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归途难归
六分醉2025-04-09 12:003,818

  北京城的繁华是给大人物看的。

  城南码头,大运河的水混着汗水和血水,日夜不停地流向江南,扛大包的苦力佝偻着腰,像一群沉默的蚂蚁,把一袋袋粮食、丝绸、瓷器搬上船,再换回几个铜板。

  在这群人中,陈不争和李不抢是异类——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强壮,而是因为他们总是一起出现,像一对连体兄弟。

  陈不争叫“不争”,是因为他体弱多病,争不动。

  李不抢叫“不抢”,是因为他天生神力,抢了就得进大牢。

  可偏偏,李不抢为了给陈不争治病,偷过药、抢过钱,最后把自己送进了京城的大牢内。

  广白找到李不抢时,他正在大牢里挨鞭子,这个力大无穷的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始终没吭一声,直到听说可以加入边军,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去边关可以,得带上我哥。"

  于是,无名小队多了两个"卒"——卒七陈不争,卒八李不抢。

  在队伍里,他们真的做到了不争不抢。吃饭时,李不抢总是把多的那份塞给陈不争;夜里守营,陈不争总会偷偷替弟弟多守一个时辰;他们像是要把前半生欠对方的,一点点补回来。

  可当死亡真正来临时,他们却争了,也抢了。

  这一战,比之前所有的苦难都要残酷,陈不争看见一支冷箭射向李不抢的后心,他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箭矢穿透了他的肩膀,他却笑了:"这次总算轮到我护着你了。"

  李不抢红着眼睛,像头发狂的野兽,他看见一把弯刀砍向陈不争,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了上去,刀锋入肉的声音那么清晰,他却觉得痛快:"哥,咱们扯平了。"

  他们背靠背坐在地上时,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是谁的,陈不争的手紧紧握着李不抢的手,就像小时候在破庙里,两个孤儿互相取暖时那样。

  "冷吗?"陈不争轻声问。

  "有哥在,不冷。"李不抢咧嘴笑了,血从嘴角流下来。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一个叫"不争"的人,最后争着替弟弟挡箭;一个叫"不抢"的人,最后抢着为哥哥挡刀。

  两个在码头扛包的苦力,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彼此的名字刻进了对方的骨血里。

  但这样也好。

  至少过奈何桥的时候,他们还能手牵着手。

  孟婆汤可以分着喝,来世说不定还能再做兄弟。

  这一次,一定要生在富贵人家,一定要健健康康的,一定要......好好地活到白头。

  ……

  阿木塞缓缓抬手,制止了手下继续进攻的动作,他沉默地望着眼前这对垂死的兄弟,眼神复杂难明,夜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袍,手中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迟迟没有落下。

  陈不争和李不抢背靠背瘫坐在血泊中,两人的衣裳早已破碎不堪,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在身下汇成一片暗红的血洼。

  他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却仍挣扎着扭过头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看清对方的脸。

  "十八年后——"陈不争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嘴角却挂着释然的微笑,他的手指微微颤动,想要握住弟弟的手,却已经使不上力气。

  "——还是兄弟!"李不抢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声音嘶哑却坚定,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让哥哥能够靠得更舒服些,血沫从他嘴角溢出,他却笑得像个孩子。

  就在这一刻,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整片战场陷入一片黑暗,呼啸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仿佛在为这对兄弟奏响最后的挽歌。

  两兄弟的头慢慢靠在一起,他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也越来越冷,却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像儿时在破庙里,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寒冬里相拥取暖那样。

  夜幕笼罩下的草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像是有人在这片土地上泼洒了锈蚀的铁水。

  阿木塞缓缓抬起弯刀,刀身上黏稠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他用拇指轻轻抹去血渍,目光却始终盯着于冕等人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被践踏过的野草,和一些尚未干涸的血迹。

  巡风司的精锐们已经按捺不住,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探子上前半步,手指紧握着刀柄,压低声音道:"大人,再不追就——"

  "喘口气。"阿木塞头也不回地打断,声音低沉而平静。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缠绕的狼筋,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草原上真正的狼——它们捕猎时,从来不会急着咬断猎物的喉咙。

  远处的草丛里传来土拨鼠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小东西倒是胆大,竟敢在刚厮杀过的战场上觅食,阿木塞的嘴角微微上扬,忽然想起一年前在京城的一家酒肆里,那时候的于冕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初入中原的草原斥候。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染血的草地上,像一匹独行的狼,又像是落寞的鹰。

  "大人,他们在往北境关逃。"刀疤脸忍不住再次开口。

  阿木塞终于转过身,眼神冷得像冰:"通往北境关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水源,都有我们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猎人特有的耐心,"我说过,我要看着他们一点点绝望,就像狼群围猎黄羊时,总会先让猎物跑得筋疲力尽。这场猎杀,该结束了。"

