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还是奇迹般活了下来。
我好奇地打量这个屋子,比我家的草屋不知宽敞明亮多少倍,我想坐起,又扯到了伤口,透心的疼,我吐出一口凉气,乖乖躺着不敢乱动了,望着干净的床纱,我的眼睛有些发酸,不知是想家还是伤口疼。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娇儿,她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毫不顾忌地打量着我。
“你就是任大哥从外面带回来的美娇娘?”
我轻舔了干涩的唇没有讲话。
她倒是细心,拿来了温水沾在我唇边,让我干裂的唇好受了些。
陈娇儿双手环胸道:“模样倒是不错,就是身子干瘪了些,以后让厨房得多给你补补,不然怎么为任大哥开枝散叶?”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任京就推门进来,呵斥了她。
她撇撇嘴,甩袖离开。
我眼珠转了转,看向任京,他眼下乌青一片,看着又平添了几分凶狠。
他说这里是他家,我们安全了,让我安心养家。
我张了张口,声音沙哑:“我要回家。”
任京脸渐渐沉了下来,那条伤疤更深了,他沉默着不再看我,让我好好养伤。
任京确实是个将军,他有夫人,还有小妾,还有一座高大的将军府,府里却寥寥无几只有几个人。
我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也偶尔可以下床走走,在陈娇儿的照顾下,我的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
我每日都会问陈娇儿,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任京。
陈娇儿一边拿着水桶给院里的花花草草浇水,一边敷衍我:“我都见不到他,你更不可能了。”
我一开始以为陈娇儿是这将军府的夫人,也毕恭毕敬地叫过她夫人。
陈娇儿捂着肚子大笑,笑着笑出了眼泪,她说我好蠢,谁家的夫人跟她一样。她只不过是任京的一个小妾罢了。
将军府其实并不大,就是人太少了,显得这座房子空荡荡的。
我的伤已经完全好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将军夫人。
她就站在佛堂前,一身素衣,脸上不施粉黛,头发简单地挽起,头上没有任何发饰,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她神色淡淡,好似我们不存在,独自进入佛堂祈福。
见我看呆了,陈娇儿骂我没出息。
任京在某一天的傍晚回来了,与他一起回来的是那位军师。
许久不见,任京憔悴了许多,陈娇儿笑吟吟地接过他的披风,就要扶着他往大厅里走去,任京避开她的手,抬眼望向我。
我有一瞬间失措,但又很快回过神,因为他看的也不是我。
夫人站在大厅前,神色仍旧淡淡,任京走近时,她欠了欠身:“将军。”
任京连忙扶起她,夫人往后退了退:“后厨已经准备了晚饭,将军请。”
任京眼里有几分苦涩,抬脚往里走去。
陈娇儿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有一没一地跟军师搭话,顺便把我拉进大厅里。
任京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他又要出征了。
夫人神色依旧淡淡,好似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陈娇儿眼眶微红,她抓住任京的手臂,道:“不是说这次以后你就不走了吗?”
任京好似哄孩子一般,无奈道:“我是将军,哪能不出征打仗?你见过在家喝茶弹琴的将军吗?”
陈娇儿撇嘴,扭头到一旁不理会他。
饭后,我独自站在将军房门前。
任京推开门看到我,有一瞬间的惊讶。
“将军,我想回家。”
见任京沉默,我跪下抓住他的手,眼泪也顺着脸颊滑落。
“将军,求你了,让我回家吧,我爹娘还在家等着我。”
任京看向我的眼里有几分不忍,他尽量放轻声音:“葵儿,现在正是战乱,你的家乡已经被敌军占领,你现在回去,无疑是送死。”
“将军,你是将军,你会打胜仗的对不对?”
我那时情绪上头,思家的情绪达到了顶峰,我没头脑地说出这一句。
任京沉默,任由我抓着他的手拼命地求他。
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说:“会的。”
第五章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见过陈娇儿了。
任京忙着出征之事,日日不归家。
夫人仍旧诵经念佛,独来独往。
这偌大的将军府,死一般寂静。
任京出征的那天,陈娇儿和夫人都来了,二人离得很远,我同陈娇儿站在城墙之上目送任京离开。
或许是风沙太大,迷了眼我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
陈娇儿问我,爱不爱任京。
我摇摇头。我只想回家。
陈娇儿似乎在意料之中,她或是已经哭了一场,鼻尖红红的。
她说,你们都不爱他,只有我爱他。
说完,她目光死盯着夫人的方向。
夫人也在城墙,不过她的目光却是看着远方。她神情飘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任京走后,陈娇儿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她常常坐在窗前发呆。
那些花花草草没了人打理,死的死,枯的枯。
我提了水桶,做起陈娇儿的活,我学着她的样子给花草浇水,裁剪。
日子天天过着,偌大的将军府就四个女人,还有几个小厮一个夫人,一个小妾,一个我,一个厨娘。
张大娘是个很和善的人,我伤没好那会,喝的补汤都出自她之手,她常常拉着我唠唠家常,散散闷。
我也好奇问过她,府里怎么就几个人?
