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整个含章阁陷入了死寂。
一名内监听得愣了,忘了手里还抱着预备给太后暖手的炉子,不留神直把炉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手忙脚乱将炉子捡起来,赶快去看太后和皇帝,好在二人似乎都未察觉。
梁起鸾死死盯着赵慎行看了一阵,忽然一笑。
“赵相怎得开起玩笑了。”他道。
“微臣绝非是玩笑话,”赵慎行又一拜,“此女确为北朝洛文英!”
“但北朝洛文英,已经亡故于白鹿关,”梁起鸾轻声道,“这一事,赵相总不会不知道。”
“臣此前也以为洛文英已死,”赵慎行辩道,“但臣可以笃定,连同北朝朝廷在内,两边都被洛文英所骗,她只是佯装身故,实则瞒天过海,过江南渡,混入了我南朝,仿冒成陆家女儿,直至今日!”
梁起鸾再深吸口气,又看向自己母后。太后也一脸震惊,缓了一阵,才开口道:“事涉陆家,赵相可不敢乱说。”
“禀太后,禀陛下,”赵慎行言辞锐利,“臣斗胆请太后与陛下思量,入女班前,陆家陆静姝素来是什么样,入了女班后,又是什么样,短短时日,陆静姝就有改头换面之相,猝然间学富五车、思虑沉稳,就学、为官都游刃有余,这,可能么?”
“臣并非诋毁陆静姝,也并非诋毁陆家,”他又道,“但陆静姝与女班其余世家女儿差异几何,相信太后与陛下都看在眼里,一个顽劣女子,仅读上个把月的书,就精进至此,这,当真可能么?”
赵飞鹭和梁起鸾都没说话。
“况臣也不是只有推测与怀疑,”赵慎行再道,“臣已握有实据,否则怎敢对陆家女儿发难?”
“实据?”梁起鸾向前探探身子,“什么实据?”
“臣早对此事有怀疑,”赵慎行答,“私下里托缇骑司成千户遣人往北朝探查,幸得北朝都察院衙门守备不严,盗出旧文书一份,经与我南朝吏部文书比对,两份文书字迹,完全一致,可认定出自一人一手。”
“而这份北朝旧文书,”他顿一顿,“正是洛文英所写。”
梁起鸾睁大了眼。“那文书呢?”
“文书已藏于成千户处,”赵慎行道,“太后与陛下若有疑,臣可随后令成千户呈上。”
太后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迟疑良久,才道:“若真如你所说,陆家之女被北朝女子顶替,那陆家……怎会不知道?”
“这亦是臣要说的,”赵慎行语调越来越有底气,“陆雁卿陆大人贵为缇骑司指挥使,破案无数,眼光毒辣,少有能瞒过他的事。他与这洛文英近乎朝夕共处,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他非但没有揭破其身份,还屡屡以兄妹相称,恐怕——”
他看一眼皇帝。“恐怕陆大人早已知晓,只是刻意隐瞒了。”
梁起鸾一手撑着头,面上看不出喜怒。“你是说……雁卿一直在骗我?”
“臣不想这样说,但……”赵慎行犹豫一瞬,“只能是如此。”
“陆雁卿,这是要造反啊。”太后摇摇头,长叹一声。
“或许不是作反,”赵慎行谨慎道,“臣怀疑……怀疑……”
他左右彷徨不往下说,梁起鸾挥挥手。
“赵相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他严厉道。
赵慎行点点头。“臣怀疑,大概是陛下令世家女儿们女班就学之际,陆静姝恰好不在,陆家怕触怒了陛下,又恰好这洛文英流落于此,二人极为相像,于是陆大人便铤而走险,让她取而代之。”
“此全为臣一人推想,”他又拜道,“若有冒犯陆家及陆大人之处,臣也甘愿领罚!”
堂前又无人说话。过了一阵,太后再叹口气。
“赵相这么一说,倒是对得上,”她横眉看看洛文英,“本宫就说此女与静姝稍有不同,之前还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如今总算明白了。”
“所以,”她低声道,“陆家夫妇,也早知道此事?”
“家里忽然进了外人,还长住陆府,家里的家主与夫人,又怎会不知?”赵慎行道,“不过此女来自北朝一事,他们可能并不知情。”
太后猛一拂袖,把旁边小桌上的茶盏狠狠推下去。
“这陆家真是胆大包天!”她再度起身,“堂堂世家,身受两任皇帝荫蔽,竟然欺上瞒下,任一北朝女子混入我南朝朝廷!管他们知情不知情,这都是欺君之罪!”
