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又进了一分，这次洛文英也认出了，果然是叶开颜。
她披了一袭玄色大氅，静静立在岸头，昂首看着船只靠近。在她身后，是十余名身着斗篷、带着兜帽的人，似乎都是女子。
“可靠么？”陆雁卿凑近洛文英，手还在刀柄上没松开。
“既然开颜在这里，一定可靠，”洛文英不假思索回答，“她身后那些人，应该是随她出来的玄衣卫。”
陆雁卿点点头，松了刀，眼看离岸只有十余步距离，他回身去船篷下找了卷长绳，远远抛向叶开颜。
叶开颜心领神会，接住绳索，发力后拉，迅速将船拉近了岸边。
“叶大侠！”陆静姝又欢快喊着，笑意遮不住。叶开颜也对她笑笑，但脸抽动了一下。洛文英刚从陆雁卿身侧走到船头，才完全看清楚叶开颜的模样。
这一眼，她再见到叶开颜的喜悦，几乎立刻便被冲淡了。
“你怎么了？”洛文英恨不能直接跳下水，“脸上怎么回事？”
叶开颜一脸都是伤，看样子已伤了几天，横七竖八的疤痕从额角一直到下巴，头上还抱了块头巾，显然头巾下也有伤口。
但叶开颜还是只笑了笑，没说话，伸出一只手，在陆雁卿的帮助下，把洛文英带下了船。
“你——”洛文英一落地就急着开口。
“没事，”叶开颜轻松地摇摇头，“我身上伤更多，你看不看？”
“别说笑，”洛文英皱起眉，抓着她上下打量，“难道是……棠织锦做的？”
叶开颜反倒一愣。“你怎么知道？”
“静姝对我一说，我就明白了，”洛文英道，“棠织锦见了与我相仿的静姝，却不仔细查她来路，还任你放她回去，这本就不正常。她也不问你我在南朝的动向，只顾带你回京师，这更不正常，她显然早就知道很多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叶开颜又愣一愣，笑了一声。
“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个心智，”她叹道，“我还以为她就是太着急，想也没想就跟她走了……”
“她把你关起来过？”洛文英猜测，“严刑拷打？”
叶开颜没回答，而是看看她身后。“他们俩又是怎么回事？”
洛文英回过头。陆雁卿和陆静姝还站在船上。陆雁卿仍有些戒备。陆静姝原本还很开心，现在也犹豫了，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船。
“他们俩一定要和我一同回来，”洛文英解释，“不把我安全送回京师，他们就不肯回去。”
叶开颜好像不觉意外。“也好，”她道，“多两个人是好事。”
洛文英也顺着看向她身后。“她们是……”
“你肯定也知道了，自家玄衣卫，”叶开颜转过身去，“你们，见过洛文英洛大人。”
一众玄衣卫女子都向洛文英一拜。
“那一个，程素年，”叶开颜随手指指其中一个格外健硕的，“你见过的，四卫营千户。”
洛文英对面色拘谨的程素年点点头。“是见过。”
“还有一个，老熟人，”叶开颜又指指另一人，“但你不见得能认出来了。”
随着她说话，玄衣卫人众里有人摘下了兜帽，一张细瘦苍白的脸，气度却与其他人全然不同，分外沉静内敛。这人对洛文英稍一笑，颔首致意。
洛文英想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春枝？谢春枝？”
“现在道号澄心了，”叶开颜道，“之前是她为我安排的回北朝的船，听她说，我走后，有人险些将她掳走，是个神秘的侠客救了她。”
“这我知道，我去过彤云宫，也见过派人去救她的南朝右相，”洛文英仍旧惊讶，“可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是来给我报信的，”叶开颜道，“你们三人启程前，她快马轻舟先赶到了这边，正好我一直在这边等你，不然我也不会刚巧守着你们的船过来。”
“但她是怎么知道——”
“你自己都说了，南朝右相派人救的她，”叶开颜随意道，“那南朝右相还能不清楚你的动向？听澄心的意思，你们还没出鹤都，救她那人就找上门了，让她自己权衡，要不要助你一把力。”
“蛰伏多年，终有一用，”澄心启唇道，“自当万死莫辞。”
洛文英更加讶异。所以是右相忧心她回北朝的安危，叫楼观月又帮了她一个忙？
这她倒完全没想到。难怪，刚才有一瞬她还在想，怎么叶开颜像是全然知晓她今日会抵达，原来夏承言暗地里也参与了进来。
“那在澄心之前，你们就一直在这里等？”洛文英问。
“我听说南朝左相倒台，便心知你大概要回来了，”叶开颜道，“你回来，我怎么能不等你？”
“万一我不走这个暗渡呢？”洛文英又问。
“你不会的，”叶开颜简短回答，“这点默契，咱俩还是有。”
