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戌时末。南朝。云县县衙。
“陆大人,陆大人!”一名缇骑推开门,咋咋呼呼扑进来。
陆雁卿坐在桌后,不满地横他一眼。“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云县县衙辟了一处空房,专给陆雁卿和跟随的缇骑议事用,平日陆雁卿也就睡在屏风隔出的后面,如今整个县衙只有这里还亮着灯。
缇骑把门掩上,才放低了声音。“大人,”他道,“皇城里刚刚又来人了,还是陛下的口谕,催大人赶快回去。”
陆雁卿似乎并不意外。“我知道了,”他点点头,“你去跟内监说,走不脱,让他回去,再等一等。”
缇骑没走,反倒有些迟疑。
“怎么?”陆雁卿又拿眼扫他。
“大人,”缇骑小心着说,“咱们……真不走啊?朝廷里可是翻了天了,右相昨日都下狱了,这么大的事,大人还坐得住?”
“我不清楚吗?”陆雁卿瞪他,“说走不脱,就是走不脱。”
“可是……”缇骑绞着手,“大人,咱们说是来捉成王党的,到这里都几日了,也没瞧见半个成王党的影子呀,大人每日就叫我们在县里巡查,路属下都快能背下了,真的还有成王党么?”
陆雁卿静静地盯着他,看得缇骑心一慌,往后缩了缩。
“有没有,你不用操心,”陆雁卿冷冷道,“你只管去回内监,按我说的回,旁的,无论他如何问,你都推说不知情,废话不要多说。”
缇骑张张嘴,也不敢再问,只好重又开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也不知道关门……”陆雁卿无奈,站起身,几步过去要把门关上,想了想,却没有动门,而是自己走入了外面的寒夜里。
他穿得少,冻了个激灵,深呼吸了两下,慢慢站定。
旋即,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借着门内透出来的灯火,看了又看。
这张纸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
虽然纸上只写了短短一句话:勿回京城,待我通信。
陆雁卿反复再看一轮,长叹口气。
洛文英,你这究竟是何意……
云县是你要我来的,来了没发现半个成王党,全县平安,如今你却又不让我走。到底是为什么?
昨日来的消息,右相下狱,女官也随着停了,那你呢?一切都好么?
他想着,忍不住越过县衙,望了眼鹤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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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南朝。鹤都。
云来楼是全京城最大的一处戏楼,楼如其名,足足修了四层,高高地落在城中央思道坊,连带着建于思道坊的街市,慢慢也成了鹤都最繁华的去处,与大逸坊街市遥相呼应。
楼正中几根坚固的立柱,撑起自下而上四座戏台,每座戏台四周以雕栏隔出环形的酒桌与坐席,一二层为散座,三四层是厢房,确保着每桌客人离戏台都同样近,不错过台上的唱演。
看戏之外,楼里各层亦有着其他消遣,只是不在明面上。
平日里只要入了夜,云来楼便满坑满谷地全是客人,尊贵些的,都放在上层,厢房一个个离得稍有距离,有些要议事的,也选在这里。
不过白日里人来得便少许多,如同今日,刚过正午,楼内的客人寥寥无几,早起的伙计和小厮们都打着呵欠,厢房更只开了四楼一间,正对着的戏台上,唱着眼下唯一的一出戏。
洛文英孤零零坐在厢房里,靠着冲戏台的栏杆,默默地等。
眼前的戏也是出名戏,讲女子逃家,苦守着茅屋,等她在外征战的丈夫功成名就,等到的丈夫却成了驸马,但女子毫不计较,与朝中公主共侍一夫,终成诰命夫人,苦尽甘来。
此刻正唱到女子饥寒交迫,在外挖野菜充饥。
洛文英对此丝毫不感兴趣。这出戏北朝也有,但早被改掉了,改成了丈夫远行后,女子突发奇想,试着读书求学,还假扮男子去科考,谁想一举高中,就此做了第一个女官,其后为天下女子开科举,成就了一番大业。
至于那个丈夫,倒是也凭战功做了驸马,女子入朝后发现,果断与之和离,公主听闻,也奏请皇帝解除了婚事,支持女子入朝,剩那心术不正的丈夫孤家寡人。
这戏改就,是在北朝太凤五年,北朝第一次为女子开设科举,往前三年,是长公主主持广建女塾,几十位长公主身边的近侍散入各道各县,充任女师。
洛文英还记得那次女科举的榜首,虞翠娥,但在她入国子监前些年,时任国子监祭酒的虞翠娥因贪墨受弹劾,被逐出了洛城。
这些先不说,这出戏是谁指示改掉的、又为何要改,显而易见。
所以洛文英对台上这类男子三妻四妾的妄想,提不起任何兴致,对这类为一名男子四处挖野菜还甘之如饴的事情,也只有哀叹。
何况她心思也放不在这些戏上。
昨日夜里,谢采薇回来了,按洛文英此前嘱咐的,两人秘密在陆府的庭院里见了一面,翻墙入户于谢采薇而言,轻轻松松。
而谢采薇带回的消息,印证了洛文英一直以来的推测。
如今只看,接下来会如何。
她吸口气,放下栏杆上的手臂,看了眼厢房后面的门,也是巧,视线刚投过去,门便开了。
“惭愧啊,陆侍郎,”左相赵慎行一边赔着笑,一边快步进来,“我约陆侍郎来此处,自己却迟到了。”
“不妨事,”洛文英起身,轻轻一拜,“左相大人日理万机,近日又忙得紧,下官等一等也是应该。”
“陆侍郎不必拘礼,坐吧,”赵慎行摆摆手,招呼洛文英在厢房内的桌前坐下,“这是在皇城外,你我也是私下会面,就不讲什么上下尊卑了。”
桌上早摆了三碟点心一壶茶,茶冷了,但赵慎行也没在意,自己倒了一杯饮下,又给洛文英面前的杯子满上。
洛文英没跟他假客气,静静坐着,想听他说什么。
“说到忙,”赵慎行抹抹嘴,“确是忙,右相之事,有太多要查,单我一人,实在难以兼顾,若是陆侍郎在朝廷就好了,以你的资材,我大可放心将一些要务交与你。”
“大人说笑,”洛文英随意笑笑,“下官初出茅庐,朝堂上的门道刚摸清,哪能又哪敢替大人分担?”
