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八,巳时,平都城,皇宫,通天阁外。
“可外祖母,要如何救你?”太后的许多记忆,随着她的惊慌失措,如暴雨般袭来。二十年前,她没能救下嫣然,也不曾救下李暮烟。那是她这一生无法逾越的痛。如今,李红衣又在她怀中于生死边缘徘徊,她又如何扛得住。
“我好像,看见母亲了。”李红衣面上已无血色。终究,他已经挡不住黑水,侵蚀他身后的参天大树。血毒已经开始肆意扩散,吞噬他最后的意识。
“红衣哥哥!”苏音儿见李红衣已到了弥留之际,心急万分,朝着崇文殿方向喊,“太医,快传太医,救救红衣哥哥!”
似感觉到身后有一缕温暖的气息,在闪着淡淡的萤光。太后忽想起了昨夜,是这缕萤光指引她去鬼市,营救李红衣兄弟。她知道,那是嫣然徘徊人间,守护他两个儿子的一缕灵识。
太后忽冷静了下来。有了理智,她也记起,李红衣还有法子可救。在老君庙时,李红衣曾说起,无名庙的无名和尚给了李红衣两粒丹药,可在危急时稳住李红衣心脉。
“音儿,将他腰间的香囊取下来。”太后吩咐道。
苏音儿这才察觉到,李红衣腰间的香囊,闪着点点荧光。解下香囊,她从香囊中,取出了一颗红色药丸。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八,巳时,虚无之境。
黑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于寂静无声中,朝着李红衣涌去。李红衣立于树下,紧闭双眼,任由邪风吹拂衣摆。他虽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黑水将自己吞没,将那参天大树摧毁。
李红衣缓缓没入水中,已不做任何挣扎。他再不求能压制血毒。当内心归于绝对的平静,他忽听到了耳边有一个声音。
“红衣。”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呼唤。
李红衣认得这个声音,是他的母亲。于是,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然他睁眼所见到的,却是一盏漂浮于他眼前的红色灯笼。
老和尚的话,言犹在耳。李红衣此刻才明白,那句“血毒攻心,心火不灭,可得长生”。
“多活一日,便是一日。”李红衣笑着伸出手,接住了那盏灯笼。灯火的光,缓缓融入他胸口。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八,巳时,平都城,镜湖。
丁墨手中的板斧劈下来时,丁祸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平静。好似他能预见结果而知晓事有转机。以往都是如此。他每每遇险,李红衣必会出现在他身边。他似也感受到,她母亲就在身后,温柔地拉起他的手,告诉他别怕。
这或许就是丁祸独特的命格。如他所想象的,当板斧接近他皮肉时,他得来了闪躲的时机。
丁祸看见,冰面之上,忽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这声音,传入冰下。冰裂随着咔嚓声,蔓延到了丁墨的脚下。
丁祸一阵心惊,竟被突然响起的另一声爆竹声分了心。丁祸歪嘴一笑,踩着逍遥步,后退了数步。待他站定,清风平地而起,李红衣落在了他的身边。此时的李红衣,真如仙人之姿,周身内息涌动,无半分被死亡侵袭之相。
李红衣只是轻轻挥手,因被丁墨所伤而无法移动的林亦与苏音儿,被清风包裹,滑到了他的身后,送到还停留在湖面的小舟上。
丁墨见李红衣如此姿态,意外道:“你竟然没死!”
李红衣笑道:“仇人还活着,我如何能死。”
冷哼一声,李红衣再挥手,一口棺材,从密林中飞出,落在了丁墨面前。丁祸惊讶得很,这棺材出自他手。
李红衣又道:“这棺材,就当是丁祸孝敬你了!”
被李红衣如此挑衅,丁墨怒意顿起,甩出板斧,怒道:“无知小儿。今日我便送你们去见李暮烟!”
