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安西都护府的阳光早已陷落,但烤馕香气依旧蔓延过整条街道,赤足的百姓在青石板上留下脚印,各族商贾的翘头靴随着牛马和骆驼疾走。
粮铺门口密密匝匝的围着购粮的百姓。
牧川跳下马背,擦得黑亮的铠甲相互碰撞嗡鸣,战靴碾碎了地上的半块松子糖,留下一串红褐色粘稠的脚印。
好事的孩子凑上去抿了抿痕迹,下一刻便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尖叫:“是血!杀人啦——”
人声鼎沸的市集忽地凝滞。
母亲捂住孩童哭喊的嘴,急着把他抱走。三尺内的百姓顿时作鸟兽散,商贩齐齐垂下下头,缩手缩脚地把自己藏在摊位后面。
牧川把手伸进米桶,指尖捻碎谷粒,“这袋掺了陈米。”
“没、不是,没有,是新……呃我……”粮铺掌柜却像是看到自己也被碾碎似的,瘫跪在地,抖如筛糠。
“专门糊弄我们这些路过的外乡人是吧?安西城内‘血麒麟将屠城’的流言传得如此快,定有掌柜一份功劳!”副将贺骁阳站在牧川身侧,抱臂而立。
他咧嘴露出犬齿,似乎想把人撕成碎片,“好在货商人数众多,米粮、铁器、毛毡、皮甲一应俱全,就是太考验眼光了,要是没点辨别的本事就得被狠狠宰上一刀。可惜我们将军目光如炬,远超战鹰,不会被尔等坑了钱财。!”
“废话真多。”女将曹野那走进柜台,用枪尖挑开柜门,账册整整齐齐罗列在柜子里。
雪刃映出她一脸冷色,翻看几页后更是拧起眉头,“第三页墨迹未干。真假掺卖还敢记得这么清楚,真是有恃无恐,我没收了!”
牧川扫过粮铺掌柜惨白的脸,“劳驾重装。”
“是——”粮铺掌柜颤颤巍巍爬起来,。
他一边装,一边偷偷地打量着牧川,见他丹凤眼里淬着一尺寒光,心中更是害怕,提来的布口袋只装了个底,但直到袋子被粟米填满,他才停手,而且一句价钱都不敢再提。
牧川接过布袋单手接过布袋颠了颠,另一只手顺势摸向腰间。
饱饮鲜血的弯刀刃上寒光流淌,照进粮铺掌柜眼中,眼见牧川手指即将摸到利刃,他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全家都指望着我做小买卖过活!”
惹得贺骁阳哈哈大笑,“你们中原人的求饶话术是不是要改一改了?怎么每个骗子都说一模一样的!”
牧川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碎银子,放在案桌上,“若有下次——”
粮铺掌柜指天保证,“绝对没有!”
“哼,最好没有!”曹野那收回银枪,提醒道,“时辰差不多了。”
“走。”牧川转身时玄甲旋开凛风,将米袋捆上马鞍。
酒肆在他经过时倏地静止,食客们大气不敢出,连马蹄声都清晰得能数出铁掌的钉数。
“哎?方才街上还挺多人呢!可惜呦。”贺骁阳主动替他牵着马,一路上东瞧西看,心情甚好的感叹,“三哥,这安西真不错,可惜咱们不能久留,不然谣言愈演愈烈,崔连成必然认定我们叛逃了!”
牧川眼神微微一暗,“确实可惜。”
若能长期以此为据点……
曹野那步履稳健,只是眉头久久未能舒展,“崔贼命我们三日内破太原府,定是希望我们以此激怒朝廷,消减自身实力,好让他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他已是权势滔天的三镇节度使,难道还不满足吗?”
“狼吃羊时,会嫌羊肉太肥美么?”牧川屈指弹落弯刀鞘上浮尘,玛瑙红芒掠过他讥诮的眼尾,“他既要用鹰隼撕开猎物咽喉,又得防着鹰喙沾过太多血,转头啄瞎主人眼睛,才会出此难题。”
崔连成五年前不过范阳节度使,如今已敢私铸玄铁箭头,谋反的意图再明了不过了。
“三哥,”贺骁阳凑近牧川,豪气干云的拍了拍胸脯,“其实兄弟们看得明白,崔贼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时时刻刻提防着咱们,从来没把咱们这些牙兵当过人看!兄弟们都憋着一口气,就等着您一声令下,大干一场!”
