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
已近寅时,出了鹤都正北的明赫门,一路上无星无月,黑得浓重。仓促间也来不及备马,洛文英一行三人沿小路紧赶慢赶,直往北而去。
“真的能有船吗?”陆静姝一边疾走,一边开口问。
“如玉应该早备下了,”洛文英低声道,“还好前些日里,趁北事司解了禁,我与她先碰了一面,她说随时都能预备,北事司里平时没人管她,她要暗自行动也不会被发现。”
“你什么时候……”陆雁卿有些惊讶。
洛文英对他轻轻一笑。“确知了可以扳倒赵慎行,那自然要为回江北做好准备。”
陆雁卿神色略有复杂,垂下眼没回应。
“但纪如玉是不是还不知道你的身份?”陆静姝没发觉陆雁卿的心绪,兀自问。
“她不知道,”洛文英摇头,“梁起鸾还没有要为纪家平反的意思,我不想多牵连她。我对她说的是,我受皇帝密令,要往北朝南事司密谈休战一事,不能给朝中任何人知晓,她也只需待我通信,帮我在江边备好船只,起行时,我与她不见。”
“就算日后有人问起,”她又道,“她推说毫不知情,该也查不到她头上。”
“那就好,”陆静姝稍稍松口气,“我还担心一会儿她看见我们两人,再吓出毛病来。”
“为何不找我备船?”陆雁卿突然问,“缇骑司做起来更隐秘。”
洛文英带着诧异,在昏暗里看他一眼。“那时你还在云县,情势纷杂,我怎么和你说这种事?”
“哥,洛姐不找你帮忙,你生气了?”陆静姝敏锐地察觉出来,悄悄捅了捅陆雁卿。
“没有。”陆雁卿板起脸。
洛文英走在最前,没看见这兄妹俩的小动作。陆静姝自己偷笑了一阵。陆雁卿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才又往前到洛文英身侧。
“你当初把纪如玉放在北事司,也有这份考量?”他问。
“倒不是,”洛文英又摇头,“把她放在北事司,主要还是为她考虑,只是阴差阳错,也给我自己制造了时机。”
陆雁卿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回身瞪了眼还在暗笑的陆静姝,示意她跟上。
三人一路赶到江岸,避过北事司范围,摸向另一侧。洛文英教纪如玉把船放在离零雨渡稍有距离的地点,约好以一棵枯树为号,来避人耳目。
估摸着到了近处,陆雁卿擦亮了火折子。三人慢慢凑近岸边,果然,一片空地上,孤零零现出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树,树近前,一艘小船正在江面起伏。
陆静姝拔脚就要跑过去,突然被陆雁卿拉住。
“怎么?”她回身问,又看到陆雁卿眉头深锁,警惕地望向周围。
“不对劲。”他低声道。
洛文英和陆静姝都还没反应过来,陆雁卿已经扔下了火折子。“有人!”
他话音刚落,四周猛然火光四起,空地外的林间,密密匝匝冲出来大队人马,顷刻间便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洛文英被火光一晃,用了一阵才看清,这些人均披甲配枪,另一手整齐地握着火把,俨然全是兵士,少说也有二十人。
陆静姝吓了一跳,紧紧抓着洛文英的衣袖。三人一时说不出话。陆雁卿打量一下面前的兵士,从他们林立的长枪看到他们身上的赤衣金甲。
“皇城司近卫吗?”他慢慢道,“要做什么?”
无人应答。陆雁卿深吸口气,握住了腰际刀柄,缓缓抽出一半佩刀。
俄而,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兵士阵后传出。
“雁卿,把刀收起来,”梁起鸾道,“是我。”
话语间,两名兵士分开,梁起鸾一身龙纹的大氅,在一名内监的跟随下走出阵列。
他抬手示意内监停步,自己默默走到三人身前。陆静姝大气也不敢出,往洛文英身后缩了缩。陆雁卿不知该说什么,待要开口,梁起鸾对他摇摇头。
随即,梁起鸾再走一步,正对着洛文英。
火光从他眼中映出,一双瞳仁里闪过千情万绪,转瞬间又回归水一样的静谧。
“别来无恙。”他轻声道。
洛文英也神色平静。“你早看出来了?”她问。
“谈不上早,”梁起鸾笑笑,“被你骗了挺久,最近才知道。”
“是见荣妈那天?”洛文英又问。
“差不多。”梁起鸾点头。
“我还以为瞒过你了,”洛文英道,“是哪里的问题?”
