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一座城的百姓在短时间内忘掉一场差点发生的劫难，只需一个节日，一个不论身份，普天同庆的节日。丁墨死后，被李红衣封印于镜湖之底，永不见天日。宁帝重见天日却时日无多，他也不贪恋皇位，传位于张陵。张陵继位后第三日，便是大年三十。
天方启，由几个城门响起爆竹开始，平都城这一日爆竹声并未停过。消失了几日的繁华热闹，重临人间。城中百姓，虽还不习惯新帝登基，改了国号，却不影响他们热热闹闹回家过年。
儒生何虎虽未寻得元业下落，但还住在碎玉楼里。听得外面爆竹声阵阵，提笔写下前人旧作：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天宁二十年，大年三十，辰时，皇宫，福宁宫。
张陵登基，称得上仓促。后宫空无一人，未立皇后，没有太后，只认福宁宫中太皇太后。张追如今也还养在太后身边。
昨夜子时起，天上又飘起了雪。过了辰时，雪依旧飘飘洒洒。张陵处理了前朝的事，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时，太皇太后正摇着拨浪鼓，逗着张追玩儿。张追咿咿呀呀，肉乎乎的脸颊，像极了张陵儿时，煞是可爱。
张陵向太皇太后请了安后，屏退了伺候在殿中的宫人。太皇太后观察张陵神色，即刻命乳母将张追抱了下去，又令荣月传了早膳来。
吃了口米粥，太皇太后见张陵端着碗筷并无食欲，面有哀伤，笑道：“大过年的，皇帝何苦丧着脸。”
张陵放下碗筷，犹豫了半晌后道：“该让皇祖母知道。昨夜子时，父皇已驾崩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手中的汤匙在碗中重复地搅拌了许久。她眼眶虽红了些，却也没落下泪来，只笑了笑后，将汤匙放下，淡淡道：“今儿过年，朝中事儿多，你怕是分不出心处置。”
张陵点点头道：“父皇弥留时，留下遗旨，若他过不了除夕，不必搅扰皇祖母过年，在通天阁中停灵半月，过了十五送去皇陵便好。”
太皇太后又沉默着看着窗外飘雪许久，重新拿起汤匙，只道：“他是你父，是否如他意，你拿主意便是。”
张陵来见太皇太后，自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喝了口粥，提及另外一事：“今日是平南王生辰，皇祖母是否要孙儿陪着，去趟老君庙？”
太皇太后瞥了眼张陵，见他不敢抬头，只道：“今儿下雪，南山路难走，皇祖母可经不住颠簸。再说了，他有人陪着，不缺我这份热闹。”
张陵缓缓抬起头，稍显意外，听得太皇太后又道：“你早些处理了朝中的事儿，我们婆孙一起过年，才是正经。”
太皇太后用意，张陵已然知晓。那日李红衣托林亦送还兵符，大抵也是与太皇太后心意相通。如此，倒是了了张陵心头的顾虑，才安心地将等候在殿外的内监唤了进来。
指着内监手中捧着的三张字笺，张陵道：“礼部尚书盛怀阳，拟了三个国号。孙儿举棋不定，请皇祖母拿个主意。”
“礼部尚书盛怀阳？”太皇太后道，“他护驾有功，该得你重用。只不过，有功的还有林亦。你打算如何赏他？”
张陵回道：“皇祖母说得极是。只是，那日林亦送来兵符时，向孙儿请了道旨……”
“是与音儿的婚事？”太皇太后瞧着字笺上的字，目光落在一个“启”字上。
张陵又回道：“他说他与音儿成婚后，想去江湖上走走，特向孙儿辞官。”
太皇太后得此说法，笑了笑后，道：“依皇祖母的意思，启字便很好。”
太皇太后的选择，也合了张陵的心意。今日大吉，诸事欢喜，他命内监退下后，又命明吉备几份厚礼同盛怀阳送去老君庙。听得张陵特意嘱咐送些名贵药材，太后也就不出声阻止了。
他们兄弟之间，自有他们的算计，亦有他们的因果。
恰时，张追哭闹。乳母抱着张追进来时，张追只是闻着了张陵气息，便咧嘴笑了起来。瞧着张陵陪着张追笑闹，眼中满是父爱柔情，太后想了想道：“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你该纳个皇后了。”
