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隆冬。
我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棂看向外头的朱红宫墙，北风萧瑟，有一片黄叶打着转从我的视线里飞远了。
如今距明珠离世已经过了五年，那年她因安如月设计陷害，被冠以谋害皇嗣之罪抓进慎刑司，刑罚酷烈，她连三天都没撑过便去了，死后被扔进乱葬岗，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而我在楚良下旨废后之后我便被迁至明心宫，后宫之中最荒凉偏僻的宫室，索性还有一个贵妃的名头，倒也能吃饱穿暖，但若是想过些奢华日子便是不可能了。
若问我心中可否有恨？
我恨不能将安如月剥皮饮血。
可她是宫中风头最盛的安贵妃，与我这空有贵妃名头的废人不同，如今她以贵妃之身代掌凤印，料想再过几年待她有孕便会是新的大楚皇后。
我如何能恨？
而我季家，自父亲逝去，地位便一落千丈，曾经的从龙之功也随年月消磨殆尽，季氏全族荣宠皆系于我一身，我若妄动，便是拿季家全族性命做赌。
我如何敢恨？
「咳咳……」
一阵咳声从我喉间溢出。
当年我没了孩子，本就气血虚弱，又听闻明珠逝世，心神悲恸之下便留下了病根，之后便久居深宫，也不曾好好调养，眼见着身子一日一日的垮下去了。
「娘娘，今儿风大，您身子不好，别再着了凉。」
明心宫的大丫鬟暖冬从屋外进来，将窗棂合上了，室内便成了一片昏暗。
暖冬这丫头比明珠大不了多少，性格有些木讷，不善言辞，但品性忠良，我一介废后能在明心宫这处荒凉地界安安稳稳多活了这么些年，多亏了她的悉心照料。
「暖冬啊，你去给我烧壶水来，屋里的水凉了。」
暖冬应了一声，将屋内的炭盆拨弄的又旺了些便去屋外烧水了。
炭火烧的很旺，被衾也温暖柔软……
……
「小姐！小姐快来呀！这里有好多蝴蝶！」
八岁的明珠在季府的小花园里笑着唤我。
……
白梅院中，十五岁的楚良笑着对我说：「你可是迷路了？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一墙之隔便是元宵灯会的鼎沸人声。
……
大婚当日，在锣鼓声中我紧紧抓着明珠的手踏入三皇子府。
眼前是一片鲜红和脚下的方寸地砖。
……
新皇登基，我与楚良穿着帝后朝服受百官朝拜。
楚良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私语说「眠枝，我此生必不负你。」
……
深夜乱葬岗中，乌鸦哀啼，清冷月光下一卷草席微微散开，里头是明珠苍青的脸颊。
……
我眼前的世界光影旋转，一会是明珠，一会是楚良，一会又是明心宫这处荒草丛生的小院……
最终，画面在我眼前渐渐清晰。
楚良穿着一身碧色锦袍，白裘大氅，站在我初见他时的那棵白梅树下，冲我伸出手温声道：「来，眠枝，我带你去看白梅。」
……
我此生的最后一滴泪从我紧闭的眼角滑落。
好，我与你去看白梅。
番外
我……是谁？
我的意识从一片空无中苏醒，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过。
耳畔的声音渐渐清晰。
「……娘娘！娘娘！」接着便传来一阵嚎哭。
这……暖冬？
我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记忆也逐渐回笼。
啊，原来我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我明明已经病重气绝，却迟迟等不来勾魂的牛头马面，而我这一缕幽魂便只能在这偌大的深宫游荡。
呵，这高高的朱红宫墙，我活着的时候出不去，死了也要把我困在里头。
生前我在这宫中尝过了诸般苦，如今死了再来看却也别有另一番趣味。
宫人们躲懒的角落架起了一座秋千，御膳房高胖的大师傅会对着小猫咪咪咪的叫，心怀情思的宫女侍卫在夜间幽会……
当然，最有趣的还是楚良和安如月的闹剧。
自打楚良废后，安如月晋升为贵妃，宫中诸事便都由安如月掌管。
奈何她年少时只擅琴棋书画，不通俗务，嫁做人妇后又只学了些勾引男人的狐媚手段，这三宫六院，大小事务不绝，哪里是她能应付得来的。
初时还好，但随着她一次次任性妄为、胡搅蛮缠，大笔的钱财撒出去，换成了她身上的绫罗绸缎、精美珠花，宫中事务已是乱作一团。
宴席上呈上来的是馊掉的酒菜，给李贵人的封赏送到了季美人宫中，宫人每季新制的衣裳迟迟未做……
