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安躺在草地上,喉咙间的血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枯草。
阿木塞的弯刀悬在他头顶三寸,刀刃上的寒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杂种。"阿木塞的冷笑混着夜风灌进耳中,刀尖缓缓下压,割开韩小安额前的一缕碎发,"你背叛了长生天。"
韩小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喷溅在刀身上,绽开一朵暗红的花,他竟笑了,嘴角扯出的弧度像是被刀锋硬生生划开的裂口:"我背叛的……"他喘息着,每个字都带着血的气味,"可不止长生天。"
距离阿木塞不到百步的距离,于冕的手仍搭在弓弦上,脸色阴晴不定。
"救他!"
于冕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手指死死攥紧刀柄,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刀鞘捏碎。
王玄明一把拽住他的肩膀,五指如铁钳般扣进皮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疯了?!他是内鬼!他害死了厨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痛楚。
"我知道!"于冕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将王玄明带得踉跄后退。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喉间滚着血气,"可就算他要死——"
"锵!"
刀锋出鞘的瞬间,月光在刃上炸开一道刺目的寒芒,宛如银河倾泻,于冕的瞳孔骤然收缩,映着那道冷光,像是要将仇人的血也一并映进去。
"——也得死在我手里!"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暴射而出,靴底踏碎枯草,溅起的碎叶尚未落地,人已掠过三丈。夜风撕扯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无数亡魂在身后哭嚎。
"于冕!你他娘的混账!"王玄明的怒骂声从背后追来,却被他甩在风里。
此刻他的耳中只剩自己的心跳,如战鼓擂动,每一声都砸在胸腔,震得血脉沸腾。
阿木塞抬眸看向于冕。
于冕的刀,已至喉前三寸。
阿木塞的刀锋扬起,"铛——!"
金铁交击之声炸响,于冕的刀狠狠劈在阿木塞的弯刀上,火星迸溅如星雨洒落。
虎口瞬间撕裂,鲜血顺着刀柄蜿蜒而下,染红了刀镡上的缠绳。他半步不退,靴底碾碎砂石,死死抵住阿木塞的力道,两人刀锋相抵处迸出刺目火花。
"你们不该杀了塔娜!"阿木塞狞笑,脖颈青筋暴起,猛然发力,刀锋压向于冕的脖颈,发出刺耳的尖啸:“她是我们草原上的明珠。”
于冕踉跄后退,他眼前闪过与阿木塞初见的场景,如果没有所谓的汉人和草原人之分,两个人本该成为最好的兄弟。
原来从相遇那天起,就注定了两人会有一场真正的生死厮杀,门户成见就注定要烧尽所有虚妄的温情。
"我以为你们会一直逃下去的。"阿木塞的弯刀划破夜风,他的声音带着草原狼王特有的慵懒,仿佛这场生死搏杀不过是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草原上的狼,最喜欢捕捉惶恐的猎物。"刀光忽转,直取于冕咽喉,"于公子,你让我失望了啊。"
于冕侧身避过这致命一击,雁翎刀在身前划出半轮冷月,刀锋相撞的刹那,他看见阿木塞眼中闪烁的失望——那是一个猎人对失去乐趣的惋惜。
"我们中原有句话,"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讨论明日天气,"逃无可逃,不如绝地求生。"
阿木塞突然大笑,笑声惊起远处栖息的夜枭,"好一个绝地求生!"他的弯刀如毒蛇吐信,在两人之间织出一张死亡之网,"可你知道草原上的规矩吗?"刀锋擦过于冕脸颊,带起一串血珠,"陷入绝境的猎物,连悲鸣都是奢侈。"
于冕抹去脸上血痕,刀势陡然变得凌厉,他的每一击都像是要把这三年的情谊斩断,刀光中带着决绝的意味。"那你可曾听过,"刀锋劈开夜雾,直取阿木塞心窝,"困兽之斗,最是致命?"
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交错,刀光剑影间,往日的把酒言欢都化作了今日的刀剑相向,阿木塞的弯刀突然变招,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切入于冕防御的空隙。"你终究不是草原的狼,"他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温柔,"做不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赌徒。"
于冕的刀却在这时突然加速,刀尖点在弯刀的七寸之处,发出清脆的铮鸣。""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你我之间,也该有个痛快了断了。"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战场,两个曾经把酒言欢的男人,此刻却在用最熟悉的招式试图杀死对方。
阿木塞的刀势忽然一滞,他望着于冕染血的面容,轻声问道:"值得吗?为了那些把你当棋子的人?"