两个人沉默一刻，旋即相视而笑。
“不过，就这么多人了，”叶开颜对着身后的玄衣卫人众一挥手，又叹道，“事出突然，就她们跑了出来，卫所里其余的，不是反了，就是被禁在宫城。”
“云凌波呢？”洛文英问，“没看见她，她也没逃出来？”
叶开颜神情有些微妙。
“她逃出来了，不过……有别的事。”她勉强道。
不等洛文英开口，她又往洛文英身后一指。“先不说这些了，”叶开颜道，“你要让他们俩等到什么时候？”
陆雁卿与陆静姝已下了船，将船用绳子系在了最近的一颗树上。他们看洛文英在和叶开颜交谈，就没有靠近。洛文英先招呼陆静姝到她身边，再给叶开颜引见了陆雁卿。
“缇骑司指挥使……”叶开颜眯起眼，看了看陆雁卿。
“你不会想着跟他分个高下吧？”洛文英陡然紧张起来。
“我可以奉陪。”陆雁卿低声道。
叶开颜又看看他。“往后再说。”她挪开了视线，看向陆静姝。陆静姝察觉叶开颜如今气势大不相同，不敢主动往前凑。叶开颜却咧嘴一笑，将她一把拉过来。
“还好你平安回去了，”叶开颜道，“也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
“我是谁啊，叶大侠，”陆静姝一下放宽了心，“区区一条寻龙江，我踩着船几下就——”
她忽然抖了一下，扭头去看侧后的陆雁卿。陆雁卿倒没戳破她掉进江里的事。面对身前的一众女子，他神色还有些局促。
他大氅下是橘红的缇骑司官服，玄衣卫女子大都知道这身衣服代表什么，对他也提防，手有意无意都伸向了腰际。
洛文英看着陆雁卿的样子，有点想笑，又强自忍住，不免担忧地再看看叶开颜的伤口和头巾。
“你确定无碍？”洛文英问她。
“小伤而已，”叶开颜不以为意，“真的没事。”
“棠织锦怎得如此之狠？”洛文英蹙起眉头。
“狐假虎威罢了，她要劝说我投靠她那位大人，”叶开颜轻蔑一笑，“可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
“她把你关在了哪儿？”洛文英又问，“你怎么逃出来的？她们救的你？”
“关在哪儿倒不重要，无非京师一个荒僻地方，”叶开颜道，“也确实是被人救出来的，但救我的人，估计你也想不到。”
“是周子容。”她又道。
“周子容？”洛文英一时间对不上号，“谁？”
“你走之前，他是大理寺司务。”叶开颜提醒她。
“大理寺司务……”洛文英沉思片刻，眼皮一抬，“是太凤三十年，殿试垫底的那个？”
“果然你也只记得这出，”叶开颜又笑了，“周大人声名远播啊。”
“我倒也记得他被长公主点进大理寺，在镜阁时，还大概见过一两面，”洛文英再蹙起眉，“可他为什么会——”
“谁知道，”叶开颜摇摇头，“他自己不肯说，我也没空查，不过这人还算可信，他救我的时候，带了何天慈的随身之物作信物。”
“鸿胪寺的何天慈？”洛文英眨眨眼。
“你走后，先是接管镜阁的薛仙仪被软禁，随后六部五寺里紧要的女官，都被降了职，”叶开颜又道，“如今镜阁全靠天慈勉强撑着了，周子容能拿出天慈的信物，应该假不了，他与我们镜阁是一头的。”
洛文英没说话，自顾自想着，眉头越皱越深。
“你还是怀疑他另有图谋？”叶开颜赶紧问，“或者天慈也有问题？”
“不，我不怀疑他，”洛文英摇头，“我也不怀疑天慈，鸿胪寺与内阁和其余各部各寺素来牵扯较少，她倒向另一边对她没多大好处。”
“我只是在想……”她又沉思一阵，猛地抬起眼，“周子容去救你，有没有说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他说是买通了守卫。”叶开颜答。
“那你逃出去之后呢？”洛文英又问，“没遇上什么人？”
“周子容带我出了那所暗牢，我潜回宫城探了探消息，”叶开颜回忆道，“素年给我留了线索，我寻着线索在京师外找到她们，便来了这里，倒没碰见什么阻碍……”
说着说着，她忽然怔住。
“你是说——”叶开颜身子一震，瞪大了两眼。
洛文英点点头。“周子容没什么问题，”她道，“有问题的是，棠织锦这么轻易就放你走了。”
陆雁卿一直在两人不远处仔细听，听到这里，他也明白过来。
“我们要赶紧走。”他说着，突然拔出了刀。
“把刀放下！”玄衣卫人众没听到他说话，只见他亮了刀刃，纷纷上前一步，齐刷刷佩刀出鞘。
但陆雁卿只是一转身，砍断了系船的绳子，又用力把船推入江流。
“这是……什么意思？”叶开颜站着没动。
“如果我所料不错，”洛文英飞快道，“棠织锦和她那位大人的谋划，就是要放你来找我。”
“镜阁虽然朝不保夕，温大人也下了狱，但朝廷中还是有人记挂的，”她又道，“这一点，棠织锦等人不会不清楚，也自然能预计到会有人救你出来。”