“堂下还等什么?”她怒道,“来人!把这女子给我拖下去!大刑伺候!”
“等一等。”梁起鸾突然道。
他语气沉静,但不容辩驳,太后也愣了一下。
梁起鸾深深地看了洛文英一眼。“你自己说。”
三人往来问答时,洛文英自始至终没说话,垂着手,面无表情地听赵慎行指控她。眼下梁起鸾开口了,她才动一动,轻轻一笑。
“赵相真会讲故事,”她平静道,“三言两语,就给下官安置了个北朝女官的身份,下官着实佩服。”
她看看赵慎行。“就因为下官不肯听从赵相,问夏承言的罪,赵相就不惜拖下官下水?”她又笑笑,“赵相,未免太心急了吧?”
“洛文英,”赵慎行呛道,“大势已去,你还想混淆圣听?看来真是要给你动动刑,你才——”
梁起鸾抬起手,止住他往下说。
“你是说,你就是静姝本人?”梁起鸾又问洛文英。
“臣自然是陆家陆静姝,”洛文英昂首挺胸,“臣知道,臣此前顽劣豪放,声名不佳,但凭此就认为臣被人顶替,未免太可笑,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臣收敛性子潜心求学,有幸速有所成,哪里奇怪?”
“臣之兄长对陛下何等忠心,”她高声道,“陆家也是满门高义,欺瞒陛下、欺瞒太后之事,断做不出来,陛下与太后又怎可轻信人言?”
“那文书的事呢?”梁起鸾不为所动,“你如何解释?”
“不过恰巧字迹相仿罢了,”洛文英一脸坦然,“天下这么多人,这么多女子,修习写字也横竖不出那几类字帖,偶然相近,并不是没可能。”
“就那么巧,北朝洛文英与你长得像,字迹还一样?”太后又皱起眉头。
“臣时常听人说,字、相,皆由心生,”洛文英道,“若真的容貌相像,说明臣与这北朝女官,在心境上多有相似之处,既然如此,字迹上贴近,亦不是没可能。”
“洛大人不愧为官多年,”赵慎行冷冷道,“胡搅蛮缠倒有一手,两份文书字字笔画一致,洛大人非要见了黄河才死心?”
“既然赵相这么说,那下官更要问了,”洛文英仍挂着轻笑,“赵相确认,字字笔画一致么?若比对起来,有不一致的地方,赵相可该怎么办?不然就趁着陛下与太后都在,赵相叫成千户带文书过来,就在这里比对一下?”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赵慎行反而迟疑了。“你——”
“好了。”梁起鸾沉声道。
“先不说文书了,”他继续看着洛文英,“赵相方才的推想,你又如何辩驳?”
“陛下是说,赵相说的臣为何精进神速,又为何做官做得顺利?”洛文英不慌不忙,“臣不敢自夸,但臣想,臣大致是有些天分在的,虽自幼不喜圣贤书,可甫一求学,便觉耳聪目明,一触即通,何况……”
她飞速瞥一眼太后。“何况兄长为臣等女班学生请了玄鹤书院的方先生,方先生之资材,陛下想必清楚,有名师为引,臣自然学得通透。”
听到玄鹤书院,太后果然一怔。“方先生?”她眉头皱得更深,“是方远鸿?”
洛文英和梁起鸾都不吭声,她立刻明白了。
“皇帝早便知道?”她问梁起鸾。
梁起鸾稍有愧色。“检视之时知道的,”他道,“未及报知母后,请母后见谅。”
“方远鸿,”太后神色复杂,“也是多年没听过此人名字了……难怪女班进步飞速……有他做老师,确是能理解。”
“此事是雁卿于陆府所做,”梁起鸾忙说,“不算违背先帝不准他再入朝廷的禁令,母后勿要动怒。”
“本宫还犯不着为了他动怒。”太后板起脸,慢慢坐下。
“你接着说。”梁起鸾对洛文英扬一扬下巴。
“是,”洛文英冲他一拜,“至于为官,臣自父亲大人与兄长大人那里耳濡目染,还有朝廷里大人们提携,学也能学个七八成,且臣想,这为官之道,无非真诚审慎,尽力而为,臣入朝以来,从未敢懈怠分毫,才有今日,陛下与太后,万勿错会。”
“臣绝谈不上游刃有余,”她又道,“只是无过而已,臣全力以赴,但求不负陛下钦点,也不负我陆家声名,若这也有错,臣真不知错在何处。”
她说得恳切,梁起鸾和太后多少有些动容。
“赵相?”梁起鸾又撑起脸,缓缓问。
“太后,陛下!”赵慎行神情严正,“这洛文英做过北朝都察院御史,又是镜阁重臣,惯会伶牙俐齿,太后与陛下千万不要被她蒙骗!”