赵慎行又摆摆手。“能的,能的,”他拿起一块糕点,道,“只是沈镇抚过世,给世家们的恐惧太深,太后不得不从中做个和缓,才暂且停了女官,陆侍郎也不要在意。”
洛文英没回应,等了片刻,才开口。
“左相大人此番唤我来,所为何事?”她沉声问。
赵慎行吞下糕点,渐渐严正了神色。
“右相一事,陆侍郎怎么看?”他反问。
洛文英面色一沉。“坏事做尽,死不足惜。”她一字一句道。
赵慎行点点头。“陆侍郎澄明。”他道。
“不过圣上,似乎不这么想啊,”他叹口气,“虽将右相关入了皇城天牢,但看得出来,圣上还在犹豫,他总不信这些事都是由右相一人所做,只说要仔细查,无论要查多久。”
“可世家们那边又不住催我与太后,”赵慎行摇摇头,“右相不定罪,也不好同北朝那边交代,万一真起了战事,我实在不忍,也担不起。”
“左相大人的意思是?”洛文英又问。
“我是想,”赵慎行眼神凝聚起来,“陆侍郎帮我,再推圣上一把。”
洛文英眨眨眼。“下官如何帮到大人?”
赵慎行不说话,看了她半晌,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推到洛文英眼前。
“陆侍郎该还记得,景县之事?”他问。
洛文英眼皮一抬。“那自然忘不掉。”
赵慎行又点点头。“女班在景县演练,”他继续道,“被盗匪寻了县内防务空虚的时机,好在陆侍郎临阵沉稳,运筹帷幄力挫盗匪,保女班全员无恙,现在想想,我都还有些后怕。”
“不过陆侍郎没怀疑过么?”他盯着洛文英的眼睛,“景县防务,盗匪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就那么巧,他们知道兵士们不在,又知道县内全是女官?”
“怀疑过,”洛文英道,“但下官兄长已审过盗匪,并没审出什么,也便作罢了。”
赵慎行笑了笑。“审必然是审不出的,”他道,“因为给盗匪消息的人,并不在盗匪之中。”
洛文英一皱眉,探询地看向他。
赵慎行点一点方才那张纸。“陆侍郎看过,就该懂了。”
洛文英拿起这张纸,仔细读过一遍,猝然睁大了眼睛。
“这是真的?”她有些难以置信。
“不会有假,”赵慎行道,“此人是在沈镇抚一事之外,自行招认的,若从未有过,他又怎么会提?”
“那便是——”洛文英死死看着纸张。
“此人不仅为右相与北朝私通消息,”赵慎行抱起胳膊,叹道,“景县一事上,也充当了右相的信使,他假扮向那伙盗匪投诚,透露了景县种种情形,诱着盗匪突袭景县,才有了之后的事。”
“也即是说,”他又看看洛文英,“欲陷女班于死地的,便是右相本人。”
洛文英嘴角动了动,说不出话。
“我早该想到的,”赵慎行又摇摇头,“提出来演练的,是右相,划定景县作为演练地点的,也是右相,现今想来,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谋局了。”
“但是……为何?”洛文英怔怔地问。
“为了中断女官制,”赵慎行俯身向前,严肃道,“陆侍郎可以想一想,世家们准许女儿读书、就学、做官,本就不情不愿,是卖圣上个面子,只要不出岔子,他们都还可接受,这时候,若女班遇上生死之险,他们会如何选择?”
洛文英又抬起眼。
“右相打的,怕就是这个算盘,”赵慎行接着道,“借盗匪之手,让女班涉险,一旦出事,女班便不可能再办下去,圣上期望的女官制,也便遥遥无期,我南朝素以世家为首,世家们都不配合,又如何往下推行?”
