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北朝。洛城。宫城。
一双手推开了显阳殿的大门。凛冽的寒气里,一个素青长袍的身影轻轻跨过门槛,碎步走入殿中。殿内无人,只点着灯火,男子也不停留,只管继续往里走。
绕过一道长长的屏风,他眼前现出后殿的模样,一人正俯身于案前,紧锣密鼓地忙活。
“圣上找我?”男子凑上前,细声问。
李青苹抬起头,揉了揉眼。“拾玉你来了?”他随口道,放下手里的刻刀,小心吹去眼前一尊小木塔顶上的碎屑。
一片别有气势的场景在拾玉面前展开。一张长达数丈的庞大木桌上,李青苹这半年多造就的成果已近完备,由近至远,皇皇然是一整套巧夺神工的宫宇楼阁,足占了大半个后殿,细致精妙又壮阔肃严,配着线香飘起的涓涓烟流,真有些天上宫阙的模样。
拾玉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还是愣了愣神,才对皇帝一拜。
“圣上唤拾玉来,所为何事?”他又问。
李青苹没说话,先走到长桌一侧,从地上拎起一个酒壶,对着嘴饮了一大口。殿里一如既往的热,他一身单衣胡乱挂在肩上,坦着心怀。饮罢,他擦掉嘴角的酒渍,顺手抹到胸口,与汗混在一起。
“我怎么听人传话,说让我什么,去京师外点检三军?”他掏掏耳朵,“怎么回事,这仗还打不打了?”
“原来是此事,”拾玉笑吟吟道,“打自然是要打,只是各军府长途行军,恐士气低落,内阁与我便商议,劳累圣上在京师外犒赏全军,给将士们鼓鼓声威。”
“圣上这几日忙,拾玉又困于朝廷事务,下面人大概没传清楚,”他又道,“是拾玉怠慢了。”
李青苹一脸苦相,挠了挠头。“我非得去么?”
“事关战事,圣上自是该去,”拾玉仍是笑,“圣上登基来,也素未与将士们见过面,有圣上激励,三军鼓振,这战事,不就先赢了一半了。”
“嗯,也对,”李青苹又挠挠头,“可我从来没出过宫城,外面冷不冷啊?”
“圣上何需担心这些,”拾玉柔声道,“拾玉与内廷九监,自然都为圣上预备万全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已妥当,还能苦着圣上?”
“那,萧弄玉呢?”李青苹又问,“萧弄玉去不去?”
“萧大人自然也是去的,”拾玉答道,“此番点检,本就是萧阁部提议,他也期望圣上去走一遭。”
“行,”听到萧弄玉也去,李青苹似乎放松了许多,“有他在就行。我又不知道对将士们说什么,他能帮我。”
“就是可惜了,”他扭头看看他那精雕细琢的天宫玉阁,“天宫刚做好,还想着叫他来看看……”
“圣上,不急一时呀,”拾玉笑得更宽和,“点检完三军,萧大人督军起行,待得胜归来,再与圣上这天宫玉阁一并揭示,岂不更双喜临门、两全其美?”
“哦,对对,”李青苹也眉开眼笑,“正好我还有些地方不满意,可以再修一修。还是你想得周全。”
拾玉笑着一拜。“那拾玉就继续去为圣上筹备了,过两日,圣上就从这显阳殿走,拾玉叫内廷把轿子烧得暖些,圣上不需受一点凉。”
李青苹眼睛又锁在了他的木工活儿上,立刻对其他都失了兴致。他拿起刻刀,再俯身向长桌,顺便对拾玉摆了摆手。
拾玉堆起笑,快步退出去。
离了显阳殿,他渐渐收了笑意,关上门,看向门外一侧。
“他答应了?”萧弄玉站在那里,垂着眼问。
拾玉点点头。他忽然整肃了一下衣物,对着萧弄玉深深拜下去。
“咱家的今后,可就托付给大人了。”他长声道。
萧弄玉看看他的帽顶,没吭声,只轻轻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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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酉时末。北朝。荆南道。
天色近黑透。一片稀疏的林地里,一队人马悄声穿林而过。这是条小道,几人策马成一列,最前有两人并行,其间无人作声,只趁还有星月,尽快赶着路。
到林地边缘,远远能看见北边黑压压一座城池。“那个是樵郡,”最前两人中,戴着兜帽的一人道,“我们离近些,等他们过来。”
未戴兜帽的另一人似有些紧张,搓搓手,用力点了点头。
几人拨马出了林地,走上离林地不远的大路,慢慢往前。夜里苦寒,未戴兜帽那人披着厚厚的大氅,还是有点瑟缩,不住往手上呵气。
戴兜帽那人则频频回首,看着路冲南的一端。
又过一阵,仿若有马嘶声远来,戴兜帽那人立刻挺直身子。“来了。”
旋即,前方一片火光欺近,眼看着几名骑军冲出来。骑军看见有异状,立时转向了这边。
“什么人!”为首的一名骑军仗剑一指,“站住!”