天知道，我眼看着楚良饮下那一口酸掉的酒水时，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的表情心中多么快慰！
一开始，面对这些纰漏，安如月冲楚良撒撒娇流流泪，便就过去了，但后来，我发现楚良会在下朝后独自一人去冷宫。
我住的那间屋子现在还保持着原样，暖冬把屋里的一切都打理的很好。
我看着楚良坐在我睡过的榻上，摸着床上那些简陋的被衾，眼眶泛红，但我的心里只有冷笑。
看吧，这就是帝王。
当你对他无用时，他便是世上最冷的冰，当他又想起了你的好，便来到你的墓前留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
时光在楚良脸上刻下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依稀还能看出往昔少年的影子，但我和他都知道，早就有一些珍贵的东西碎在了旧日时光里。
我知道，安如月的好日子不长了。
这一天来的很快。
南方大旱，朝廷拨款拨粮。
几年的安逸养肥了安如月的胆子，也助长了她的贪婪，她竟然对救灾银下手了。
一夕之间，宠冠六宫的安贵妃成了昭狱中披头散发的疯女人。
「我是皇后！我是大楚的皇后！」
「季眠枝那个贱蹄子竟敢跟我抢！」
「你们竟敢对本宫不敬！本宫要让楚良哥哥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哈哈哈哈！！」
在将她送往刑场的路上，她凄厉的叫喊响彻整个后宫。
她叫的越惨，我便笑的越开心。
凌迟，三千刀。
我未出世的孩儿，还有明珠，你们看，坏人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至于楚良，宫中新进了一批妃子，我和安如月已经被他忘到脑后了。
不过，他的报应也很快就来了。
南边起义的叛军要打到京都啦。
这个消息传进宫里的时候，我正躺在皇宫最高的屋檐上晒太阳，在这里能将整个皇宫尽收眼底。
四四方方的朱红宫墙，像一座沾满鲜血的囚牢，也像一口棺材，埋葬了无数女子的青春和生命。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没能这么清闲了，一波又一波的刺客杀进了皇宫，要取楚良的项上人头。
我只能日夜不停的跟着他，生怕自己错过他丧命的精彩一幕。
如今的大楚危若累卵，曾经鼎盛的王朝落的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局面，楚良功不可没。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楚良刚愎自用自傲自大的性子便已初露端倪，在我死去之后的这几年，随着他年岁渐长，心思更加古怪难测，又心狠手辣，重视权势甚过黎明百姓。
大楚早已走上灭亡之路。
春天到了。
城外，护城军和叛军还在对峙，宫中，楚良也在床榻上跟人大战正酣。
苍白浮肿的身躯压在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
我看的恶心，便将视线移到房梁上精美的雕花上，却不曾想，床榻上的声音突兀停止了。
我下意识的看去，只看到楚良仰躺在榻上，浑身抽搐，脸色涨紫，大张着嘴却一丝声音都传不出来。
再看之前娇吟不止的那名年轻女子，已是换上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只薄如蝉翼的小刀，冲着楚良身上比比画画。
哈，荒淫的帝王死在女人的床榻之上，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死法，足以让他“流芳百世”。
我突然心有明悟，楚良命丧之时，便也是我执念消散，魂归天地之刻。
随着那女子的动作，楚良的眼中涌现出愤怒、痛苦、无力、恐惧。
不知道他此时的感受，能否及得过后宫那些枉死的灵魂万一？
我注视着他的瞳仁，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稀间，我仿佛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苍白憔悴，脸上却带着快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