曹野那美目怒瞪,手中银枪一抖,枪尖直指贺骁阳的鼻尖,“三哥旧伤未愈,岂能轻举妄动?再说咱们存的这点钱,都不够兄弟们敞开肚子吃几天的,拿什么跟崔连成斗?”
“我浑说的,”贺骁阳受惊连忙后退两步,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妹妹你别冲动——”
曹野那冷哼一声,收回长枪。
牧川于安静控马,任由义弟和义妹“友好交流”。
就在他们即将出城之时,异变突生!
“嗖——”城外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急奔牧川。
“三哥小心!”曹野那和贺骁阳同时惊呼出声,脸色大变。
牧川的反应极快,弯刀出鞘划出半弧寒光的刹那,他看清箭翎绑着的粗麻布娃娃。
歪扭的并蒂莲用茜草色绣在胸口,左耳缺了半片——与五岁灭门那夜,阿娘身上拴的娃娃一模一样。
“阿娘……”牧川恍惚了一瞬。
手中的刀刃硬生生偏开几寸,箭矢擦着他光洁的脸颊飞过,“哚”的一声,钉在了他身后的地面上。
贺骁阳和曹野那如临大敌,早已拔出兵器,一人护在牧川身前,一人迅速拔出断箭检查。他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放冷箭的人。
然而城门口除了少数几个被风声吸引的行人,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对象,停驻等待检查的商队甚至没发现牧川险些遭遇刺杀。
“准头不错,但箭无杀气。”牧川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布娃娃的脸颊。
他指尖颤抖,思绪仿佛随娃娃回到了五岁的生辰日。
阿娘缝制娃娃,两位阿姐将攒了三季的羊毛捻成护膝。
小牧川钻进藤条衣篓,透过篾片缝隙看见阿爹扛着裹麻布的物件,笑着说:“三郎该换新马鞍喽!”
全家人在为他这个幺儿准备礼物。
帐外马蹄震动大地,连厚厚的积雪都无法掩盖。
弯刀劈开毡帘,阿爹颈侧喷出的血珠溅在篓筐上,惊叫取代了祥和欢乐。
小牧川死死咬住袖口,眼看阿姐们扑过去咬住灰袄人的手腕,匕首捅穿了她们的身体。
篓筐被翻倒的木柜压住,裂缝里漏进一缕血线。
阿娘为了保住幺儿,主动抱住了对方的腿哀求:“我是这家里最值钱的!”
灰袄人用马蹄铁碾碎阿爹的手指,如对羊羔般拖走阿娘。小牧川数着帐外马蹄声消失的数量,直到阿姐腕间不再滴血,融雪浸透篓缝里的羊毛。
最后一场春雪落下来时,牧民从死寂的毡帐里刨出了奄奄一息的小牧川,衣篓染血的藤条已深深嵌进了他的左掌心,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牧川握紧左手,掌心里的布娃娃被捏得变了形状,咯吱作响。娃娃嘴唇裂开一道口子,吐出一封字迹拙劣的帛书。
——三日后日昳时分,长安金光门下,盼见我儿三郎策马而来。
“阿娘的确字迹不佳……”牧川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胸腔里压抑了许久的火焰在燃烧。
曹野那美目圆睁,连忙上前一步,急切地劝道:“义兄,这一定针对你的陷阱!您追着突厥人查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怎么这重要的线索还会主动冒出来?偏偏让您去长安,这很可能是崔连成那狗贼为了除掉你想出的奸计!”
“此事确有蹊跷。”贺骁阳不笑时显得格外认真,他摸了摸下巴,疑惑道,“但崔贼若真有如此重要的诱饵,何必等到今日才拿出来?”
“三哥,你打算如何?”
曹野那和贺骁阳二人深知牧川对阿娘的执念,紧盯着牧川等待他的决定。
牧川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像是黑暗中,燃起了绚烂的星火。
良久,牧川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往来货商人人都说长安富丽堂皇,是人间仙境,我神往已久……”
他未尽之意,二人皆晓。
刀山火海,挡不住牧川的马蹄。
残阳将长安城墙染成血色,牧川率领着三千玄甲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奔涌而至。
兵临城下,旌旗猎猎,铠甲森森,肃杀之气弥漫,仿佛将空气凝结成一层寒霜。风中飘荡着狼首大旗和青龙旗,各据一方,被牧川看得清清楚楚。
是突厥和扶余。
两方大军人头攒动,如同蚁群一般,一眼望不到边际。
“怎么回事,突厥竟集结了这么多军队?”曹野那紧随其后,竖起长枪。
他们座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安,焦躁地打着响鼻,蹄子不停刨着地面的草根。
贺骁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咬牙切齿道:“三哥,布娃娃果然是个陷阱!”