丁墨挥舞着板斧,直扑向李红衣二人。却不想,李红衣与丁祸同时使出逍遥步,如移形换影一般,闪身至丁墨身后。丁墨劈了空,猛然回头,才知入了李红衣圈套,他脚下竟又有爆竹炸开。震天的爆炸声,令丁墨身形不稳,往下一歪。他这一歪,差点与李暮烟的英灵分离开来。
丁祸笑道:“你或许不知道,我父亲做的爆竹,可响彻天地,阎王爷都须退避三舍!”
李红衣也道:“你应该知道,若你缠着我父亲不放。你也杀不了我们!”
“那便同归于尽。我杀了你们。”丁墨冷笑道,“李暮烟魂飞魄散。”
丁墨再次甩出一道黑符。黑符涌动,将李暮烟几乎挣脱而出的英魂,困于他体内。同时,他运动内息,挥舞出板斧。瞬间,他体内的煞气喷薄而出,化作一条恶龙,朝着李红衣飞去。
李红衣与丁祸相视一笑,同时挥出了剑。丁祸使出一招落叶剑法,而李红衣舞的飞花剑法。刹那间,镜湖之上,气息翻涌。这些气息化作清风,竟引来了漫天的梅花。
梅花于清风中盘旋飞舞,在李红衣与丁祸面前,形成一道屏障,抵御着煞气。亦是此时,丁祸腰间香囊中的萤光飞出,缓缓化作了人形。
丁墨大惊,只因那萤光所化的,竟然是嫣然。嫣然缓缓走向丁墨,那眼神令丁墨心慌难安。可她的眼中,只有李暮烟。她只是轻轻一唤,李暮烟的英魂便现了形,意欲挣脱而出。
“休想!”丁墨怒道。
丁墨再次催动黑符,极力控制着李暮烟的英魂。他到底修行多年,内力深厚。就算李红衣与丁祸以全力抵挡,也无法真正将他压制。他已然下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可他不曾料到,又中了李红衣的圈套。
丁墨忽感觉到身后一股杀气入体。待他回过神来,察觉到是林亦手中的鬼王枪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李暮烟的英魂已挣脱出他的身体,与嫣然融为了一体,消散在了他的面前。
“该死!”丁墨甩出一掌,打在了林亦胸口。
林亦如何顶得住这一击,被推开许远。将鬼王枪深深扎入冰面,林亦才稳定了身形。
胸口血流不止,丁墨气急败坏。催动黑符,控制煞气,欲将李红衣与丁祸吞噬。可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李红衣与丁祸不再受梅山血脉牵制,出招随心。
李红衣左手掐诀,右手舞剑画出一道灵符。灵符穿破涌来的煞气,融于冰面后散开,在丁墨脚下形成了一道红衣阵法。伴随着红影闪动,竟有连续的爆竹声响起。
丁墨被爆竹吓得失了魂,迷失于红衣阵中。亦是此时,他眼前一阵寒光闪过,丁祸手中的天机剑已刺穿了他的身体。
丁祸笑道:“爆竹爆竹,爆得越响,鬼魅尽除。”
丁墨倒下时,掉进了李红衣给他预备好的棺材中。棺材板盖上的瞬间,冰面上裂开了一条缝隙。
李红衣再念口诀,红衣阵法点点收缩,结出一张闪着红光的网将棺材覆盖。棺材缓缓沉入水下,没入污泥中,永不见天日。
清风落下,镜湖之上归于平静。看着棺材落下的地方,重新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丁祸终松了一口气。
清宁从小舟上跃下,行至林亦身边,将林亦扶起。感受着镜湖的风,她与林亦相视一笑,慢慢走向李红衣与丁祸。
回望李红衣,丁祸道:“这个案子,结案了吗?”
李红衣点点头,笑着道:“凶手已伏诛,夜游神一案,结案!”