于冕的刀停在半空,月光在刃上凝成一道冷冽的细线,"这世上的事,"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不是值不值得,而是该不该做。"
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间已交手三十余招,阿木塞的弯刀刁钻狠辣,每一击都直取要害;于冕的雁翎刀沉稳厚重,守得滴水不漏。他们太了解对方的招式了——命中注定的对手,交手无数次,哪怕是生死相搏,也有种诡异的默契。
"你的刀慢了。"阿木塞突然冷笑,弯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切入于冕的防御圈。于冕仓促格挡,却见那刀锋突然变向,在他左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顿时浸透了半边衣袖,但于冕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趁机一记肘击,正中阿木塞胸口。
两人同时后退数步,剧烈喘息着,月光下,他们的身影是如此相似——同样挺拔如松的身姿,同样布满老茧的握刀之手,甚至连眼中的倔强都如出一辙。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们本该是最默契的搭档。
"再来!"于冕低吼一声,率先发起进攻,雁翎刀化作一道银色闪电,直取阿木塞咽喉。阿木塞不慌不忙,弯刀在身前划出完美的圆弧,将这一击稳稳架住,两刀相抵,两人面庞近在咫尺,都能看清对方眼中翻涌的情绪。
阿木塞突然撤力,借着于冕前冲的惯性,一记鞭腿扫向他的下盘。于冕早有防备,腾空跃起,刀锋顺势下劈,阿木塞侧身闪避,弯刀反手撩向于冕肋下。
这场势均力敌的厮杀,就像两个最了解彼此的对手在进行一场死亡之舞。每一招都带着往日的记忆,每一式都裹挟着今日的仇恨。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两人身上滴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身旁厮杀声震天,但他们都充耳不闻,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两个年龄相仿、武艺相当的对手,在进行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苦战。
月光下,厮杀正酣。
王玄明手中横刀寒光一闪,三名瓦剌密探同时杀到,这些草原武士的弯刀最适合马上作战,此刻却在地上显出笨拙,只见王玄明手腕一抖,"咔嚓"几声脆响,三柄弯刀应声而断,刀尖还未落地,他一个转身,三名敌人已经身首异处。
广白左手持刀挡开两支毒箭,右手弩箭连发,三十步外,三名弓箭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钉在了原地。
李思远这边,铁尺重重砸在一名壮汉的长矛上,左手刀却已刺入对方腋下,鲜血喷涌而出,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他刚收刀,又架住侧面劈来的两把马刀,动作行云流水。
"弟弟,小心!"陈不争一刀劈落射向弟弟的长箭,他顺势一刀,将偷袭者的皮甲连人带衣劈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李不抢抡起狼牙棒,三个敌人应声飞出,其中一个头盔凹陷,当场毙命。他回手又是一棒,把另一个使链子锤的壮汉砸倒在地。
五人背靠背站成圆圈,在草原上杀出一条血路,王玄明刀法精准,专攻要害;广白箭无虚发,例不虚发;李思远攻守兼备,滴水不漏;陈不争刀快如风,招招致命;李不抢力大无穷,所向披靡。
瓦剌人吹响号角,更多援兵从草丛中钻出,他们拿着各式兵器:弯刀、马刀、战斧...但五人就像激流中的礁石,任凭冲击,纹丝不动。
鲜血染红了草地,血腥味惊走了远处的狼群。残月冷冷地挂在天上,默默见证着这场生死搏杀。
鏖战许久,于冕的呼吸已经紊乱,连日逃亡的疲惫如潮水般侵蚀着他的四肢,他的刀慢了半拍,被阿木塞抓住破绽一记重劈,整个人踉跄后退。月光下,阿木塞的弯刀泛着森冷的光,死亡的阴影如铁幕般笼罩而下。
就在此时——
"砰!"
一道染血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扑来。方才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韩小安,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的衣袍早已被血浸透,却在最后一刻化作人形兵刃,以血肉之躯撞向阿木塞。
"噗嗤!"
匕首入肉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韩小安的匕首精准地刺入阿木塞肋下的空门,刀刃尽数没入血肉,直至刀柄抵住肋骨,阿木塞古铜色的面容瞬间扭曲,却在一瞬间恢复狼王般的狠厉。
"找死!"