“确是个不同寻常的‘陷阱’。”牧川眼神锐利,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这是一场以他牧川为棋子的豪赌!设计这场局的人算准了他会为母亲不顾一切地前来。
并非为了让他送死,而是让他加入战局,搅乱局势,成为对抗突厥的力量!
设下此计之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意愿,因为从他在长安脚下与突厥大军碰见的一瞬间,就再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崔连成很快就会知道,他牧川无视军令,带着私兵千里奔袭,出现在了长安城下的战场!
不论他是与突厥人交战,还是剑指长安,崔连成都会以“私通外敌,意图造反”的罪名,将他置于死地。
好精准的谋算,好歹毒的计策!
牧川的心中腾起了怒火。既然如此,他也可以将计就计!
“既要拿我当枪使,总得让幕后之人看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我这柄凶器。”牧川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将新的帛书绑在了箭矢之上。
他弯弓搭箭,瞄准了长安城楼上的指挥使。
“嗖——”飞箭穿髻而过,带着裹发的绫纱死死钉在城楼的红柱。
烈烈风中,李明月乌发散乱,随风而动。
牧川眯起双眸,“原来在长安城头督战的是位女将。”
但是男是女都无妨,单论武艺,他战无不胜。
牧川不感兴趣地转开视线,李明月却仍旧死死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将男人的一举一动均看在眼里。
【吾乃牧川,为解长安之危,应天命而来。
名正言顺,方能服众。
请圣人降旨,册封牧川为安西大都护,拨足粮草兵械,予我便宜行事之权。
如此,吾方可领三军,驱敌疆外,保河山二十年!】
防御使看完狂放不羁的帛书,气得浓眉倒竖,撕碎了其中一角,怒道:“可笑,无名小儿领区区几千兵马就敢口出狂言,威胁朝廷!我倒要看他拿什么与数万大军对垒!”
作为大唐头一位被箭矢射断发绳,施以下马威的公主,反而是李明月始终气定神闲。
她不紧不慢看完帛书内容,眼中隐约有笑意浮动。
牧川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他不但在第一时间看穿了自己这“请君入瓮”之谋,还立刻施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数。
官职和粮草只是表相,他更需要一个足以摆脱崔连成掌控、独立于三镇之外,不必受制于人的良机!
他的“兵临城下”,既可以是援军,同样也能化为敌军;如此迅速地化被动为主动,为这场豪赌加码;而面对三方强攻,长安城必破。
朝廷危如累卵,势必要尽快做出一个抉择。
这个男人当真狡猾得紧!
李明月眼波流转,果断开口:“你将这帛书原封不动地呈给父皇。”
防御使一愣,似乎没想到安西公主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他迟疑道:“公主殿下,这万万不可啊!牧川狼子野心,若是朝廷应允了他的条件,颜面何存,恐养虎为患呐?”
李明月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我自有分寸。你且去吧。”
“……这,好吧。”防御使见李明月那不容置喙的神情,只得将剩下的规劝咽了回去,躬身退下。
李明月心中清楚,朝廷不会轻易答应牧川的条件——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臣们,又怎会容忍第二个循着崔贼发迹路线狂奔的存在呢?
朝廷不愿意,她却十分想握住这柄尖刀。以他斩断长安城外的荆棘,包括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突厥汗王前夫——苏赫巴莫尔。
金乌西垂,夜色渐浓。
李明月沉吟片刻,唤道:“甲一。”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掠过墙垛,出现在她的面前,“属下在。”
李明月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递给甲一:“你即刻去库房清点粮草,调拨半数给牧川。”
甲一接过令牌,看向李明月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朝廷尚未做出指使,我们却先行……”
“不必理会朝廷。”李明月摇了摇头,目光幽深,“你告诉牧川,可以应允他的条件,但他需要击退突厥和扶余大军至长安城外五十里。这批送达的粮草就是我支付的‘定金’。”
甲一心头一震,他望着李明月那胜券在握的神色,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公主殿下这招不止是借刀杀人,更是有了收服牧川之心。她要——以小博大,养寇自重!