在我那里,城里的有钱人家,下人就有十几个。
张大娘告诉我,因为夫人喜欢安静。
我又想起那个,淡然的人。
张大娘长叹了一口气,说
任京是个命苦的,从小就没了爹娘,独自一人在军营里滚爬着长大,在战场上无数次出生入死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任京人心好啊,可惜他长得魁梧高大,又生得凶狠,京城里没姑娘愿意同他讲话,他也是大老粗一个,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夫人说要嫁他时,他也不问原因,叫人抬了轿子,敲锣打鼓就把夫人娶了回来。京城里人人都暗地里笑他娶了别人不要的货,他一心一意地对夫人好,什么都听夫人的,哪怕夫人没有给过他半点回应。
张大娘爱怜地拍拍我的手。
“葵儿,你以后要好好地爱将军,他已经很苦
了。”
我张了张口想解释,张大娘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我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夫人,她站在走廊里,手里是一串深色的佛珠好似就在等我一般。
她走近我时,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
她声音很好听,像山间的泉水一样,清冷又干净。
“你想做妾吗?”
我眉头一皱,不理解她的话。
她说,她可以替任京抬我做妾,日后也算是这将军府的主人了。
或许是听了张大娘的话,我心里串起一股无名火气,我大声质问她有没有心?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解。
我很想大声地告诉她,任京爱她,只爱她,但是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走廊的另一头,陈娇儿就安静地站着看着我们。
陈娇儿失魂般站在我们面前,她说:“夫人,她和你一样,不爱将军。”
我一日日地盼着,盼着任京的捷报。
陈娇儿不知为何,也开始进佛堂,她跪下佛前虔诚地祈愿的时候,夫人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神色仍旧没有任何起伏。
第六章
久而久之,这将军府,只有我出来活动了,她们二人日日在佛堂跪着祷告。
一日,我同张大娘上街买菜时,人群里有人大喊“输了!输了!*城被攻下了!”
街上几乎乱成一团,人人心里都惶恐不安。
我同张大娘相视一眼,低下头往将军府的方向赶。
任京的信被送到将军府的那日,是陈娇儿的生辰。
张大娘贴心地为她做了她最爱的桂花羹,夫人也难得地出现在饭桌前,她将自己手抄的佛经送给陈娇儿。
陈娇儿迟疑片刻也将佛经接过,小声说了句:“多谢。”
我什么也没有,我给她缝了一个小香囊,她乐滋滋地接过,将它佩戴在腰间,满意地冲我竖起大拇指。
张大娘满眼的慈爱,夫人眼里也难得地有了几分柔光。
一切祥和,直到小兵将任京的书信带到众人面前。
没等夫人发话,陈娇儿就从座位上跳起想去打开那封家书,小兵有些为难地看了眼夫人。
夫人没发话,小妾是没资格的。
夫人神色淡淡,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见夫人没有反应,小兵这才放心把家书交给陈娇儿,她却并没有因此生气,而是满眼期待地打开那封家书。
然后失魂落魄般瘫倒在地,
张大娘同我急忙将她扶起,夫人站起身来,微微蹙眉。
我瞥见,那封家书上的几个字:将军深入险境,下落不明。
我有一瞬间的错愕,任京,那个高大魁梧,凶狠的男人,要完了吗?
我摇摇头,心想,这绝对不可能,他那么威武,怎么会有人打得过他。
夫人垂下眼,似乎已经猜到书信里的内容,她神情仍旧平淡,好似这也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陈娇儿回绝了张大娘与我扶着她的手,她失了魂般独自慢慢走回房间。
满大桌的菜,没人动筷。
等我反应过来时,那封家书已经被夫人带走了。
不欢而散。
夜里,我迟迟不能入睡,烦躁之际想起身走走。
院里,睡不着的人不止我一个。
夫人还是一身素衣,头发随意散在身后,借着皎洁的月光,她一眼便看到了我。
我们两两相望,都没有说话。
直到她抬了抬手,唤我过去。
我走近,才发现她手中的东西竟是那封家书,我神情很复杂,我不解地看着她。
夫人浅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夫人笑,与陈娇儿的明媚不同,如果说陈娇儿是夏日里热烈的骄阳,那夫人就是早春时将要融化的冰雪,飘渺又清澈。
夫人说,
她见我第一眼,就觉得我与她们都不同,我身上有一种她与陈娇儿都没有的东西,却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夫人告诉我,
她在几年前马上就可以与心爱之人成婚,马上就可以与心爱之人携手同行,但是,他惹怒了当今圣上,被放逐极寒,他为了保她不受牵连,在成婚的前一个月到她府上退婚。她成了全京城的笑话,纵然是京城人尽皆知的美人又如何,还不是被抛弃。
任京做了那个冤大头,在风口浪尖上,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她的家人巴不得他们立即就结婚,人人都催促她赶紧答应,只有任京一脸诚挚地在等她的回答。
任京是个将军不假,但他五大三粗,满身腱子肉,又生得凶神恶煞,京城里的姑娘都害怕他,也有人说她也真是命苦,刚被抛弃又嫁了个阎王,日后日子一定不好过。
嫁给任京后,他没有强迫她,没有嫌弃她,反而对她言听计从,哪怕得知她日日为情郎念经诵佛祷告,依旧对她好,为她修建佛堂,屏退下人。
夫人说得太久或许有些累了,她停了下来,抬头仰望月亮,好似在回忆过去的种种往事。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夫人说,陈娇儿是个好人,起码她对将军是全心全意的。
我懂她的意思,她心中有情郎,我一心只想回家,只有陈娇儿满心满意地爱着她的将军。
我军战败的消息越传越烈,甚至有人胡说任将军已经牺牲,我军损失惨重。
陈娇儿一手握着扫把,双眼通红,她大声质问那个人:“你在胡说什么?!”