“只是陆侍郎力挽狂澜,终让右相的盘算无以为继,”他道,“我听说景县事后,各世家都去了人,本要把女儿带回家,不再参与,但碍于未出死伤,才顺了圣上的意思,假若真有死伤,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洛文英似乎明白了,但眉头仍未展开。
“那假设有女班之人在此劫中死难,右相不怕殃及自身?”她问。
“事是盗匪做的,与他何干?”赵慎行道,“那信使送完消息后,便找了个机会全身而退,神不知鬼不觉,若不是此次沈镇抚在城中抓到他,他又吓得自己招了,谁也想不到啊。”
洛文英又想一想。
“可右相……”她忍不住道,“右相从来都是支持女班女官的。”
“圣上要如此,他自不可能明着反对,”赵慎行道,“力挺你担任吏部侍郎一职,也是这样,先换得圣上信任,再想办法从中阻碍,自己不沾手,还能稳固自身势力,这一手借刀杀人的道理,陆侍郎应该能明白。”
洛文英愣了愣,眼中渐有了恨意。“这夏承言,实在是狠毒。”她咬着牙道。
“不过,”她稍稍平复一下,又道,“既已有了口供,为何左相大人不直接呈给圣上,而是先来找下官?”
赵慎行沉默片刻,苦笑一声。
“陆侍郎别看我如今执掌六部大权,”他道,“圣上对我,可从不像对右相那般信任,何况圣上审慎,也从不偏信于一人。我在朝会上直言右相五大罪,与一众大员同心一气,又得了太后支持,说圣上没有顾虑,是不可能的。”
“圣上恐怕已在怀疑,我一下拿出这么多右相罪证,事出有异,”他再道,“我再往上加码,保不齐就有反效果。”
“所以,”他看着洛文英,恳切道,“此事,必由陆侍郎代我呈上去。”
洛文英也看看他,没吭声。
“且陆侍郎亲历景县之险,”赵慎行又道,“由陆侍郎控诉右相所为,再合适不过,加之圣上极为看重女官,更极为看重陆侍郎,陆侍郎去说,总比我这个无门楣之荫的人,好使一些。”
他最后一句说得有些悲凉,洛文英禁不住多在意了一分。
“左相大人何出此言?”她问,“左相大人姓赵,赵家虽不是八大世家,但也在世家之列里不是么?”
“陆侍郎可别抬举我了,”赵慎行笑着再摆摆手,“我本家与南朝赵家不是一支,是早年间迁进来的,这世家的高枝,我可攀不上。”
洛文英有点惊讶。“下官看左相大人与太后同姓,还以为……”
“陆侍郎可不敢这么说啊,”赵慎行一下坐得笔直,“只是恰巧同姓而已,我怎配与太后共称一家,太后肯提携我,是我之福份,若不是右相自断前路,这福气也轮不到我的。”
“那是我错会了,”洛文英带着歉意,举起茶杯,“下官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使不得,使不得,”赵慎行赶忙起身拦住她,“陆侍郎若是渴了,随意喝,说自罚可就折煞我。我南朝向来讲门阀,陆侍郎有此念头,实所应当。”
“那我便当敬大人的,”洛文英对着赵慎行示意,“大人多年辛劳,全凭一己之力,如今又一身肩负朝廷大任,值得我辈敬仰。”
“唉,还早啊,”赵慎行也自己饮了一杯,“别的不求,先求此次能按住北朝,保持住两边平稳,就行了。”
旋即他正襟危坐,冲洛文英再一点头。“就有劳陆侍郎了,”他道,“我已向圣上奏请,两日后在三司会审前,先于含章阁审一次右相,到时陆侍郎可据实陈情。”
洛文英也点点头,没说话。
“有陆侍郎在,我放心许多,”赵慎行似乎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语调轻松起来,“陆侍郎有才干,做事又果断,吏部祝尚书眼看着要退,待女官起复,陆侍郎兴许能升尚书之位。”
洛文英笑笑,保持了沉默。赵慎行空下来,才看了眼不远处的戏台。
“哎呀,叫陆侍郎过来戏楼,却连戏都没听成,”他感慨,“可惜了,往后有空闲,我再请陆侍郎听一场。”
“我听着的,”洛文英又笑,也把视线转向戏台处,“是好戏,唱得也好。”
戏已唱至尾声,宽敞的台上,两名女子分别牵起一名男子的两只手,喜气洋洋,在唱着什么“寒茅苦守亦有甘,哪教夫婿两作难”。
听着听着,赵慎行忽然拍了下桌子。“好戏是好戏,就是荒唐些,”他道,“女官都入朝了,还唱有了夫婿才有今日这些,不妥当了。”
“陆侍郎说,”他慢慢道,“若是北朝唱这戏,会否便不同?”
洛文英转回头。“这下官可不知道,”她笑道,“下官去女班前,正经书都没读过多少,北朝之事更不了解,大人莫看我检视时用了北朝诗典,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
“也是。”赵慎行微微颔首,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