甲一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迅速回答:“属下得令!”
他接过令牌,身影如同来时一般迅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晨曦初露,金色的光辉洒在长安城外的旷野上,为肃杀的气氛平添了几分悲壮。
牧川一身玄色铠甲,刀光泼雪,坐下白色战马,静静地伫立在阵前。
他身后有数十驾大车,上面装满了精粮、盐巴和豆料,正是“朝廷”刚拨给他的补给,让跟随他的三千弟兄士气高昂。
别看他们穿着花色各异的战袍,但为了这口饱饭,他们便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杀——”牧川弯刀一挥,声震九霄。
白马嘶鸣,如同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带起漫天黄沙。
曹野那和贺骁阳等将士紧跟步伐,化为一股锐不可当的洪流,直刺突厥和扶余联军。
对比几万大军,他们固然阵容渺小,但每一个牙兵的眼中都燃着浓浓的战意,那是对新生的渴望,更是对主帅牧川长久以来的绝对信任。
突厥汗苏赫巴莫尔立马于高坡冷笑,深邃的眼窝中闪烁着残忍嗜血的光芒,“崔贼的狗崽子真是不知死活,这么点人也敢挡我五万雄兵?
他话音刚落,三千玄甲骑已如楔子钉入大军左翼。
牧川的弯刀撕开血色晨雾,三个领队的头颅随战马冲势滚到中军马前。
贺骁阳一枪把两个人串了糖葫芦,扬声大笑:“怎可让三哥自己大出风头!”
牧川低头躲过横插而来的长戟,弯刀随着高速在敌人颈侧划过,只薄薄一线的伤口瞬间鲜血狂喷,弯刀再落,把敌人的武器劈断成三节。
他一脚踹翻鹿砦,低吼:“竖旗。”
曹野那手中的长枪如同蛟龙出海,枪尖挑着一名扶余将领,将人摔下马背。大军从他身上践踏而过,转瞬间一个活人变成了双方脚下的肉泥。
曹野那顺手将绣着“牧川”的旌旗插在尸堆上,皱着眉说:“什么几万联军,不过如此,比我们更像杂牌兵!”
见得力的手下连个女人都杀不了,扶余统帅面色狰狞,大喝一声:“先斩了那骑红马的!他是主帅!”
三十名扶余的钩镰手刚围上去,牧川猝然镫里藏身,身影消失在马背上。他几乎完全悬空于马身之外,展开猿臂,弯刀贴着马腹扫断十几条腿骨。
浑身冒血的突厥叶护死里逃生,爬回来哭喊:“那不是红马,是他杀人的血光染红了白马!”
日头沉到刀尖时,敌军前阵已溃,开始践踏自家旗鼓。
两个特勤丢盔弃甲往郊外的林子里钻,被牧川放箭射成了成刺猬。
“杀了牧川者,奖励一百头羊!”扶余统帅目眦欲裂,提刀欲冲,却被左右两个军师死死拦住。
“统帅别冲动,朝廷未有动作,牧川却率先发难,唯恐其中有诈!”
重甲步兵刚推上前,牧川突然单骑闯阵,弯刀的弧光一连绞碎七面盾牌,刀尖挑着半截帅旗扔进火堆。
扶余统帅的坐骑被惊得人立而起,他攥着缰绳嘶吼:“哪还有功夫管他是不是有诈!放箭!”
箭雨压顶的刹那,牧川扯过敌尸挡在身前,弯刀贴着尸首腋下突刺,刀尖挑飞了扶余统帅的护心甲。
亲卫拽着扶余统帅缰绳就往北窜:“快走,先保命!”
“冲——”牧川的勇猛彻底点燃了牙兵们的战意,他们在敌军之中快速冲击几个来回,彻底打散了阵营,将突厥和扶余联军逼得节节败退。
突厥军师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但没想到牧川竟然如此勇猛,以一敌千,所向披靡!
不少突厥和扶余的将士,未战先怯,竟有人被牧川的气势所慑,丢盔弃甲,四下逃窜。
苏赫巴莫尔看着眼前这兵败如山倒的景象,纵使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传令下去,全军后退结阵!”
牧川率军一路追杀,直到将突厥和扶余联军,赶到了五十里之外,迅速停手,收拢手下,向长安城折返。
交易的条件达成,他该回去长安城门前扎营休息,等待朝廷兑现其余“尾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