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莞笙回到“天工开物”,昨夜的地动使得院中大半屋舍倾塌,唯有一间密室完好无损,只是如今彻底暴露在外,苏莞笙走到正厅后墙处,黑猫从怀中跳下后在暗处某处一按,随着机括轻响,墙面微微震动,砖隙间透出琥珀色的微光,露出后方的密室。
里头的青铜灯感应到人气,次第燃起冷焰,映照出满室奇景,四壁上黄铜齿轮自行运转,中央宽大的案台上躺着修复大半的狡,左侧檀木架上陈列着各式精巧偃甲兽,最引人注目的是穹顶那幅流动的天河绘卷,光点明灭间不时有细碎荧光飘落,在青石地面上游走。
待苏莞笙与黑猫入内,密室石门又缓缓合上。
此后数日,待风行商会将所需物资尽数送达,她便闭门不出。一个月后,密室门被打开,里面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座通体乌黑的金属器物,其形制与先前城西树林爆炸之物如出一辙。
忽然之间,十几只机关兽嘶鸣着从密室窜入长街,沿街百姓惊惶奔走,惊动了官府,李大人急遣柳家兄弟前往查探。
暮色渐沉时,柳凌渊、柳凌闻两兄弟勒马停在天工开物门前。但见门头焕然一新,飞檐下琉璃灯盏明灭,与四周断壁残垣相较,恍若隔世。柳凌渊抬手叩门,未及落下第二声,那刻着“千里江山图”的大门便无声滑开。
厅内烛火幽幽,原先那座通体乌黑的巨物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摆在中央的青铜云台。
这个东西以青铜为基,铸成云台穹顶之形,共分三层,上层为镂空祥云铜罩,中央悬垂一柄玉衡摆,摆锤为墨玉雕作蟠龙,龙口还衔着银针;中层镶嵌着八面菱花铜镜,以锡汞齐镀层磨制,可聚天光;下层八角墨玉基座雕作灵兽首,每尊兽口含铜珠,对应地支方位。
“这是什么?”柳凌渊奇道。
苏莞笙自内室走出:“此物名唤‘龙吟九天’,可测地脉异动。”
柳凌渊面露惊色,转向身旁的柳凌闻:“早闻东汉张衡所制地动仪精妙绝伦,不想今日竟能见到更胜一筹的宝物。”
“我也是受了其地动仪的启发,结合了惯性与光影之理。”苏莞笙指着“龙吟九天”,解释道,“他日待地动波传来时,底座随地面晃动,而悬垂摆锤因惯性保持静止,银针即在镜面刻下震波轨迹,其深浅可判地动强弱,再经锡汞齐镜面折射,光斑会落在对应震源方位的灵兽首上,届时兽首所含铜珠便会坠落,可知震源方位。”
柳凌渊不由凑近细看,憨厚一笑:“苏老板说得深奥,我虽听不明白,但瞧着确实精妙。”
苏莞笙抿唇一笑。
这般光学设计,还是从钟楼里悟得的。
她在摆锤末端连接了开有细缝的金属板,当天光透过缝隙,落在旋转的桑皮纸上,那纸面预先用了熏烟显影法,待地震光斑映照时,烟炱受光照部位因温度微升而脱落,露出底色形成刻痕,继而将摆动轨迹转化为可视化的地动图。
苏莞笙站在“龙吟九天”面前,对自己这番作品十分满意。
柳凌闻轻咳一声,话锋一转:“苏老板,方才见十余只机关兽从店内跑出,不知是何缘故?”
苏莞笙眉眼一弯:“那是仿狡而制,虽不及原版精妙,却也堪大用。方才遣它们出去,是为勘测镇中地形,待其巡遍各处,自会记下方位。来日安置百姓家中,若遇灾祸,既可护佑一家平安,以免再出现这般伤亡。”
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不知李大人此刻可得空?我正有事相商。”
柳凌闻略一迟疑:“不知苏老板有何要事?”
苏莞笙道:“这新制的‘龙吟九天’与这些机关兽,皆为防地动之灾所用,眼下现需府衙相助,一则为统计各家所需数目,二则望李大人准许在城中书院开设讲习,教导使用之法。”
柳凌闻沉默片刻,道:“恐怕李大人无暇顾及此事。”
“此话怎讲?”
