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莞笙回到“天工开物”,让秋岳萍收拾出一间空屋,让安瑞霖暂时住下。
与此同时,在安溪镇府衙内,县令李溯清已调集捕快四处搜寻可能的线索,并派遣镇上的医者分赴各村施行解毒之务。此外,府衙也曾多次派人前来询问此事,苏莞笙虽在闭关打造“水龙兽”,却也耐心作答。
然而,许是那晚野外露宿,遭寒风侵骨,苏莞笙回来后便觉身体微恙。
到了夜里,寒风穿堂而过,檐下风铃轻吟。“天工开物”的后院中,一扇窗棂透出昏黄烛光,映照出一道身影正埋首于案牍之间。
秋婆婆端着药盏,轻叩门扉而入:“药煎好了,趁热喝,莫要让病情加重。”
可药汁苦涩。
苏莞笙下意识将药碗向外推了一寸:“我待会儿再喝。”
秋婆婆无奈,将药碗轻轻推回:“此时温度正好,凉了伤胃。”
“无妨,凉些也无碍……”
苏莞笙话音未落,忽觉喉头一痒,抬手以袖掩口,低低地咳嗽起来。
待她再度抬眸,只见秋婆婆正以一种近乎凝视的目光望着她,苏莞笙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秋婆婆轻叹:“你呀,总让人放心不下。”
苏莞笙笑道:“您也是,总爱这般唠叨。”
“你这孩子!”秋婆婆笑眼弯弯,手持空碗转身离去,临行前不忘叮嘱,“早些歇息,莫再熬夜了。”
“知道了。”
苏莞笙嘴上应着,心里却毫无睡意。
她走到窗边,合上窗棂,吹熄两盏油灯佯装就寝,待秋婆婆脚步声消散,又悄声折返案前,用磁石阵列重构核心,继续打造那“水龙兽”。
直至三更,忽有琴声穿云而来。
初时如松间碎雪簌落,转瞬又似春溪间撞石泠响。
苏莞笙不由自主隔窗而望。
除了夜冥,还能有谁?
她唇角不自觉扬起,将烛芯挑得更亮些,而那琴声也彻夜未眠,伴她左右。
窗外微风徐来,夜露渐凝。
浓稠夜色里,一道人影正蛰伏于滴水檐下,他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屋内苏莞笙的身影,手中笔走龙蛇,于纸上疾书。
月至中天,银辉漫地。
那人影轮廓渐显,竟是安瑞霖。
他呵欠连天地摸回房中,将纸笺往桌案重重一按:“可算……写完今日的见闻录……骨头都要散架……”
他话音未落,人已栽进床榻,锦被未掀便酣然入梦。
月光透窗而过,将案头宣纸映作菱形霜片。
忽有金属色泽的飞虫振翅嗡鸣,循着月光潜入屋内,轻落纸面时薄翅收如蝉纱,六足点墨般触着字迹,竟似在逐行细读——
“天工之主苏莞笙,勤勉痴狂无人及;
众人酣眠她未寝,朝暮操劳未曾息。
护卫夜冥本领奇,高深莫测若仙羁;
白日舞剑惊天地,夜晚抚琴乱梦迷。
古稀阿婆筋骨利,目光灼灼韵神逸;
诸事操劳心仔细,一人堪比数人力。
三人合璧客云集,配合无间乐无垠;
可怜我似咸鱼干,翻身全靠漏勺提。
十年蹭艺半瓢水,暗窃天机隐无形;
唯愿黄粱一场梦,茶盏杯里泡枸杞。”
安瑞霖:“呼噜……”
他鼾声渐起,抱着软枕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金属飞虫双翅轻振,转眼便融入茫茫夜色。
***
五日后,申时三刻。
夜冥如往常般在院中练剑,可剑气里却裹着几分躁意,因为近日来,总有个扎眼的身影在廊柱下学他挽剑花。
“白虹贯日硬生生扭成公鸡啄米……”
夜冥的眼神比淬了冰的剑锋还冷。
安瑞霖却浑不在意,攥着半截枯枝,大大方方的舞起来:“夜大侠,你瞧我这招‘燕子抄水’,学得可还好?”
话音未落,夜冥一剑,卷着落叶糊了他满脸。
安瑞霖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惊呼,左脚绊右脚摔向石阶,揪住藤条才没滚下去,他堪堪稳住身形时,偏偏还冲夜冥咧嘴一笑。
夜冥:“……”
他额角青筋一跳,反手收剑时杀气惊飞了檐角下的雀鸟,却全落进安瑞霖骤亮的眼里。
“好俊的剑法!”
夜冥:“……”
他嘴角绷得比剑鞘还要紧。
夜冥摔门回屋,雕花木门震得哐当作响。
斜阳恰好漫过窗棂,为案头蜷缩的黑猫镀了层金边。
它正用前爪拨弄着个皱纸团,翡翠般的瞳孔眯成了细线。
“又顺了谁家的东西?”
夜冥弹了弹黑猫的耳尖。
黑猫瞥了他一眼,甩尾跃上书架,纸团顺势滚落靴边。
他捡起纸团一看,眉峰陡然结霜。
墨色衣袂翻飞间,人已破窗而出。
当暮色漫过柳梢时,夜冥踩碎了乱葬岗最后一缕残阳。
远处传来野狗拖长的呜咽,歪斜的墓碑间伸出白骨,枯藤缠着半腐的招魂幡,在腥风中呼呼作响。
那纸上所提及的事正在此地。
夜冥蹙眉缓行,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尸堆,最终凝在最高处那具仰面朝天的尸首上。
那正是“风行商会”的总镖头冯断山。
和纸上写的一样——
“乱葬岗,冯断山喉骨尽碎而亡,押运队尽殁。”
总镖头的腰牌还端端正正的挂在他的腰间,可他的尸身却已腐败,显然死了十日有余。
究竟是谁,恨他至此?
冯断山的右腕筋络已被挑断,左膝也被洞穿,半片耳垂被人削去,喉管更是被利刃剜得稀烂,襟前的血渍已凝成黑褐色的蛛网。
这位叱咤江湖二十年的总镖头,如今双目暴凸,浑浊的眼珠里还凝着将散未散的血丝。
夜冥的面色微微沉下。
他又拨开压在冯断山身下的断臂,露出下方叠罗汉似的十数具尸体,这正是日前护送磁石的那批人。
夜冥的剑鞘骤然悬在半空。
这些尸体中,却少了那张白玉似的脸。
为何所有镖师都陈尸于此,独独少了他?
那日安瑞霖送来磁石时,分明笑着说过“冯总镖头特意嘱咐”。
然而,冯断山的死亡时间,却是在安瑞霖送磁石之前!
黑猫不知何时蹲在残碑上,绿瞳映着夜冥骤然收紧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