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陈回到家中时,夜色已经降临了。
街面儿上早就没了白日里的喧闹,只剩下更夫的梆子声,远远地敲着,一下,又一下,透着几分萧索的寂寥。
他掩上院门,插上门闩,屋子里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和他此刻沉甸甸、紧绷绷的心情倒是意外地合拍。
走到桌边,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瓷瓶。
瓶里装着的,正是那几粒能暂时将他的感知拔高一截的丹药。
倒出一粒在掌心,丹药色泽温润,在桌上那豆点大的油灯光晕下,仿佛有极淡的微光在其中流转。
没有丝毫犹豫,他仰头将丹药吞下。
一股清凉的药气瞬间在口中弥漫开,顺着喉咙滑下去,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
原本因为奔波和忧虑而有些迟钝的五感,立刻仿佛被清水洗过一般,再次变得无比清晰、敏锐。
窗外夜风穿过树梢的呜咽,叶片细微的摩擦,甚至墙角下不知名小虫的振翅声,都纤毫毕现地钻入他的耳中。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体内那股重新变得稳定而敏锐的力量。
这种警觉的状态,必须保持下去。
无论是那个藏在暗处、动了他东西的内鬼,还是方才在衙门里,裴汉莫名其妙眼神,都在无声地告诉他——麻烦,远没有结束。
仔细确认了门窗都已闩好,他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衣躺倒在床上。
沉重的倦意很快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摇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经半夜。
许陈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双眼!
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异响。
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丹药强化后感知的强烈悸动。
就像一块小石子被无声地投入了绝对平静的深潭,一圈无形的涟漪猛地荡漾开来,带来了某种极致危险的尖锐预警。
几乎就在他睁眼的同一刹那——
“咻——!”
一声极其尖锐的破空声骤然撕裂了深夜的宁静!
一道冰冷的寒光,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蛮横地穿透薄薄的窗户纸,笔直地射向他方才头颅所在的位置。
箭矢!
有人!
这念头闪过的瞬间,许陈的身体已经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就猛地向床铺内侧翻滚而去!
“噗嗤!”
一声闷响,那箭矢带着沛然巨力,狠狠地钉入了他刚才躺卧的床板!剑身兀自剧烈地嗡鸣颤抖,竟是入木三分。
只要慢上那么一丝一毫,此刻他的脑袋,恐怕已经被这柄飞剑洞穿!
汗水瞬间浸透后背,许陈一跃而起,双脚落地的瞬间,目光已如刀锋死死盯向窗外。
他身形微弓,下一瞬便猛地窜出,,落入院中。
夜色依旧如泼墨,月光清冷如霜。
院外的小巷空空荡荡,除了夜风吹过墙头枯草发出的呜咽声,再无其他。
他没有丝毫迟疑,足尖一点,便朝着方才飞箭射来的方向疾追而去。
凭借着丹药带来的超凡感知力,他仔细地捕捉着周围环境里的一切细微动静。
轻微的脚步声。
压抑的呼吸声。
衣袂掠过空气的摩擦声。
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周遭安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直取性命的一击,根本从未发生过。
偷袭者行动之迅捷、决断,远超他的想象。一击不中,立刻远遁,没有留下任何拖泥带水的痕迹。
显然是早有预谋,并且对他的反应速度,似乎也有一定的预判。
许陈停下脚步,站在寂静幽深的小巷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下去,把那份强化后的感知催动到了极致。
风里,似乎夹杂着一丝什么。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妖气?
那气息淡薄得如同水墨画上最浅的一笔,若非他此刻感知力惊人,根本无从分辨。
阴冷,滑腻。
虽然极其细微,无法准确判断出究竟是何种妖怪所留,但许陈几乎可以立刻肯定。
是蛇妖的气息。
又是它。
许陈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微湿的衣角,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个伺机夺命的强敌从未消停,它的狠辣渗透的越来越快,它张扬,完全不在意是否会被察觉,甚至已经从挑衅变成了直接对每个想杀的人动手。
越来越不太平了。
……
与此同时,镇子的另一端,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
许灵灵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
她低着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摊开的、沾满不明血污的手掌上。
在她空无一物的掌心上方,仿佛曾托着什么。
一道模糊而扭曲的黑影,正缓缓地、如同剥离画皮般,从她那显得格外单薄的身躯中浮现出来。
那黑影形态不定,不断变幻,看不清具体的轮廓,却散发着纯粹的阴气和恶意。
黑影伸出一只无形的“手”,似乎抓握着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凑近“嘴巴”的位置,吞了下去。
满足的轻微咀嚼声在死寂的角落里响起又迅速消失。
吞噬完毕,那团黑影似乎转向了依旧在发呆的许灵灵,发出冰冷的声音。
“虽然你我的融合,对你的性情改变可能稍微会有排异。”
“但是一直这样不专注,你的效率真的很低。”
诡异的是,这声音并非直接来自那团模糊的黑影。
而是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从许灵灵自己的嘴唇中吐露出来。
那原本属于黑影的、非男非女的奇异腔调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许灵灵自己清脆的嗓音,只是此刻这嗓音里,却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冷漠与不耐。
在外人看来,她就像是在低着头自言自语,神情举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
许灵灵对这番话毫无反应,依旧维持着低头看向自己手掌的姿势,仿佛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
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虚空,又停顿了十几秒钟,才用一种迟钝而干涩的声音,轻轻开口。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
确实如此。
在许灵灵此刻的脑海中,关于“许灵灵”这个个体的记忆,正在迅速地褪色、崩解。
除了那道黑影为了让她能应付外界、强行植入的、那些用于“完美表演”的虚假记忆碎片之外。
关于她自己真正的过往,那些喜怒哀乐,那些爱恨情仇,都在飞快地变得模糊、淡薄。
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即将彻底消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啧。”
黑影似乎对她这种状态感到相当不耐烦,通过许灵灵的嘴巴,发出了一声嫌弃的咂舌声。
紧接着,许灵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语气已经完全变成了黑影的冰冷与不屑。
“记忆丢失也是正常的。”
“在捷径上,总会失去些什么。”
“不就是忘掉些无关紧要的破事吗?你那点可怜的过往,也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话音落下,那道模糊扭曲的黑影重新晃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彻底地融入了许灵灵的身体之中,消失不见。
墙壁上,只留下一个孤零零、呆坐着的影子,随着角落里微弱的光线轻轻摇曳。
……
等她终于挪动僵硬的脚步,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住处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清辉遍地。
她默默地打来一盆水,将沾染了血迹的衣服泡了进去时,也依旧是呆呆的。
浑浊的水面倒映出她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脸庞,像一张模糊的面具。
她看着水面倒影中的自己,眼神空洞,然后又缓缓抬起头,透过破旧的窗棂,望向窗外那轮皎洁如玉的明月。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落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易碎的轮廓。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她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