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船队又下水了三艘新船,苏长运的信上说,孙家和钱家空出来的那些航路,我们已经全部吃下了。他还问,京城这边的新商铺,牌匾要不要请陛下御笔亲题,给他长长脸。”
她说的都是些琐碎小事,有家里的,有朝堂的,有生意上的。她没有一句劝慰,也没有一句“你要振作起来”的空话,只是在告诉他,他所建立和守护的一切,都在好好地运转着。
“你知道吗,在你昏迷的时候,我真的很怕。”柳如依终于把话题拉了回来,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怕承安以后只能从画像上知道他爹长什么样。我怕我一个人,守不住这偌大的王府,也守不住你拼了命才换来的这个天下。”
她伸出手,轻轻盖在他那只因烫伤而泛红的手背上。
“所以,我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谢云峥,我不是为了拉回来一个需要我瞻仰的战神,也不是为了拉回来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她凑近他,迫使他抬起头。
“我只是要我的丈夫活着。无论你是健康的,还是病弱的,是能翻云覆雨,还是只能躺在床上。你都是谢云峥,是我柳如依的男人,是谢承安的父亲。只要你还在,这个家就在。我什么都不怕。”
她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谢云峥的心上。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熬得通红却依旧清亮坚定的眼睛,看着她因为消瘦而更显尖俏的下巴,一种混杂着剧痛和狂喜的情感,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伸出另一只还算有力的手臂,一把将她拽入怀中。
这个拥抱是如此用力,勒得柳如依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颈窝,瞬间湿了一片。
他哭了。
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在她面前,第二次哭了。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依……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惊受怕。
对不起,让你为我以身试险。
对不起,我刚才还对你说了那样混账的话。
柳如依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用力地回抱着他。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战无不胜的谢云峥,回来了。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恢复了,而是因为他的心,重新找到了支点。
许久,他才慢慢松开她,虽然眼眶还是红的,但那股盘踞在他眉宇间的阴郁之气,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坚不可摧的锐利。
“扶我起来。”他对她说。
“做什么?”
“你不是说承安会爬了吗?”他扯动了一下僵硬的脸部肌肉,露出一个虽然难看却无比真实的笑,“我去看看。”
柳如依笑了。
“好。”
她搀扶着他,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谢云峥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他的双腿落地时,依旧在打战,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额头上很快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从卧房到隔壁安置着小世子的暖阁,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像跨越千山万水。
柳如依没有催促,也没有多言,只是用自己纤弱的肩膀,稳稳地支撑着他。
当谢云峥终于站在暖阁门口,看到那个在软垫上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小身影时,他停下了脚步。
那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正抓着一个拨浪鼓,咿咿呀呀地笑着,口水流了一胸口。听到动静,他转过头,一双酷似谢云峥的凤眼好奇地望过来。
谢云峥的心,在那一刻,被填得满满的。
权力,江山,阴谋,宿敌……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退得干干净净。
他不是摄政王,只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如依。”他侧过头,在她的额上印下一个郑重的吻,“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柳如依的眼眶有些发热。她靠着他,轻声说:“王爷,该上早朝了。”
谢云峥闻言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在颤抖的双腿,然后抬头望向东方。
那里的朝阳,正喷薄而出。
他要回去。他必须回去。为了怀里的妻子,为了不远处的儿子,也为了这万里河山。
“苏长运呢?”他开口,平静却充满了力量,“让他来见我。朝中,也该有些动静了。”
风暴,远未结束。但他已经准备好了,与她并肩而立。
大周的太和殿,从未如此喧嚣过。
金龙盘绕的梁柱下,百官分列,却早已没了往日的肃穆。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鸣,胆子大些的,甚至聚成一团,高声议论,唾沫横飞。他们讨论的,无一不是边关的军费,新政的推行,以及,那个已经一个多月未曾上朝的摄政王。
“国不可一日无主,朝堂亦不可一日无首!摄政王殿下龙体抱恙,我等为人臣子,自当为其分忧。依老夫看,应暂设一议政处,由我等六部九卿共同主理国事,待王爷康复,再还政于王爷!”吏部尚书周淳的得意门生,如今的礼部侍郎陈元洲,正站在殿中,说得慷慨激昂。
他身边簇拥着一群人,纷纷附和。
“陈大人所言极是!北境军报一日三催,户部拨款却迟迟未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正是!新政推行本就阻力重重,如今无人坐镇,已近停滞。我等也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着想!”
龙椅之上,小皇帝谢承启穿着一身与他瘦小身形不甚相符的龙袍,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地听着下方的吵闹。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一一看过殿中每一位臣子的脸,将他们的神态尽收眼底。
少数几个忠于摄政王的老臣气得浑身发抖,御史大夫张承志出列反驳:“一派胡言!王爷只是暂歇,尔等便迫不及待要另立山头,是何居心?眼中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