江氏已过世多时，张陵也知晓自己不可沉溺于痛中，于是回道：“一切就劳烦皇祖母费心张罗了。”
离了福宁宫，张陵回到重温殿后，连下了数道旨意，追封淮阳王张栩为七珠亲王，其母良妃追封皇贵妃。还有一道旨意，他命明吉快马加鞭，送往南山老君庙。平南王丁祸护国有功，封七珠亲王。李红衣仙人之姿，封梅山之主，尊为夜游神探。
张陵登基后，尊宁帝旨意，下令拆除通天阁，裁撤天机卫。近身护卫在他身边的，变成了青衣卫。青衣卫首领仙儿，为女官，掌宫中事务，不涉朝政。
过午时，新任礼部尚书盛怀阳与御前一品带刀护卫明吉，由青衣卫护送，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上了南山。如此大张旗鼓，为的是显皇恩浩荡。
然而今日这南山，云雾缭绕，风雪不止，九曲不通幽，似被人设下了什么阵法。可以称作是鬼打墙，明吉一行人往上爬了近两个时辰，明明路线无误，却始终不见老君庙的影子，更爬不上南山之顶。
明吉与盛怀阳都意识到，这是李红衣的把戏，为的就是将他们拒之门外。亦是在此时，忽听得前方密林中有虎啸声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却见有猛虎从林中缓缓走出。其形之大，如李红衣所化的夜游神。忽地，猛虎咆哮一声，引得天崩地裂，前方崖顶的积雪，翻滚而来。
“快逃！”明吉大喝一声，众人于惊骇中奔逃离去。却不想，他们转过身，却察觉已身在丹阳门外。
唯有盛怀阳，直面地裂山崩而面色不改。当风雪从他身前呼啸而过的一瞬，猛虎于他面前消散，他已身处镜湖边。他要见的人，早已经在等着他。
天宁二十年，大年三十，酉时，平都城，镜湖。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镜湖的冰雪，不知何时已经化去，春风拂面，令人沉醉于湖水花香。清宁身着一袭墨绿色劲装，发丝随意挽起，几缕青丝不经意间垂落肩头，傲骨风姿，与乙女无二。
盛怀阳行至清宁身侧，一眼便知她已给了自己答案。于是，盛怀阳道：“这大抵是我们兄妹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清宁回道：“盛家小姐已经死了，可你妹妹还活着。”
“那以后再见，该唤一声乙女了。”盛怀阳道。
清宁微微一笑，又道：“兄长可记得，及笄礼时，曾给我带回一只狸猫。”
“你似乎很喜欢。天天抱在怀中，它走丢时，伤怀了许久。”盛怀阳道。
清宁却摇了摇头：“算起来，并非伤怀，而是怨恨。我怨它有自由，怨它出走不带上我。”
盛怀阳心中一怔，才明白清宁真正心思：“江湖有幸，又多了位女侠。”
清宁也道：“李朝有幸，又多了位良臣。”
忽有爆竹声响起，镜湖之上烟花漫天。盛怀阳转过身时，又风雪绕身，他已置身于丹阳门下。远望前方崇文殿，盛怀阳眉眼坚定无畏，迎着风雪，大步往前走去。
从此，这皇城，便是他盛怀阳的江湖。
天宁二十年，大年三十，酉时，平都城外，南山，老君庙。
风雪呼呼，乙女将那发黄的纸灯笼取下，换上了苏音儿递来的红色灯笼。暖红色的光，映照着门上新贴的对联，苏音儿小声嘀咕，丁祸的字到底无法匹配他的长相，奇丑无比。
“我听到了！”门里传来丁祸的喊声。
苏音儿与乙女相视一笑，进了门里。她二人进门却见丁祸在院子里燃放着烟花，看着烟花各色形状，如孩童一般拍掌叫好。回想方才门外的吵闹，苏音儿忍不住抱怨：“陵哥哥一番好意，你倒好，不接旨不说，还戏耍了他们一通。”
丁祸回道：“那不叫戏耍。我是怕他们在这南山中迷路，送他们下山。也是趁着这个时机，试一试我这九曲迷阵是否成了。”
“如今他已是皇帝。”乙女道，“你就不怕你拒接圣旨，抹了他的面，他寻你的不是？”
