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侗阳乌满面的难以置信,他抬手捂住额头,另一只手一把扶住门框。
身体摇摇晃晃。
就仿佛是已经因为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巨大的打击而彻底失了神。
郇诚眼中闪过一丝一晃而过的惊愕和紧张,他下意识抬起了手臂,警察的本能想让他去扶侗阳乌一把。
“滋啦——”
一道无比细微的声音猝然划进耳道,郇诚只觉得衣袖微微一紧。
他身体顿了一下,随后缓缓转过头去。
是季霄。
年纪极轻的警察一头前刺的黑发扎向天空。
他漆黑如墨的眉眼压的极低,正冷冷的盯着面前的侗阳乌,眸子深处藏着并不引注目的怀疑和冷漠。
郇诚指下微微一僵,他眼睛缓慢的眨了眨,最后慢慢放下了手。
“侗先生,这里人多耳杂,我们还是进去说吧。”
侗阳乌微微收起了脸上的戏,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平复心情。
随后,步调极为僵硬的,缓慢的,往后退了两步,让开了路。
侗阳乌低垂着眼,避开了警方的视线。
他清俊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隐忍的痛苦和悲伤。
侗阳乌轻轻点了下头,声音中带着些许颤音,哑声道。
“好的,二位警官请进吧。”
一进屋子,郇诚便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
顺安已是深秋的季节,屋主人却依然通风通的勤快。
四面门窗都大敞着,凉飕飕的冷风肆无忌惮的灌进来,刮在皮肤上令人不由得激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更重要的是。
这间房子几乎完全背阳,清晨温和的阳光渗不进来一丝一毫。
屋里没开灯,黑压压一片,显得整个房间都阴森森的。
郇诚略微不适的皱了皱眉。
侗阳乌替他们拿了拖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郇诚不适的表情。
侗阳乌细针般的黑色瞳孔轻缩了一下,随后,他脸上挂起歉意的笑容。
“抱歉,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屋子。”
侗阳乌起身在茶几上倒了两杯热茶,翻涌的热气间,却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锋利。
季霄高大的身影立在房子中央,他双手插在兜里,警惕的眯了眯眼。
“这样……是不是能感觉好一点?”
侗阳乌脸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之意,他抬手打开客厅沙发旁的落日灯。
转过头对郇诚道。
郇诚看起眸子看去。
尽管仍然不够亮堂,但昏暗阴沉的房间还是在刹那间令人舒服了不少。
沙发,茶几,角落的储物箱,都撒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橙色光。
——但这一切依旧是假的。
“侗先生。”
季霄忽然叫道。
侗阳乌极有礼貌的转过脸,却正对上季霄隐藏着审视的目光。
侗阳乌温和的眸光微微一顿。
这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察,那双微微发绿的眼睛,充满了野性。
就像是丛林深处的野生狼群,幽绿的目光宛若实质,死死的咬住藏匿在黑暗中的猎物。
“是不是还是太暗了?我去开主灯吧。”
侗阳乌饱含歉意的道。
季霄缓缓掀起眼皮,他毫无感情的凝视着侗阳乌,疏远的摆了摆手,偏过头凉薄道。
“不用麻烦,这样就可以了。”
侗阳乌有些尴尬的放下手。
沙发的皮革冷的像冰。
“侗先生,麻烦请您确认一下,这个是你的弟弟侗阳景吗?”
郇诚将一叠照片放在茶几玻璃上,他抬眼注视着侗阳乌,语调克制的道。
侗阳乌只是撇了那照片一眼,便悲痛的垂下头。
他颤抖着十指,指甲修整平齐的指尖,缓缓磨蹭过冰凉的照片。
“是,是阳景,是我的弟弟。”
侗阳乌惶恐的抬起头来,他眼底的泪水在打转。
“二位警官,你们怎么会有阳景的照片?我弟弟他……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失去手足至亲的年轻教师凝视着季霄,他几乎是有些迫切的问。
季霄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冷冷的盯着侗阳乌,肃然道。
“根据警方的初步调查,侗阳景先生在无意中卷入了一场凶杀案,因此遭到了凶手的杀害。”
郇诚点了点头,他直视着满脸悲痛欲绝的侗阳乌,道。
“我们现在怀疑,侗阳景先生似乎是这种凶杀案的目击证人,也正因为此,他遭了凶手的灭口。”
郇诚抬起手,将逯空风杀死萭韦一案的报告文件推到侗阳乌面前。
侗阳乌的演技简直逼真到了极致。
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后,那双清透的双眼瞬间便溢满了泪水。
他将脸深深埋进双手掌心,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悲痛的情绪。
侗阳乌语无伦次的道。
“怎么会……这到底是为什么?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阳景……发生在我弟弟身上?”