“哪里都有问题,”梁起鸾长声道,“从前的陆侍郎,言辞审慎精准,处处合礼法,自称必称臣,可那日的陆侍郎,时不时就蹦出一个我字,以及朝中都知道,太后位尊,称太后与陛下,必定太后在前,而那日陆侍郎几番开口,都是陛下在前。”
洛文英感觉,陆静姝抓着她衣袖的手僵了一下。
“旁的言语细处就不多谈了,”梁起鸾又道,“此外,赵慎行于阁中曾对荣妈险有冲撞之举,陆侍郎一瞬便做出了反应,挡开了赵慎行,这等身手,不像是从前的陆侍郎会有的。”
“所以我便笃定,她是真正的陆静姝不假,但在她之前,还有另一人,”他再道,“只是当是时,我没有戳破。”
洛文英眨眨眼。“原来如此,”她道,“你看得很仔细。”
“是觉出了异常,才看得仔细,”梁起鸾又笑笑,“静姝走入含章阁的一刹那,我就意识到,人已经换了,特地观察观察,只是想做个确认。”
他深深看洛文英一眼。“我曾以为你真的已不在世,故而最初再见你时,不敢多想,只当这就是陆家陆静姝,等真的有了陆静姝作对照,我才后知后觉,你与她,处处不同。”
他又扫一眼陆雁卿。“雁卿,你对我确认洛文英亡故于白鹿关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她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只是有怀疑,”陆雁卿老老实实回答,“后来确知了,但……未敢说。”
梁起鸾点点头。“理解。”他轻声道。
随即他再看向洛文英,眼神仍旧柔和。“我就知道,”他道,“我认识的洛文英,不会随随便便就交代在那种地方。”
洛文英面色沉静。“难为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梁起鸾长出口气,“在北朝,你是第一个温和待我的人,虽然此后再无来往,可我时时记挂着。我反倒怕,你早已不记得了。”
“为何那个时候,你没告诉我你是太子?”洛文英问,
“若我坦明了我是太子,你还会像当初一样待我么?”梁起鸾反问。
洛文英没回答。她看着如今已不同往日的南朝皇帝,忽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远了,恍惚间还能从他脸上看出十年前的胆怯与孤寂。
她笑了笑。“或许吧。”洛文英道。
梁起鸾眉毛抬了抬。他仿佛要接着说什么,后面突然传出一阵躁动,两个兵士一下没拦住,给一个人影冲了出来。
“静姝!”纪如玉被一名兵士拖着,拼命往这边挣扎,“静姝我没有举告你——”
她猛地怔住,睁大眼看看眼前情形。
“怎么,有两个……”纪如玉喃喃道,眼在洛文英和陆静姝身上徘徊。
梁起鸾挥挥手,让内监把放弃挣扎的纪如玉带下去。
“她没说谎,”梁起鸾看回洛文英,“她确没有出卖你。”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今夜要走?”洛文英问。
“是北事司有人偶然看见了,她在偷偷备船,”梁起鸾道,“皇城司把消息递给了我,我才能先你们一步赶到这里,还好,赶上了。”
洛文英静静看他一阵。“那你是准备抓我回去?”
她感觉身后的陆静姝愈发紧张,就悄悄握住了陆静姝的手。
“抓你回去?”梁起鸾反而一愣,“不,我是来……送你一程。”
不等洛文英有所反应,他已经回过头去。
“把船拉过来。”他对内监道。
内监从一名兵士手上拿了火把,跑到江边挥动了两下,须臾,不远处的江岸,两个皇城司衙役扯着绳子,顺流拖来一艘黑漆漆的船,虽然制式也简单,但比原本纪如玉备下的船只却大了不少。
“这样一艘小船,坐三个人,总归不稳妥,”梁起鸾指指此前那艘小船,“换这艘大的吧,我也放心些。”
洛文英一怔。陆静姝先开了口。“你……许我们三人一起去?”她问。
“……陛下?”看到梁起鸾的神色,她又补充道。
梁起鸾没应声,而是侧身向陆雁卿。
“雁卿,”他正色道,“若洛文英有任何闪失,你知道我会如何处置你。”
陆雁卿愣了片刻,拱手一拜。“定不负殿下所托。”
梁起鸾凝神看他一阵,伸手握了握他的肩膀。“你和静姝,也要安然回来。”
陆雁卿一抬眼,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最后只点了点头。
梁起鸾往岸边走了两步,看着皇城司衙役放稳了船只,解下了绳子,又铺下方便登船的木板。少顷,方才那名内监跑过来。
“陛下,都准备齐全了。”内监道。
“嗯。”梁起鸾说着,再次看向洛文英。
“船上有备下冬衣,按你三人的尺寸做的,”他道,“还有暖炉,北边冷,你们如果用得上,就用。”
洛文英想说其实我们有预备,但没开口。
“你我……”梁起鸾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犹豫道,“今后怕不会再见了吧?”
洛文英心底一震,末了只笑一笑。
“也不好说,”她道,“只希望若有再见,不会是剑拔弩张的时候。”
梁起鸾也笑了。他不再说话,对三人摆摆手,就背过了身去。洛文英与陆雁卿相互看看,拉起陆静姝,奔向那艘新船。
她和陆雁卿撑起桨,在皇城司衙役的推助下,进了江流。回望岸上,梁起鸾始终没有回身,他就这样背对着寻龙江,于空地中间负手而立,身子一如既往挺拔。船撑出去一些,他的身影就暗一些,过了一阵,只剩下闪动的一片火光和湍流的江面,人便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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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文英也不知道心里是何种感想,又划了几下桨,估摸着方向差不多是对的,才转过身,旋即发现陆雁卿手只是下意识用力划着,人低着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怎么?”她问。
陆雁卿反应过来,摇摇头。“没什么,”他苦笑一下,“没想到殿下早就知道了你的事,还抓到我和静姝带你逃跑,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收拾我。”
“放心吧哥,”陆静姝走上来,从船篷下拿过一盏灯笼点亮,放在船头,“你家殿下把东西备得这么齐,明摆着就是不追究了。”
“再者说,”灯笼照亮她嬉笑的脸,“咱们俩,一个是缇骑司指挥使,他的救命恩人,一个是吏部侍郎,新任的女官,他还能对我们下手?”