“他要寻便寻呗。我这平南王的身份，谁想要便拿去。”丁祸笑道，“正好也如了你的意不是？我若还是平南王，怕是这辈子也不能指望你嫁与我为妻了。”
“没脸没皮的，谁要嫁你了！”乙女听了这话，抓起一个雪球作势便要砸向丁祸。
丁祸吓得踩着逍遥步，退后了数步，大喊道：“今儿是我生辰，他们都在，好歹给我些脸面。”
苏音儿看着丁祸二人打闹，直摇头，往廊子里去了。恰时，昊六抱着两壶酒走来，接着丁祸的话道：“殿下这话倒也没错。公子这梅山之主的身份，还用得着李朝皇帝来封？”
林亦与李红衣对坐，正在廊子里喝着茶。苏音儿在林亦身边坐下，喝了口热茶，朝着昊六道：“好歹陵哥哥也是一片好意。”
林亦已脱下官服，换上了平常的装束，笑着与李红衣道：“先生当真要与陛下断了往来？”
“因果已了，无所谓断了往来。”李红衣给林亦添了茶，“你不也辞了官，要远离朝堂吗？”
苏音儿替林亦回道：“他入大理寺，只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如今旧事已了，了了因果，自然也就该退了。”
“要我说，辞了官也好。”丁祸点了两根爆竹后，踩着逍遥步回到廊子里，在李红衣身边坐下，“以他的性子，若没有我这平南王护着，迟早身首异处。”
话才落音，丁祸方才点的爆竹忽地炸开。一时间，飞雪四溅，倒是应了他那句“身首异处”。乙女气得狠狠掐他胳膊一下，骂道：“大过年的，好歹说些吉利的。”
丁祸不敢回嘴，默默地往李红衣挪了挪。可他这一挪，却不经意间撞到了李红衣胳膊。李红衣才端起的茶杯从指尖脱落，茶杯碎了一地，茶汤撒了一地。乙女不免又对着丁祸骂骂咧咧。苏音儿连忙起身与乙女一起收拾，附和着指责丁祸过于毛躁了些。
然丁祸耳中根本没听见两个女人的唠叨，只看着李红衣，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打量李红衣神色，有句话他欲脱口而出，却被林亦打断。
林亦道：“说些吉利的。正月初八，是我与音儿大婚之日。请先生迎亲一事，先生应允与否？”
“依我看，盛怀阳最合适不过。”李红衣笑道。
林亦见李红衣婉言谢绝，欲再游说两句，却被丁祸抢了先。然丁祸还未开口，昊六端着几样年菜上来，吆喝着该吃团圆饭了。乙女与林亦唱双簧一般，斟上了酒，举杯给丁祸祝寿，又互道过年好。如此，他们几人默契地将丁祸要说的话，生生挡了回去。
丁祸看着李红衣一反常态，也举起了酒杯，才知自己的猜测不假。如此气氛，他也不好说些丧气话，便也举起了酒杯，大喊着不醉不归，今夜谁都不许睡，要一起守岁至天明。
然才过了子时，虽平都城中开门炮声震天，丁祸也抵御不了困意而趴在火炉边呼呼大睡。林亦本不胜酒力，几口酒下肚，便与苏音儿一起依偎着睡了。乙女更是夸张，竟如往常一般，爬上了房梁。
唯独剩下李红衣，依旧清醒着。喝下最后一口酒，他缓缓站起身，立于廊下，任由风雪拂面。回想方才茶杯从手中滑落，他记起了老和尚给他那两颗药丸时说过的话。
老和尚曾言明，两个药丸，一颗救命，一颗救心。第一颗药丸，保他一时性命。可若他强行动用内息，那便是自入苦海，将陷濒死之境。此时服下第二颗药丸，可暂锁心魂，催动天地之力，助他杀敌。只是，一旦药力失效，他便会内力尽散，修为全消，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等待死亡来临。
步入院中，李红衣抓起一捧雪。然雪从指尖滑落，他却无能为力。苦笑一声，李红衣认了这结果。
昊六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轻声道：“公子，马车已经备好，该走了！”
回头看着丁祸呼呼大睡，李红衣自然有不舍。可心中回想，与他相处这数月的点滴，已觉足够。
马车上的阴阳灯，于落雪中，缓缓亮起。隐隐的灯火，照亮了前方的路，却将李红衣的行迹隐去，不搅扰这南山中的雪与万物。