侗阳乌哀伤的摇着头。
郇诚和季霄对视一眼。
他们心头都略感不对。
太完美了。
作为一名正常的受害者家属,侗阳乌从见到他们以来到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毫无破绽。
规范标准的简直像是从教科书上复刻的一样。
——但往往,毫无破绽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季霄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他冷着脸注视着侗阳乌。
那张脸上不仅没有对受害者家属该有的同情和宽慰,反倒冷的像结了冰霜。
“侗先生,请您节哀顺变,我们对您,和您的弟弟侗阳景遭遇深感同情。”
季霄冷盯着侗阳乌,语气中充满了公事公办的生冷态度。
“但我们现在希望,您能够全力配合我们的调查,这样也有助于我们早日将杀害侗阳景先生的凶手捉拿归案。”
侗阳乌神色微微一怔,他愣愣的抬起脸,语调中是难以置信和不理解。
他抬手指着案件报告文件上,逯空风的照片,道。
“这个人……不是杀害我弟弟的凶手吗?”
季霄皱着眉盯着侗阳乌,目光沉沉。
“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也不能够完全确定,现在只是初步怀疑。”
季霄眯着眼眸,仔细审视着侗阳乌所有细枝末梢的反应,他冷肃的道。
“而且,现在这个人……”
季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挑了下眉,冷漠道。
“他已经死了。”
侗阳乌的瞳孔瞬间一缩。
季霄眸色一凝,他显然没有错过这丝浅薄的反应。
郇诚看着侗阳乌,道。
“现在请您告诉我,您的弟弟,侗阳景先生他在失踪以前是什么情况?有没有正常回家工作?或是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侗阳乌的神情缓了缓,他低声道。
“没有,阳景他比较贪玩。”
侗阳乌的声线中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他闭了闭眼睛,道。
“实不相瞒,连他现在这份教师的工作,都是我托关系找来的。”
侗阳乌悠悠叹了口气,道。
“我的弟弟,阳景他从小就是活泼好动的性子,我也知道他沉不下心来工作,但是那段时间……”
侗阳乌的声音顿了顿,他抬手捂住眼睛,道。
“他表现的实在太浮躁了,我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父母就我们这一对儿子,我忙工作,照顾二老后必将全靠阳景……”
如同已经耗尽力气的枯鸦,侗阳乌的声音低哑至极,他颤抖着嗓音,道。
“并且作为哥哥,我不得不管教管教他……”
侗阳乌的声音沉了下去,他眼中流露出悔恨,后悔不已的捂住脸,连声音的声调都发着抖。
“那天晚上在吵架之后……阳景他,很不服气,于是就从家里离开了。”
清澈的泪水从年轻男教师俊秀的脸庞缓缓滑落,侗阳乌的喉咙剧烈的抽搐了一下,他抬起眼来,无比难过的道。
“我当时只以为他是闹了孩子脾气,在跟我赌气,谁知道他这一走……一走就……”
侗阳乌颤抖的声音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断开了。
尽管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座的季霄和郇诚却都能够明白他未说完话的意思。
——“我只是当他在赌气,没想到他却一去不回。”
刚刚好的悔恨,刚刚好的痛苦,刚刚好的哀伤。
如同一副精雕细刻,反复琢磨,排版,筹划的悲剧话剧。
无意识中就能够引起,不知缘由的围观者泛滥的的同情和关心。
这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刚好”。
但倘若真的有人,将舞台搬到了现实中来。
那这一连串的“刚好”就显得不对味起来。
“我不知道……后果竟然会这么严重…对不起,对不起我……”
侗阳乌泪如雨下,整个人看起来就仿佛快碎了一样。
侗阳乌后悔不已的道。
“我对不起我弟弟,我对不起阳景。”
侗阳乌表情似乎已经难过到了极致,仿佛再多说一句就会晕过去。
可是身为家中顶梁柱的身份,就又让这个年轻的男人竭力挺直着脊背,拼尽了全力维持这幅小心翼翼,却又支离破碎的表面的冷静假象。
季霄的瞳孔微微一紧。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那股不适感在他心中不由得加强了。
侗阳乌的伪装突然在他面前无比刺眼。
——因为他见过真正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