“其一,地动已过十日,救援事宜已了,‘龙吟九天’暂且无用武之地,更何况如今当务之急是重建安溪镇,我等实在分身乏术。其二,方才机关兽突然现身街市,已引得百姓惊慌,我等正是为此前来查问。这般情状下,要将机关兽置于百姓家中,怕是不妥。”
“……”
柳凌渊见苏莞笙沉默不语,适时开口道:“苏老板,先前李大人托你查的那桩案子,不知可有眉目?”
苏莞笙:“……近日他们未有动作,一时寻不着线索。”
柳凌渊眉头微蹙:“苏老板,莫怪我多嘴。眼下当务之急是破了此案,揪出幕后之人。这天灾尚可应对,若再生人祸,只怕府衙倾尽全力也难护全镇百姓周全。”
其实无论是爆炸还是地动,皆是云隐所为,但此事若传扬出去,只怕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苏莞笙唇瓣轻抿。
柳凌闻目光微凝:“苏老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莞笙抬眸浅笑:“没有,我定当竭力破案。”
柳凌闻拱手道:“有劳了。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了。”
暮色渐沉,柳家兄弟告辞离去。
等出了天工开物,柳凌闻忽然回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柳凌渊见状,不解道:“怎么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柳凌闻收回视线,低声道:“苏老板一定还知道些什么些,只是不肯明言。”
柳凌渊不以为意道:“这有何稀奇。先前李大人不是说过,这次爆炸之人是冲着苏老板来的?她既与人结下这般仇怨,自然对对方有所了解。”
柳凌闻摇头:“不止如此。她放着案子不查,却费心研制机关兽与龙吟九天这等器物,莫非……是担心近期还会有地动?”
柳凌渊失笑道:“怎么可能!地动乃是天灾,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若真有人能呼风唤雨,我岂不是要白日飞升了?”
他转头与兄弟说笑,一时不察,竟撞上迎面而来的秋婆婆。老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得柳凌闻眼疾手快扶住。
柳凌渊看清来人,连忙拱手:“原来是秋婆婆。方才是我冒失,婆婆可有伤着?”
秋婆婆摆摆手:“无妨无妨。两位这是刚从店里出来?”
柳凌闻点头:“正是。方才与苏老板商议了些事,正要回去复命。”他略作迟疑,“方才苏老板兴致正浓,有些话我不便直言,既然遇见婆婆,还望代为转达。”
“何事?”
“近日还请店里莫要再放出机关兽,以免徒生事端。”
“……”
秋婆婆目光微动,低眉应道:“老身记下了。”
待柳家兄弟走远,秋婆婆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轻叹一声:“这世道,终究还是这般迂腐。”
秋婆婆回到天工开物,店内烛火如豆。苏莞笙独坐案前,一盏清茶袅袅生烟,黑猫蜷在茶盏旁睡得正酣,她望着跳动的烛火,神色若有所思。
“这么晚了,婆婆怎么过来了?”听见脚步声,苏莞笙抬眸一望,眼底的思绪瞬间隐去。
秋婆婆的目光掠过厅中的龙吟九天,眼中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她转向苏莞笙,温声道:“老身方才在附近施粥,正巧看见从店里跑出去的偃甲兽……”
不待她说完,苏莞笙便已了然:“可是惊扰了百姓?”
秋婆婆“嗯”了一声,在她对面落座,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
烛火摇曳,室内一时静得能听见茶汤倾注的声响。
苏莞笙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不能接受?我在安溪镇这三年来,所用偃甲之术再过稀奇,他们也早该看惯了。”
秋婆婆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浮沉的茶叶上,缓声道:“这世间变革,哪有不遇阻的道理?就像你至今还念着云飞扬一样,过去难弃啊……”
苏莞笙执盏的手微微一顿:“所以是我错了吗?”
“这本就无关对错,只是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秋婆婆浅啜清茶,目光悠远。
苏莞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窗外夜色沉沉,辨不清她究竟在看什么。
她忽然想起,秋婆婆身上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就像此刻,她寥寥数语,却仿佛洞悉世事沧桑,藏着许多她尚且看不透的深意。
苏莞笙抄起茶盏仰头饮尽。
秋婆婆瞧着她这般模样,笑了笑:“好好的茶,倒让你喝出借酒消愁的架势。”
“罢了,”苏莞笙搁下茶盏起身,“我去外头转转,等偃甲兽回来,就让它们都歇着。”
说着,她就走出店去。
店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剩烛火轻轻摇曳。
秋婆婆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大厅中央的龙吟九天上。
她起身走近,莹莹光华映在她脸上,将每道皱纹都照得清晰可见。望着那精巧绝伦的器物,她嘴角微微上扬,喃喃道:“老身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