“很好,不是棠织锦的人。”戴兜帽那人低声道。
未戴兜帽之人与这人互看一眼,深吸口气,打马迎上前。
“来者又是何人?”她高声问。
“郡府巡检!”骑军见她气势十足,也怔了怔,旋即喝道,“深更半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是郡府的人么?”
“都察院左都御史洛文英!”女子高高举起一块腰牌,“奉命赴荆南道巡查而归,尔等速速退下!”
“都察院?”骑军又一怔,急从手下那里拿过火把,照亮眼前。
他仔细看看女子手上的腰牌,又看看女子的服饰与眉目分明的脸,紧忙从马上跳下去。
“末将不知御史大人到此,有失礼数,御史大人莫怪!”他拱手道。他身后,其余的骑军也火速下马,一个个拜下去。
女子下意识也要下马,被身边那人从后按住。她愣一愣,清清嗓子,才开口道:“本官此番是机密行事,道内各郡府均不知情,非你之过,起来吧。”
骑军头领直起身。“末将是郡府巡检司都统,有幸见过御史大人,”他道,“大人怎得如此晚了还在外行走?”
“有急事要回京,”女子正色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是,”骑军头领赶快道,“大人身边这位是?”
他看向女子身侧。女子身边那人兜帽压得低,并看不清脸。
“这是我的随侍。”女子稍稍引马趋前一步。
“明白,那……”骑军头领又转回头,“大人深夜行路,总归危险,是否由末将等人,护送大人一段?”
“不必了,”女子随意向身后比划一下,“我也是带了侍卫来的,都是……那个,身经百战的女将官,不劳烦都统费心。”
骑军头领扫一眼她后面的人马,飞快点点头。“那末将不再叨扰,御史大人多行小心,望大人平安回京。”
女子也点点头,不再说话,发一声令,便带人策马而去。
一干骑军低头拜着,等人走远了,才敢抬头。
“吓我一跳,”一名骑军摸摸心口,“差一点儿冲撞了御史大人,听说这洛大人一向说一不二,脾气严苛,这要怪罪下来,咱们就倒霉了。”
巡检司都统也松了口气,刚站定,后面有人嘀咕了一声。
“不对呀,”这人道,“我怎么听说,洛文英洛大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都统回过头。
“是啊,”那名骑军又道,“我听说在白鹿关就……身故了,都察院也没这号人了。”
“你别乱说啊,”另一名骑军睁大眼,“两句话给御史大人说死了,头不想要了?”
“我也是听说……”前一名骑军小声道,“不过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堂堂御史,大晚上的灯也不打,就这么,这么在外边跑?”
巡检司都统忽然皱起了眉头,望了望此前那队人消失的方向。
“回郡府,”他翻身上马,“报知值夜的同知大人,她是女官,她一定知道!”
与此同时。
陆静姝与叶开颜离了骑军视野,就率人催马疾奔。一口气跑出去半里外,陆静姝才回头看了看。
“大侠,应该有用吧?”她心有余悸,问叶开颜。
“应该有用,”叶开颜也飞速回了下头,“看样子,那个都统对朝廷上的事情并不清楚,但其他人里,一定有人听说了洛文英的死讯,不论如何,他们必定会向郡府报告,只要郡府知道,棠织锦很快便也能知道。”
“我这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陆静姝长出口气,“差点儿就没说圆。”
“我都被你吓个好歹,”叶开颜也无奈,“什么身经百战的女将官,哪来的这种说法?”
“我又不知道你们北朝怎么说,”陆静姝嘿嘿一笑,“一着急,从小说话本里摘了一句。”
“好在他们被腰牌唬住了,该听不出来,”叶开颜正色道,“一切都应文英的安排,现在我们已算将洛文英从这里过的消息,传出去了,余下的,就等事态发展。”
陆静姝点点头,又想到什么。“不过,大侠,”她道,“棠织锦要封堵我们,为何不与各郡府的人通气?让各郡府设卡拦路不是更方便么?”