那人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顾忌将军府了,没有了将军的将军府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满口都是刺激陈娇儿的话,
我与张大娘及时拉住陈娇儿,将她带回了家。
她或许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我和张大娘却心知肚明,
若没了将军,将军府又算得了什么?
第七章
我在将军府待了很久,但我还是想回家,我想回去见见爹娘。
他们会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妹妹吗?
夜里,我梦见爹娘,梦见妹妹,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我哭出声求他们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我愕然惊醒,陈娇儿坐在我床边,她眼眶湿润,她问我,
“你是为了将军难过吗?”
我不敢告诉她,不是,我想家了。
见我不回答,陈娇儿转过头去,有一没一地跟我说起她和将军的故事。
她说,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只是个街头卖艺的,偶然间被街上小混混骚扰,是将军救了她,她就那样爱上了一个众人都害怕的男人。
将军长得凶神恶煞的,所有女子都怕他,只有她不怕,她日复一日地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她就去哪,直到将军不耐烦地质问她到底想做什么,她才笑嘻嘻地说,想嫁给他。
将军还以为她在说笑,便不再理会,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出现在了将军府门口,她求着他让他收留她。
将军自然是不愿意,只不过这一幕被夫人看到了,夫人一句,让她留下吧,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留在了将军府。只是那时候她也才知道,他有了一个夫人,他对夫人百般好,一心一意,言听计从,不过她很快发现,夫人有位意中人,夫人在佛堂的每一次祈福都是为了那位意中人,她满心不服,她看到将军为了逗夫人开心四处奔走,学着戏子般笨拙的动作时,她心疼不已。
是她主动找到夫人,让夫人抬她做妾。
夫人并没有任何不满,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只因为她说了一句,我是这个府里唯一一个爱他的人。
将军对夫人的做法没有半分怨言,也给她办了礼,准备了彩礼,但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想陪在将军身边。
她时时缠着将军,哪怕将军眼中只容得下夫人一人。
我低头沉默不语,
陈娇儿又转头看向我,她说她以为这府里又多了一个对将军真心的人。
我突然不敢抬头再看她一眼。
任京的遗物是伴着一封带血的家书被送回的,送回来的是丢了半只手臂的军师。
他将东西交给陈娇儿,陈娇儿犹如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接过东西,没有半分情绪地踏入屋内。
夫人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子却有几分晃动。
军师唯独叫住了我。
军师说,将军写了家书给陈娇儿和夫人,至于我便让军师代为转达:
葵儿,我很抱歉,不能从敌军手中夺回你的家乡,我答应过将军,会安顿好你,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辈子留在将军府。
将军,我想起了那位模糊的将军,他叫我明月,说我像他妹妹,可是我不是明月,也不叫葵儿,我只是想回家的翠花罢了。
我收拾行李准备走的那天,将军府更冷清了。
任京说,葵儿愿意的话可以一辈子留在将军府,不过我不是葵儿,我也不愿意,我还是想回家。
来送我的只有夫人,她好像消瘦了不少,她将日日佩戴的佛珠放在我手心,在她淡然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不舍,她说,她知道我身上那种东西是什么了,是自由,是没被情爱牵绊的自由,我握了握她的手,抿了抿唇倒也说不出话来。
我的目光时不时往将军府里瞥,她没有来。
张大娘,短短几夜生了满头白发,她满眼的悲戚,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还是没有来。
我离开了京城,再回头望时,城墙之上那个瘦小的身影终于出现了,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的神情,或许她也已经泪流满面了吧。
我无法言语我的感受,或许是一种心上生了痂,此刻又将痂完全撕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