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万邦来朝,余音犹在。摄政王府的书房内,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静谧。那张被墨点浸染的宣纸与来自西方的密报,并排摆在紫檀木的长案上,无声地诉说着盛世之下的暗流。
谢云峥将擦拭好的长剑归鞘,剑锋入鞘的轻响打破了沉寂。他走到柳如依身后,垂眸看着那两张纸。
“赵朔今日,做得不错。”他开口,点评金銮殿上的风波,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柳如依从那份密报上收回思绪,拿起一旁的废纸,将笔尖上多余的墨舔去。“何止是不错。将瓦剌的挑衅定义为‘军事贡献’,又一眼看穿了金帆国的商业陷阱。我教他的那些话,他不仅记住了,还会举一反三了。这天子,算是真正坐稳了江山。”
“坐稳了,不代表能坐得长久。”谢云峥的话语总是带着一股洞穿表象的冷意,“瓦剌吃了亏,只会更忌惮,转而寻求更强的外援。金帆国被当众揭穿,这份梁子也算结下了。他今日赢得有多漂亮,树下的敌人就有多怨毒。”
“怨毒又如何?”柳如依将毛笔搁在笔山上,“大周如今国力鼎盛,水师横行南洋,他们便是再怨毒,也只能在暗地里咒骂几声。难不成还敢打上门来?”
她的话里充满了自信,这自信源于护国商会遍布天下的船队,源于谢云峥百战百胜的威名。
谢云峥没有直接反驳她,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来自西方的密报。“他们不敢,不代表别人不敢。”
柳如依沉默了。那份密报上提及的“日不落”帝国,就像一根刺,扎进了她一手构建的商业帝国版图中。
“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谢云峥绕过书案,在她对面坐下,“你辛辛苦苦开辟航路,教化万民,以为世界就是眼前这般大。结果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人的船比你的更大,炮比你的更利,他们用完全不同的一套规矩,征服了你不曾知晓的土地。”
柳如依抬起头:“所以,你觉得赵朔今日在殿上那番‘星辰大海’的豪言壮语,是个笑话?”
“不,不是笑话。”谢云峥摇头,“那是他身为帝王该有的气魄。但气魄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炮用。我只是在想,当我们的‘星辰大海’,撞上别人的‘日不落’时,会是什么光景。”
他的话让书房里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柳如依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从手边一摞文件中抽出一份薄薄的卷宗,递给谢云峥。“你先看看这个。这是莲阁刚刚汇总上来的,关于国内的一些……异动。”
谢云峥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扫过。卷宗里记录的并非什么谋逆大案,而是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小事。比如,江南某地的几个大族,借着朝廷开海之利,疯狂兼并土地,富可敌国,地方官府已经隐隐有被架空之势。又比如,在西南的一些贫瘠州县,开始流行一种名为“无生教”的秘密教派,宣扬末日将至,信教可入“真空家乡”,在活不下去的流民中传播极快。
“地方豪强坐大,邪教暗中滋生。”谢云…峥合上卷宗,一语道破其中关节,“盛世之下,必有阴影。赵朔的注意力都在北境和南洋,朝堂诸公又都盯着眼前的功绩,这些藏在角落里的蛆虫,没人去管。”
“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个。”柳如依秀眉微蹙,“护国商会的情报网遍布各地,我能察觉到,一股不安分的气息正在暗中滋长。许多地方的粮价被豪强操控,百姓的日子并不像京城看起来这么光鲜。长此以往,无需外敌叩关,我们自己内部就要先烂掉了。”
“所以,比起那个远在天边的‘日不落’,这些才是我们真正的心腹大患。”谢云峥的结论清晰而冷酷。
“不。”柳如依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一体两面。”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舆图前。这幅舆图是她亲手绘制,不仅有大周的山川河流,更有她通过商会航线探索出的海外疆域。
“你看。”她指着江南富庶之地,“这里的豪强为何能坐大?因为他们靠着我们的新航路,赚到了泼天的财富。财富给了他们底气,让他们敢于挑战官府。这说明,我们创造出的利器,正在反噬我们自身。”
她又指向西南的贫瘠山区。“这里的百姓为何会去信奉邪教?因为他们太穷了,穷到活不下去。而大周的财富,并没有流到他们手中。国富,而民未均富。一旦有天灾人祸,这些人就是现成的火药桶。”
谢云峥也走到了舆图前,与她并肩而立。他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而那个‘日不落’帝国,他们的船坚炮利从何而来?绝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必然是有一套我们所不了解的制度,能最大限度地攫取财富,并将其转化为国力与军力。相比之下,我们的财富,一部分流入了国库,一部分流入了你的商会,还有很大一部分,被这些地方豪强和贪官污吏截留了。我们正在失血。”
“对。”柳如依的指尖,从大周的疆域,划向舆图上那片代表未知的空白海域,“所以,攘外必先安内。但安内,最终还是为了更好地攘外。我们必须建立一套新的规矩,既能将财富更有效地汇集起来,转化为真正的国力,又要防止地方豪强坐大,动摇国本。同时,还要让最底层的百姓,也能从这盛世中分一杯羹,不给那些邪教以可乘之机。”
这番话,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商贸与兵法范畴,触及到了一个王朝最核心的制度设计。
谢云峥久久地凝视着舆图,然后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想怎么做?这可比在朝堂上扳倒一个太后,在海上消灭一伙海盗要难得多。这几乎等同于……与整个士绅阶层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