“还吏部侍郎,”陆雁卿板起脸,“你就入朝一次,就在礼数上出了岔子,还敢说?”
“这能怪我吗?”陆静姝作势要打他,“我一共就一晚上的筹备时间,我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要不是你之前遮遮掩掩的,还把我气走,我早就能学有所成了,怎么会被梁起鸾看出来?”
“你该怪你自己一点儿也不坦诚。”她撇撇嘴。
陆雁卿张张嘴,察觉自己无言以对,就扭过了头去不说话。
“不过洛姐,”陆静姝转向洛文英,“我听梁起鸾的意思,你和他,很早之前就见过?”
洛文英点点头。“十年前的事了。”她道。
她也不打算瞒着陆静姝,趁有时间,便把过去她在国子监荷塘遇见梁起鸾的前后,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听到最后,陆静姝眼睛越睁越大。
“想不到啊……”她喃喃道,“难怪他一见你,连皇帝的气势都没了,看你像看长姐一样。”
洛文英愕然。“他应该比我年长吧……”
“那不重要,”陆静姝大手一挥,随即又狡黠一笑,捅了捅陆雁卿,“哥,看不出来,你家殿下还挺多愁善感的。”
陆雁卿一皱眉,想斥责她两句又张不开口,只好叹了口气。
“那我们就更不用怕了,”陆静姝自顾自道,“我们这也是帮他的忙,护送他心念之人回北朝,他感谢我们都来不及。”
她说心念之人,又把洛文英吓一跳,但转瞬又想到北朝种种,不禁望了眼北边黑沉沉的江面。
眼下还看不见江北岸,也不知那边境况如何。
她原想着,她一人一船,悄悄回去,无论生死都自己担着,倒还无所惧怕,却不想如今带上了陆雁卿和陆静姝,已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陆雁卿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她,对她摇摇头。
“别多想了,”他低声道,“既然我和静姝已经来了,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些时日来,不都是这样?”他冲洛文英稳稳一笑,“你也该习惯了。”
洛文英眨眨眼,也跟着笑了一声,感觉心绪平缓了几分。
“但你不在缇骑司,不会有事么?”她定定神,重起炉灶问。
“严镇抚稳重,在司里二十余年了,镇得住。”陆雁卿答道。
“那……成璧呢?”洛文英又问。
陆雁卿面色一滞。“暂放在镇抚所了,”他道,“明日严镇抚会上报。我对严镇抚说,成璧是遇上了北朝暗探,拼死截杀,不幸殒命,这倒也是事实,也有玄衣卫的尸首为证。你的事,我半句没提。”
“我本来还担心殿下那边,如今殿下见过了你,大概能猜到详情,该会妥善处理,”他又道,“只是……等消息递给到成家夫人,只怕她不会好过。”
“我对不起她,”陆雁卿叹道,“我和静姝小时,她对我们很好,我也对她说过,成璧跟着我在缇骑司,自会安稳,她可以宽心,可现如今……”
他没说下去,洛文英也没应声。陆静姝坐在一边怔怔地听着,忽然想到什么。
“洛姐,”她开口道,“你前面说,有些事还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洛文英想了想。“眼下还是不说了,”她道,“等以后吧。”
她又划起桨,策动船只向着正北方直上。陆雁卿和陆静姝也都没再说话。
三人各自想着心事,轮替撑船,有人教着,陆静姝也大致会了些。好在这一日风小浪低,没什么危险,船走起来也算快,只是手冷。
渐渐地,夜色消褪,东边透出了光,日头跃出了云层,越升越高。到快过巳时,远处终于现出了岸的模样。
洛文英选的登岸地点与叶开颜此前一致,还是那处玄衣卫的暗渡,尽管她知道此处暗渡该已暴露,但这是几处暗渡中,往洛城最快的一个,何况玄衣卫都能派人去杀她,那选哪一处,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活动活动有些发酸的胳膊,加速往岸边靠拢。离近了,隐约看到江岸上有人,不止一个,只是看不清衣着面目。
陆雁卿也看到了。“静姝,”他回头道,“你来替我。”
他放下桨,默默站到船头最前,手搭上了刀柄。
陆静姝也紧张起来,捡起桨,正要斜桨入水,突然擦擦眼睛,仔细看了看岸边。
“是叶大侠!”她喜出望外,脱口喊出了声。
叶开颜?洛文英还没来得及再多看两眼,陆静姝已经用力挥起手。“叶大侠!”她高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