有清风拂过,似春已至。平都城中各处的杀机,陡然退去。黑甲军们纷纷收回了刀剑,看着血骷髅化作了血水。血水随风消散,不留任何痕迹,好似从未来过人间。那些死于血骷髅之手的人,都睁开了眼睛,只觉做了一场梦。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八,午时,平都城,青阳坊。
儒生何虎从屋檐上滚落,哎哟了一声。恰时,昊六路过,好心将何虎扶起,提醒何虎小心些,哪有读书人上房揭瓦。
何虎谢过了昊六,忽觉恍惚,不知自己遭遇了什么。忽想起了一个人,他拉着昊六打听道:“不知大人,可见过一个名叫元业的儒生。我寻他许久,不见他去向。”
昊六只说不曾见过。何虎再谢了昊六,又往文昌阁去了。看着何虎的背影,又见青阳坊中热闹了起来,不禁安了心。
不知何时,太阳已当空。阳光和煦,这才是人间。方才与昊六并肩作战的黑甲军统领,询问昊六要去何处。
昊六只答:“风尘仆仆数日,该回老君庙好好歇息了。”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八,巳时,平都城,皇宫。
祭台之下的血迹,已在清风中,化为烟尘消散。黑甲军纷纷集结,已往宫外撤退。以为做了一场梦,官员们再次集结,聚集于祭台之下,等待着皇帝主持祭天大典。
苏音儿搀扶着太后,立于崇文殿外。远望旭日东升,太后与苏音儿都安稳了心。如此结果,便代表着李红衣与丁祸成功了。平都城因丁墨闹出的危机,终于化解。梅山人,再一次,救了李朝的皇帝,救了平都城的百姓,救了李朝。
太后与苏音儿都等待着李红衣与丁祸归来,可她们等来的人,只有林亦。劫后余生,苏音儿顾不得他人目光,冲上前去与林亦紧紧相拥。
轻轻抓着林亦的手,苏音儿道:“你家中的事儿,已然了结。你是否安了心,迎娶我过门了?”
林亦笑着回道:“满心欢喜,迫不可待。”
说罢,林亦拉着苏音儿,行至太后面前。行了礼,林亦回禀太后道:“李先生与殿下已回老君庙。临别时,李先生托臣给太后,带了一样东西。”
太后见林亦呈上来的,是黑甲军的兵符,顿时明白了李红衣的心思。恰时,孙祁护着盛怀阳疾奔而出。盛怀阳登上祭台,太后才瞧见他手中,捧着圣旨。
祭台下的人,见了圣旨,纷纷跪拜。盛怀阳缓缓打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天宁登基三十载,蒙天佑宗护,今体衰命薄,将皇位传于太子张陵。太子仁孝聪慧,德才兼备,堪当大任。望其承继祖训,以公四海为心,体恤臣民,保邦致治。朕虽退位,心系天下,望太子宽严相济,经权互用,图国家久远。太子当谨记此诏,夙夜勤勉,以保李朝江山永固。此诏既出,天下咸知,钦此!”
恰时,又有明吉搀扶张陵登上祭台。群臣齐行稽首礼,拜见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远望张陵已然一副帝王姿态,俯视群臣,太后吩咐林亦道:“送去给皇帝吧。就当是梅山与平南王府,庆贺新皇登基的贺礼了!”
待林亦与苏音儿带着兵符离去,荣月才走上前来,搀扶着太后回福宁宫去。只是,太后转过身来,却见有内监搀扶着宁帝从崇文殿中走出。
自己的儿子,被折磨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太后心里自然心疼。可回想往事,又不免生出介怀。待宁帝行了礼,太后才道:“既退了位,便安心做太上皇。”
宁帝苦笑:“母后是否还在怪儿臣,负了嫣然?”
“你曾是皇帝,你有你的帝王之谋。”太后道,“可作为一个母亲,我对你恨之入骨。你我母子,从此不必再见。”
太后说罢,由荣月搀扶着,往福宁宫去了,边走边说着话。宁帝听得清楚,过几两日是丁祸的生辰,太后嘱咐荣月备一份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