悄至轻离无痕迹，挥袖不惹云边霞。李红衣以为自己能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摩挲着手中的香囊，他已谋划好，待送了父母英灵回了梅山，他会一人独闯南桑，给自己寻一丝生机。
可李红衣没预料到的是，待他下了南山，走上官道时，眼前的阴阳灯忽就灭了。马车骤停，他才知自己被人拦住了去路。正琢磨着会是何人发现他踪迹，他却听得丁祸的喊声：“李红衣，你未免太没良心，竟抛下你亲弟弟一人出逃！”
李红衣掀开帘子，却见丁祸与乙女挡在了马车前。雪光之下，丁祸扭曲的一张脸，称得上气急败坏。
“公子的手法，未免低劣了些，竟在酒中下药。”乙女道。
李红衣心中苦笑，竟被他们识破了。环顾四周，不见林亦与苏音儿身影，他安心了一两分。只是，他又听得乙女道：“他们还在老君庙睡着。不过，过了初八，他们成了亲，便会来与我们会合。毕竟，他们不似我二人，说走便可以走。”
李红衣放下了车帘，丁祸生怕他再使什么花招，拉着乙女便挤入了马车中。昊六本也不想看着李红衣孤独死去或是一人冒险，如此结局倒也合了他的心意，故保持沉默看他兄弟二人斗嘴。
上了马车，丁祸便一把抓起了李红衣的手。李红衣虽有心反抗，却也力不从心，任由丁祸替自己把脉。然丁祸煞有介事，却无法从李红衣脉象中探得实情。于是，他板着脸将李红衣手放开，嘀咕道：“果然成了废人。下个南山，还需坐马车。害我夫妻二人，在寒风中冻了半个时辰。”
事已至此，李红衣也无法再隐瞒，只道：“你都知道了。”
“我也是父亲母亲的儿子，不是傻子。自你见了那无名和尚之后，我便知道了！”丁祸抱着双手，满脸怒意，“什么骨肉亲兄弟，全然将我当外人。你忍心让我看着你去死？”
李红衣有心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只道：“也非必死无疑。”
“也就是说，有法子可救？”乙女插话道。
李红衣点点头道：“南桑千机城，有一怪医，善解天下奇毒。若能寻到他，许还有一线生机。”
“相传千机城为鬼蜮，怨灵妖邪横行，乃这世间最凶险之地。”乙女道，“因此之故，先生才想着一人独行？”
“也非独行，有昊六陪着不是？”李红衣笑道。
听着李红衣与乙女对话，丁祸暗自松了口气，到底李红衣还有救。只是，他依旧保持着怒容，没好气道：“还有几日可活？”
生怕李红衣不答实话，丁祸做出一副要动手的架势。毕竟李红衣无丝毫功夫傍身，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李红衣并未隐瞒，直言道：“一个月。”
“难怪你等不及林亦成婚。”丁祸白眼一翻，掀开帘子，“六哥，快些走！必须在七日之内入南桑！”
昊六回望李红衣，见李红衣点了点头，他才挥起马鞭，架着马车，往前方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一路南行。丁祸依旧生着闷气，背对着李红衣而坐，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然他心里却抱怨了李红衣一万遍，为何他还不开口，说句好话。也只需李红衣一句话，他心里的火气，便会烟消云散。
早察觉到乙女以眼神催促，李红衣搜肠刮肚，终记起丁祸有疑惑未解：“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丁祸假意咳嗽了一声，掩饰笑意，转过身道：“何意？”
“长安。”李红衣道，“父亲替你取的名字。”
丁祸自然知道，这名字有何寓意，竟红了眼眶：“今日是我生辰，我向祖神虔诚祈愿。愿祖神庇佑，兄长一世安康，无疾病之忧，无灾祸之扰。”
李红衣孤身入平都，求的是了却因果。奈何生与死之间，他已深涉其中，脱不得身。然前方灯火通明，烟花似繁星，他心有贪恋，故甘之如饴。就如他父亲说过的，从心而做的决定，从不论对错，亦无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