“他们没有阻拦，你们这一路上也顺遂，只能说明，这都在他们的筹划之中，”她再道，“他们要让你以为安全了，这样你才会放心来等我回江北，你来，我定然就会现身，他们也就更容易找到我。”
叶开颜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又迅速收起。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此地已不安全。”
“此地暂时还好，”洛文英眉头不展，“棠织锦为人多虑，你曾在这里登岸，她定会以为，你我不会选在同一地方碰面，但她早晚会反应过来。”
叶开颜又点点头，火速向身后的玄衣卫人等打了个手势。一众玄衣卫又齐齐收起刀，散向四周戒备。有两人紧了紧斗篷，俨然预备立时起行。
“我在附近藏了几匹快马，”叶开颜扭头向洛文英，“你不会骑马，跟我乘同一匹，顺利的话，两日内就能出荆南道。”
“不过，”她有些犹疑，“棠织锦算了这么多，不会也在途中设伏么？”
“必然是会，”洛文英笑笑，面色严肃起来，“但躲是躲不过的，该怎么回，便怎么回，事已至此，不容我再迟疑盘算，镜阁在等我，老师也在等我。”
“只是……”她回头看看陆雁卿和陆静姝，欲言又止。
“不妨事，”陆雁卿温和一笑，“无非便是比预料的更险一点，来都来了，哪还有打道回府的道理。”
“我可答应了殿下，要护你安然无恙，”他也收起他的绿柳刀，“你不踏上洛城地界，我也不敢回去。且船我已经放下水了，要是有人在沿江搜寻，能扰乱他们一阵，或许还别有生天。”
他抬起头，又对洛文英笑笑。“便如此吧。”
洛文英怔了怔，也对他一笑。
“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向你确认，”她转向叶开颜，“棠织锦背后那位大人，就是萧弄玉，对么？”
叶开颜眨眨眼。“对，”她道，“可你是怎么知道——”
“不重要，”洛文英轻轻摇头，“我再问一句，皇帝要起战，萧弄玉该会来荆南道监军，是么？”
“原本是，”叶开颜答道，“但我昨日刚得到的消息，大军不会往荆南军府集结了。”
“那去哪儿？”
“京师，”叶开颜又道，“似乎皇帝要在京师外点检三军，已下令三个军府全改道向京师屯驻，两日后，皇帝会亲临，为全军践行，萧弄玉自然也会去。”
洛文英一愣。“确凿么？”
“确凿，”叶开颜又点点头，“有暗线看到东军府的人绕行北上了，不会有错。”
“不好，”洛文英望一眼北边，“看来危险的不只是我们，还有皇帝。”
叶开颜睁大了眼看她。
“皇帝出城点检三军，守备上就可做文章，”洛文英一口气道，“到时候要刺杀皇帝简直轻而易举，萧弄玉，是想篡权。”
叶开颜眼越睁越大。“他有这么大胆子？”
“大权在握，对手尽除，他还有什么不敢的，”洛文英也吸口气，“我们要更快了，两日内，必须抵达京师。”
“我马上去取马！”叶开颜转身就要走，却被洛文英拉住。
“你分个人，往凤武军一趟，”洛文英嘱咐，“我听说她们在北军府，告诉她们，事不宜迟，马上拔营入京。”
“可盛怀绣与虎符还在——”
“等不及盛将军了，”洛文英眉头紧锁，“北军府既然已出兵，就没人能拦住凤武军，若她们有疑，把这个给她们，就说是我的命令。”
她从怀中拿出她在北朝的腰牌，递给叶开颜。陆雁卿把腰牌还她后，她就一直随身带着，这时倒派上了用场。
叶开颜看看腰牌，用力点头，喊过程素年，把腰牌转交入程素年手上。
“依洛大人之令行事。”她道。
程素年不说话，握紧腰牌，匆匆面北而去。
交代完这些，洛文英才重又看向陆雁卿和陆静姝。
“那我们——”她甫一开口，陆静姝忽然拉住她的衣袖。
几人交谈间，陆静姝始终没吭声，只低头站着，此时才抬起头，神色严肃。
“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走。”她道。
“怎么？”洛文英没懂。
“我在想，”陆静姝道，“敌暗我明，那个什么棠织锦，肯定做了各种预备，我们就这么去洛城，不管再怎么小心，终究是九死一生。”
“我明白，”洛文英道，“好在过荆山往洛城的路，不止一条，我和开颜小心计划，一定是有办法的，你别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静姝却摇摇头，“我是想说，无论怎么走，都很容易被围追堵截，毕竟我们只有一路人马，目标太唯一了。”
“但既然他们就是冲你来的，”她一字一句道，“那反倒恰好利用这一点，可能……还有个打乱他们的好办法。”
洛文英一抬眉。“你仔细说。”
“我觉得，”陆静姝眼神通彻，“我们可以分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