“文英已经想到了,”叶开颜道,“她的意思,萧弄玉虽然敛聚了不少势力,但面上还是不敢做得太直接,除非他彻底执掌了大权,否则不会明着跟女官撕破脸,至今他都没有对温大人下手,就是明证。”
“何况文英在朝中之人的眼里,已经是死人了,”她又道,“如果大张旗鼓要截杀她,等于承认了她还活着,朝廷里还挂念镜阁的人,也会动摇。”
“所以棠织锦只能暗中行事,”她再道,“而萧弄玉自认机关算尽、深藏不露,反倒也是给了我们时机。如今形势调转,敌明我暗,棠织锦得到消息,一定会来的。”
陆静姝在马上想了一阵,稍有安定,但还是透着些不安。
她抬起头,往东边看了看。
“也不知道洛姐那边,有没有事。”她忧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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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厢。
“也不知道静姝和开颜那边,有没有事。”洛文英看看西边的夜幕,低声道。
“不会有事的,”黑暗里,陆雁卿坐在她斜对面,抱着膝盖道,“她有身手,何况还有叶开颜。”
借着月光,洛文英忍不住看他一眼。“你自己的妹妹,你都不担心?”她低声问。
他们也在一片林地中,寻了块空处,停马驻足。为了不暴露行踪,便没有点火,只在夜色中傍树坐着。另有三名玄衣卫女子坐得稍远,握着佩刀警戒。
“担心是担心的,”陆雁卿轻轻笑笑,“但担心也没用,已到了这一步,只有信她能逢凶化吉了。”
“不会有事的。”他又重复一遍,深吸了一口气。
洛文英知道他也是在劝服他自己,心里定然翻覆,但她没有说话。
她再看一眼西边,强令自己也平复下去。
几个时辰前,她刚听到陆静姝提议分道而行,还想不到最后是这样。
“分道?”当是时,洛文英还没反应过来,叶开颜就开口问,“你是说兵分两路,迷惑棠织锦?”
“不只是兵分两路,”陆静姝沉声道,“我在想,洛姐在南朝的遭遇,北朝这边必然不完全知道,也必然没想到我和我哥会来,所以——”
她话说到一半,洛文英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猛地抬起头。
“不行,”她一口回绝,“这对你太危险了。”
“洛姐,”陆静姝恳切道,“我细细想过了,这是最万全的办法,我哥刚也说了,既然来了,就不在意什么危险不危险,我也是一样的。”
“那也不行,”洛文英强硬反驳,“寻常危险是一回事,让你自己去涉险是另一回事,这我不能答应。”
“你们在说什么?”叶开颜露出些茫然,“我怎么没听懂?”
“静姝的意思是,”洛文英转向她,“她与我面目相仿,萧弄玉一伙人也不知道她来了北朝,所以她假冒成我的样子,和我分头走,彻底扰乱棠织锦。”
“那怎么行!”叶开颜也对陆静姝道,“不能拿你去冒险,你提的想法确有道理,但要分道,大可以分几个玄衣卫去,也是一样,再说了,这是我们北朝自己的事,该我们自己解决,怎么能把你一个南朝女子拖进来?”
“叶大侠,”陆静姝皱起眉,“这种时候了,还要分你我、分南朝北朝么?”
叶开颜愕然,还没想好如何回应,陆静姝又道:“我自然清楚,分几名玄衣卫姐妹去,也可以搅扰对方,但我想的不仅是如此,我想要的,是让那个棠织锦误以为我才是洛姐,集中人马追杀我,这样洛姐才能更快回去洛城。”
叶开颜一怔,下意识去看洛文英。洛文英看着陆静姝,一声不吭。
“洛姐,”陆静姝又严肃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在南朝几次遇险,你不也不在意?你是可以说,你实质是为了自己,但你就没有过一丝一毫,是为了我南朝的女儿们?”
“你教我的,”她再道,“天下女子实为一体,北朝女官兴盛,才有南朝女子读书做官的契机,那如果你出了事,那个姓萧的掌了大权,北朝女官没了,我南朝又如何会好?要是再起了战事,南北割裂,不就全功尽弃?”
“所以我不全是为了你,”陆静姝最后道,“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采薇,为了道真,为了所有的南朝女子。这是你们的事,也是我的事。”
洛文英抬起眉,有半晌说不出话,眼底仿若千言万语,末了,她低头一笑。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她再看向陆静姝,“我都不记得了。”
“我自己总结的……”陆静姝有些拘谨,“这些时日来,你传达给我的,便是这样……”
洛文英长久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俄而又笑了笑。
“我懂了,”洛文英点点头,“那就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