“但若如你所说,”梁起鸾看着他,“你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为何不早提?偏要等到今日?”
赵慎行再一拜。“微臣此前隐瞒,自然有罪!”他道,“只是毕竟事涉陆家,臣当时也不敢确认,可如今臣不仅有文书为凭据,还拿到了更稳妥的例证,这才待今日时机成熟,当堂诉告!”
梁起鸾不禁放下手。“还有例证?”
赵慎行对洛文英冷冷一笑。“微臣预料此女不会顺畅承认,就等此时留了后手。”
“文书、形迹等,还可以狡辩,”他朗声道,“但若是有熟悉陆静姝之人,面对面指认呢?”
梁起鸾攥紧了膝上的铜炉。太后也听得好奇。
“赵相不要卖关子,”她道,“仔细说。”
赵慎行颔首。“臣不只是拿到了北朝文书,还托成千户相助,于远处州府,寻到了陆家从前的一名老奴婢。”
梁起鸾与赵飞鹭同时眨眨眼。
“老奴婢?”赵飞鹭不解。
“便是从前照料过陆静姝的老奴婢,”赵慎行站直身子,“她自小照看陆静姝,至陆静姝十一岁那年才告劳还乡,中途隔一两年还会回陆府探望,前年也去过。此人对陆静姝可谓再熟悉不过,眼前之人是否陆静姝本人,她一看便知。”
“她眼下在哪里?”赵飞鹭急问。
“微臣已命成千户将其带至京城,”赵慎行道,“此刻,就在微臣家中暂住。”
梁起鸾吸了口气,拍了拍铜炉,沉吟着没说话。
“洛文英不认,无妨,”赵慎行再笑笑,“待太后与陛下准许,把那老奴婢带到宫中,当面一对,定可水落石出。”
梁起鸾似乎有些迟疑,但太后的视线过来,他不能还不开口。
“你说呢?”他又看看洛文英。
洛文英沉默片刻,低头闭上眼,又睁开。
她笑了笑。
“那便认一认吧。”她道。
赵慎行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色稍显讶异,一时说不出话。
“赵相怎的如此惊诧?”洛文英又冲他一笑,“赵相都提出来了,下官自然要应,只要能证明下官清白,下官不怕当面对质。”
“还是说,”她眯起眼,“赵相反倒不敢了?”
两个人一退一进的,太后也听得云里雾里,末了还是看向了皇帝。
梁起鸾又沉吟一阵,手在铜炉上重重一顿。
“那便如此,”他果决道,“明日辰时,还在此地,劳烦赵相将老奴婢带来,与陆侍郎当面相认,也请母后一同做个见证。”
“臣遵命!”赵慎行稳稳拜道。
洛文英也随意拜了拜,不再出声。
“夏承言的事,先放一放,”梁起鸾又道,“查清了这件事,再细究他也不晚,母后觉得呢?”
他恭敬看向太后。
“听皇帝的吧,”赵飞鹭长出口气,“本宫今日也累了,明日本宫再来。”
她站起身,先看见地上摔碎的茶盏。
“这一地的破碎,怎么没人收?”她厉声问不远处的内监,“头不想要了?!”
两名内监赶忙过来,清扫狼藉的地面。他俩知道太后极为不快,大气也不敢出,一边收拾,一边拼命给身后的丫鬟招手,让她们伺候太后离开。
太后谁也不看一眼,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避开茶盏的碎片,大步走出了含章阁。
赵慎行随后而去。洛文英估摸着他走远了,才转身要走。
“陆侍郎。”她后面,闷坐于龙椅的梁起鸾忽然唤了一声。
“陛下?”洛文英回过头。
几步外,梁起鸾坐得笔直,仔细盯着她,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慌。
但梁起鸾只是摆摆手。
“无事,你去吧。”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