弯刀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中,阿木塞反手一刀劈向韩小安的肩膀,刀锋入肉三寸,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在月光下绽开一朵妖艳的血花。
"走——!"韩小安嘶吼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残破的衣襟。他的双臂却如铁箍般死死抱住阿木塞的腿,十指深深掐入皮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于冕,里面写满了决绝与催促。
阿木塞暴怒地挥刀再斩,刀锋砍在韩小安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可这个垂死之人却像扎根大地的胡杨,任凭刀锋加身也不松分毫,鲜血在他身下汇成血泊,却浇不灭他眼中燃烧的最后火光。
"快走啊!"韩小安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人声,却仍如惊雷般炸响在于冕耳边,"是我对不起你们……欠你的,我还了啊。"
最后一句话混着内脏碎片喷出,韩小安的头无力地垂下,可那双染血的手却依然死死扣着,仿佛连死亡都无法让他松开,月光照在他青白的面容上,竟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
眼看着于冕败退、韩小安惨死,另一个战场的众人心头一紧,眼中满是悲痛。
王玄明握刀的手微微发抖,指节都泛了白。广白咬着牙,弩箭上弦的声音格外刺耳。李思远铁尺上的血迹还未干,眼神却已黯淡了几分。
陈不争和李不抢兄弟俩背靠背站着,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陈不争的刀尖滴着血,李不抢的狼牙棒上还挂着碎肉,但此刻他们的眼神里都带着决绝。
"哥..."李不抢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不争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兄弟俩都知道,这一战怕是凶多吉少了,但看着倒下的同伴,他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就算要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
"大哥!拼了!"李不抢的怒吼撕破夜空,手中狼牙棒挥出一道弧线,砸在草原人的脖颈间,软骨碎裂的脆响中,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狰狞的面容上,那名骑兵的弯刀还高举在半空,人却已从马背上栽落,铁蹄踏碎了主人尚未冷却的尸体。
陈不争没有回答,他的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胆寒。横刀在月光下化作一道银色闪电,每一次斩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刀锋劈开皮甲的声响如同裂帛,一名黑衣密探的右臂齐肩而断,断肢还在空中旋转时,陈不争的刀尖已经刺穿了第二个敌人的心脏。
兄弟二人背靠背站立,脚下已经堆积十几具尸体,陈不争的短刀卷了刃,就抢过敌人的弯刀继续砍杀;李不抢没有力气挥舞狼牙棒了,索性用拳头用牙齿和敌人厮杀,他们像两头发狂的困兽,硬生生在铜墙铁壁般的敌阵中为战友撕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缺口!
"于冕!走!"陈不争突然暴喝,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声,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杆长矛毒蛇般刺穿了他的胸膛。矛尖透背而出时,这个沉默的少年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死死攥住矛杆,用身体挡住了三名冲来的骑兵。
李不抢狂笑着扑向黑衣人,任由一柄弯刀深深砍入自己的后背,他反手抱住持刀者的头颅,用力一拧,颈骨断裂的声响令人牙酸,"来啊!杂种们!"他满嘴是血地咆哮,用身体为兄长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于冕的眼中血丝密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看见陈不争拄着断刀单膝跪地,看见李不抢用身体挡住劈向兄长的致命一刀,他知道,此刻哪怕多犹豫一瞬,所有人的牺牲都将付诸东流。
"撤!"这个字仿佛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肉的碎末,王玄明一把拽起力竭的李思远,在广白的箭雨的掩护下冲向黑暗,于冕在最后面断后,他的靴底踩过粘稠的血沼,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兄弟们的尸骨上。
身后,巡风司的追兵死伤大半,冰冷的月光下,陈不争和李不抢背靠背站立的身影渐渐被潮水般的敌人吞没,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兄弟俩背靠背瘫坐在地上。
月光下,两兄弟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就像小时候挤在破草屋里取暖的模样。
于冕最后看了一眼用生命为他争取时间的兄弟们,转身没入黑暗之中。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的血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逃亡的路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印记,像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夜风呜咽着卷过草原,将身后的喊杀声、将兄弟们的最后誓言、将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都吹散在无尽的黑暗中。
……
韩小安做了一场梦,这场梦特别的漫长,在梦里他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叫韩小安,是个算命的。
我爹是西域商人,蓝眼睛,高鼻梁,会说十几种话,最后死在酒缸里。我娘是中原女子,温柔似水,却在生我那年染了风寒,没熬过冬天。
从小,街坊邻居就叫我“杂种”。
我不信命,可偏偏学了算命。那年冬天,我在雪地里摆摊,冻得手指发紫,却还是固执地摇着铜钱,卦象说——“贵在北边。”
我嗤笑一声,把铜钱塞回破布袋里。命?我偏要自己算。
后来,我在京城遇见了广白。
他穿着华贵的衣裳,却遮不住那股阴冷气,我给他算了一卦,卦象竟和我一样——“贵在北边。”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小子,想不想去北边搏个富贵?”
我答应了。反正我是个杂种,在京城无人关心,倒不如赌一把。
——骗你的。
其实我早就是瓦剌“巡风司”的人。也先养大了我,教我杀人,教我骗人,教我怎么当一条听话的狗。我替他们传信,替他们杀人,活得像个影子。
可于冕不一样。
他是第一个拍着我肩膀叫我“兄弟”的人,是第一个在寒夜里把热汤分给我的人,是第一个会在箭矢袭来的时候挡在我身前的人,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不是条狗的人。
我算过那么多卦,却没算到——我会舍不得他们死。
我是夜不收,也是巡风司。
我是个杂种,我也是个骗子。
我骗了他,骗了所有人。
每当夜深人静,我就攥着那枚铜钱,一遍遍地问自己——“韩小安,你到底是谁的人?”
铜钱落地,卦象依旧——“贵在北边。”
可北边……究竟是谁的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