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才放下梳子,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有些可怕。
“花魁大选……应该要开始了吧?”她轻声。
“我再耽搁下去,赵妈妈该生气了。”
裴汉心头一紧,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外面的乱子还没平息”,比如“你不用去了”,比如……
“没关系,我可以……”他急切地想要帮她。
许灵灵却转过身,平静地打断了他。
“裴大人,”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您保不住我的。”
她的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来。
“我是青楼里的人。我不会被赎走的,因为我的身份。”
裴汉喉咙发紧,那些想要辩驳、想要安慰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他最终只是沉默了。看着她重新整理好衣襟,那背影纤细,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
他感觉许灵灵好像变了?
眼前这个人,变得更沉静,更清醒,也更……陌生了。
是受刺激的原因吗?
……
而许陈从那阴森洞穴里出来时,身上则仿佛还沾着未散的寒气。
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块残留着狐妖气息的干枯人皮,还有春杏死不瞑目的僵冷模样。
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雀台镇这场祸事,远比他想的要深更浑……
那……它到底想干什么?狐妖和蛇妖,又是什么牵连?
他脚步有些发飘地往风月楼挪,满心都是这些解不开的疙瘩。
直到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闹声浪,毫无预兆地撞进耳朵里,才将他纷乱的思绪猛地拍散。
许陈脚步一顿,抬头去看。
灯火通明亮得晃眼,竟是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鼎沸的人声、靡靡的丝竹、还有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喝彩叫好,混杂在一起,喧嚣直上云霄。
他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花魁大选,看样子是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心头莫名一紧,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匆匆拐过街角。
风月楼那高大门楼上挂满了彩灯,流光溢彩,刺得人眼花。
目光穿过底下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他望向了二楼露台上临时搭起的那方华丽舞台。
舞台正中,仿佛汇聚了天上月华与人间灯火,明亮得灼人。
其中一道身影,他认得。
是许灵灵。
她穿着一身炫目至极的舞衣,没了平时一身素白的低调,流光闪烁,手中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
剑随人动,光影交错。时而如灵蛇出洞,迅捷凌厉,时而又似飞燕掠水,轻盈飘逸。
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腾挪,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比量过,完美得毫无瑕疵。
和她练剑时判若两人,这是真正用来“取悦”的舞剑,不再掺杂一丝别的什么了。
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次顾盼生姿,都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勾魂夺魄的媚态。
台下的人早已疯魔,叫好声、打赏声、痴迷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将整个雀台镇都烧起来。
紧接着,剑舞收势,她行云流水般接过旁边乐师递来的琵琶,连口气都没喘。
玉指在弦上轻拢慢捻,嘈嘈切切的音符便如珠玉落盘,倾泻而出。
许陈挤在人群边缘,远远地,静静地看着。
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艳压群芳的女子。
她的舞无懈可击,她的琴动人心魄。
她的一颦一笑,足以让台下任何一个男人魂牵梦绕,为之倾倒。
但许陈却没半点欣赏的雅兴,反而皱了眉。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台上那个,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许灵灵。
眼前的橘儿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被人精心打磨、上了油彩的木偶。
她的眼神里,找不到一丝属于她的性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妩媚,一种被刻意雕琢、反复演练出来的风情万种。
那份会让人心头发软的脆弱,那份带着稚气的真实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真实到那个鲜活的她好像本就不存在。
就像是……内里的魂儿,被什么东西彻底换掉了一样。
“花魁!花魁!”
“橘儿!!”
震天的呼喊声中,台上的司仪扯着嗓子,高声宣布了结果。
毫无悬念,新一任的花魁,便是橘儿。
彩带如雨般从空中飘洒,欢呼声达到了顶峰。
橘儿站在舞台中央,沐浴着所有人的目光,接受着所有人的膜拜与赞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的微笑。
许陈看着她,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猛地想起离开房间前,她还在睡梦中,那带着恐惧的呓语。
想起她骤然收紧、抓住他衣袖的手指。
一个收了受了巨大冲击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调整好状态,甚至已经夸张到变了个人一般的上台呢?
演出散场,人群渐渐散去,空气里还残留着兴奋的余温和脂粉香气。
许陈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还是作出决定,穿过略显狼藉的场地,走到后台入口处等着。
没多久,许灵灵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她已经卸去了舞台上厚重的浓妆,换上了一身相对素雅些的长裙,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却丝毫未减。
“……你怎么样?”
许陈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了,开口的声音干涩。
许灵灵停下脚步,抬起眼看向他。
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古井。
“我没事的,许大人,多谢……关心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礼貌的客气,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经历,仿佛他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许陈看着她那双陌生得让他心惊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他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他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他转过身,沉默地离开了风月楼。
在他的身后,许灵灵的目光一直胶着在他的背影上,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街角阴影里。
她脸上那抹程式化的浅笑,如同面具般,一片片剥落下来。
周围的喧嚣和人声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变得空旷而安静。
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丝,身影在灯火阑珊处显得格外单薄。
她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直到最后一丝热闹也彻底沉寂下去,周围只剩下风声。
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朝着自己那间位于风月楼深处的、如今象征着新身份的厢房,一步一步,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