囊时,师父突然把自己的拂尘扔了过来。

  "拿着,别丢武当的脸。"

  小道士嘿嘿一笑,却从供桌上顺走个苹果:"师父,等我回来给您带烧鸡。"

  他骗过很多人——骗小贩说能帮他发大财,骗香客说能驱邪避灾,甚至骗过县太爷说会炼长生丹,但当他站在无名小队的演武场上时,第一次说了实话:"我武功稀松,但轻功尚可。"

  被长矛刺中时,张可庆的拂尘缠住了敌将的咽喉,他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很奇怪,并不太疼,倒地时,他摸到怀里的苹果——已经干瘪得不像样了。

  "师父..."血沫堵住了后面的话,他忽然想起下山那天,山门前的枫叶红得像火,老道长雪白的胡子在风里一抖一抖。

  后来,武当山上有位老道长,从此再不吃烧鸡。

  可是,张可庆不是第一个为国捐躯的道士,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

  广白和张可庆的壮烈,在战争的天平上轻得可笑。

  两具单薄的身躯撞向铁骑洪流时,十息——大概只够念几句《清静经》的时间,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不过是于冕多逃出三十步的距离。

  战争从不会为人生的煽情停留。

  战马粗重的喘息声格外刺耳,于冕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能感觉到胯下的枣红马每一次迈步都在颤抖——此刻腹部插着半截断箭,温热的血顺着马腿滴落。

  王玄明的黑马情况更糟,一支长矛贯穿了它的后臀,每跑一步都带出汩汩鲜血,这匹向来暴躁的烈马此刻却异常温顺,只是机械地跟着领头的枣红马,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远处北境关的轮廓。

  "再坚持会儿......"于冕俯身贴在马耳边低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枣红马似乎听懂了,突然昂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竟又加快了几分速度。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铁蹄踏碎冻土的声响如同催命的战鼓,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一支支黑羽箭"嗖嗖"地钉入他们身边的冻土,最近的离王玄明的脚跟不过三寸。

  当北境关那斑驳的轮廓终于映入眼帘时,于冕胯下的枣红马突然发出一声悲鸣,这匹跟随他征战多日的战马,此刻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却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冲刺,就在距离城门不足百步的地方,它的前蹄终于一软,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王玄明的黑马同样也是瘫软在地上。

  于冕和王玄明被甩出马背,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勉强稳住身形,当他们踉跄着站起来时,看见那匹忠心的老马还在努力昂着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城门方向,仿佛也想回家。

  身后,瓦剌骑兵的呼喝声已清晰可闻,身前,北境关的城门近在咫尺,却纹丝不动。

  于冕缓缓抽出卷刃的佩刀,和王玄明背靠背站定。他们身后是紧闭的城门,身前是潮水般涌来的追兵。

  希望近在咫尺,却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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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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