  夜风掠过草原,吹散了血腥味,也带走了他最后那句话。

  阿木塞知道,这场追杀到了尾声,也是他最不喜欢的部分,尾声意味着结束,意味着于冕最终要死在他的手上。

  就像过去,他曾向于冕要过三个承诺,只是这承诺恐怕没有兑现的可能了。

  真是讽刺。

  ……

  东方的天际泛起青灰色,太阳从浑圆的地平线上挣扎着爬起,将第一缕金光泼洒在蜿蜒的曲水上,这条草原上的季节河浅得能看见底,水流冲刷着河底浑圆的卵石,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银光,像天神随手丢弃的一条哈达,静静地躺在枯黄的草甸之间。

  河岸两侧的芨芨草足有马腹高,枯黄的草叶上还挂着夜露,在晨风中沙沙作响。更远处,几丛红柳倔强地扎根在河滩上,干枯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小道士张可庆仰面躺在荒草丛中,四肢摊开,像一个“大”字,准确点说像一个"太"字,他的道袍早已被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拂尘也不知丢到了何处。

  在他身旁,四具瓦剌斥候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伏着,一个被拂尘铁柄捅穿了喉咙,一个天灵盖凹陷,还有两个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都是被正宗的道家擒拿手拧断的。

  "无量天尊..."小道士望着天空中盘旋的秃鹫,喃喃自语:"这些草原上的狼崽子,真难杀。"他的右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左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渗血,把身下的草地染成了暗红色。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于冕他们还没来。小道士努力支起耳朵,想从风中捕捉到什么声响。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的手指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最后一张雷符。

  小道士想起临行前师父的叮嘱"道法自然",不禁苦笑。这一路走来,拂尘当刀使,符咒当暗器用,哪还有半点修道之人的样子?

  小道士想起身,身子却瘫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干脆再躺会,偷会懒。

  于冕勒住躁动的战马,马儿不安地刨着前蹄,"该是这里了。"于冕低声道,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翻身下马,靴子陷进河岸松软的淤泥里。

  王玄明跟上来,衣衫上凝结的血痂随着动作簌簌掉落:"小牛鼻子呢?"

  于冕没答话,目光钉在河滩上一处倒伏的芨芨草上——草茎断口还很新鲜,显然刚被重物压过。

  "啾——啾啾——"

  耳边突然传来百灵的鸣叫,三短一长,于冕干裂的嘴角微微扬起,抬手打了个呼哨,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荡出老远。

  芨芨草丛剧烈晃动,小道士踉跄着钻了出来,道袍早成了破布条,脸上结着黑红的血痂,唯独那双眼睛还亮得吓人。

  "无量那个天尊,"小道士咧开渗血的嘴角,"你们是等着给道爷收尸呢?"

  于冕一个箭步上前架住他摇晃的身子。

  就在这时,李思远的身子晃了晃,突然从马背上栽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手指死死抵着左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止不住那汩汩涌出的鲜血。

  王玄明第一个跳下马,一把拽住李思远的手腕,当他掀开那被血浸透的衣襟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一支折断的箭杆深深嵌在肋骨之间,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泛出诡异的青灰色,像极了腐败的树叶。

  "什么时候的事?"于冕的声音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李思远仰面躺在枯草上,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一刻,他恍惚又回到了首善书院,那个他曾经执教的清净之地,那年他才二十出头,是书院里最年轻的教书先生,当权倾朝野的王振来书院视察时,满院师生皆跪拜行礼,唯有他挺直腰杆,不肯折腰。

  "我也不知道。奇怪,刚才也不觉得疼,现在却疼的有些受不了。"他想要笑出声来,却猛地呛出一口黑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这血的颜色,让他想起当年在书院门前戴着重枷示众时,烈日晒裂他嘴唇渗出的血珠,那时候,他的一千多名学生伏阙上书,却只换来他被关进刑部大牢的下场。

  广白慌乱地翻找着金疮药,手指都在发抖,可当他掏出药瓶时,李思远却用染血的手按住了他:"省着点..."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面...更用得上。"

  于冕单膝跪在李思远身旁,看着他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消散。

  这个曾经的文弱书生,后来却成了边军中最冷酷的杀戮机器,从被带到边关那天起,他就抛弃了笔墨纸砚,拿起了刀剑,当他发现文字不能报国时,就用武力来守护心中的正义。

  "记...记下来就好..."李思远的目光落在那面染血的旌旗上,嘴角微微上扬,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审讯俘虏时的场景,那个曾经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竟然能面不改色地折断敌人的手指。"读书人...哪怕当了兵...不能没个名字就走..."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于冕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思远的视线渐渐模糊,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他在心中默念。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自己——那个穿着青色儒衫,手捧书卷的教书先生,画面中的他站在学堂里,正带着一群稚嫩的孩童诵读《论语》,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墨香混着茶香在空气中飘荡。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回荡在耳边。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混入血污之中,这个曾经立志"为天地立心"的读书人,终究没能回到那个平静的学堂,但此刻,他嘴角却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至少,在生命的尽头,他还能做回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继续阅读:第五十章 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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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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