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自西向东横贯中原,山势雄奇险峻,绵延数千里。相传春秋战国时此地属秦国疆域,因是境内最高山脉,故得名秦岭。后秦王嬴政一统六国,虽秦历二世而亡,秦岭之名却世代流传。
这秦岭一脉,堪称中原的天然屏障,西接昆仑余脉,东连嵩山群峰,中间层峦叠嶂,奇峰罗列,常年云雾缭绕,宛若仙境。山中珍禽异兽遍布,奇花异草丛生,更有无数隐秘幽谷、深邃洞穴,自古以来便是武林中人历练探险的秘境,亦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关中腹地一带,秦岭延伸出的平原沃野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称,土地肥沃,人烟稠密,乃是大宋的富庶之地。而当山脉绵延至博州境内时,便自然分作三支,宛如三条巨龙奔腾而去:北支为崤山,山体陡峭,怪石嶙峋,余脉沿着黄河南岸一路向东延展,通称邙山,此山多古墓荒冢,常年阴气森森;南支为伏牛山,山势雄浑,林木繁茂,乃是诸多珍奇药材的生长之地;中支便是清风山,此山虽不如崤山险峻,亦不及伏牛山广阔,却胜在清幽雅致,峰回路转间皆是景致,曹炬的祖父,便安葬在这清风岭下的一处风水宝地之中。
时值暮春,秦岭深处草木葱茏,繁花似锦,山间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与烂漫的花香。在群山环抱的一处向阳山坡上,二十余名身着锦服的少年围成一个半圈,个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飞扬与躁动。他们皆是汴梁城中勋贵世家的子弟,此番随曹炬出行,一来是为护送,二来也是想借机历练一番。
圈中央的空地上,一名少年正与两名灰衣青年激烈交手。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虽在激战之中,衣袍却不见丝毫凌乱,唯有腰间悬挂的玉佩随着身形转动轻轻摇曳。他便是曹炬,开国大将曹彬的曾孙,其父曹佾官至高位,乃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与他交手的两名灰衣青年,身形高大健壮,面容冷峻,一身灰布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三人身影交错,快如闪电,拳脚相加间劲风呼啸,卷起地面的碎草落叶,化作漫天飞舞的绿黄漩涡。曹炬的招式灵动飘逸,时而如清风拂柳,轻盈闪避,时而如雷霆万钧,迅猛出击,一双肉掌开合之间,隐隐带着破空之声。而那两名灰衣青年的招式则沉稳刚猛,大开大合,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千钧之力,两人配合默契,一攻一守,形成一道严密的防线,将曹炬的攻势死死缠住。
旁观众人看得目不暇接,眼神紧紧追随着场中的三条身影,时而为曹炬的险招惊呼,时而为灰衣青年的猛攻喝彩,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震得山间的鸟儿都扑棱棱飞起一片。
忽闻“嘭、嘭”两声沉闷的巨响,如同两块巨石相撞。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两名灰衣青年身形猛地一顿,随即如断线的风筝般被震飞出三四丈远,重重地摔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两人挣扎了许久,才缓缓爬起,其中一人左手紧紧捂着右肩,眉头紧锁,显然是肩头受了重创;另一人则一瘸一拐,左腿落地时微微颤抖,想必是腿部筋骨受损。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到曹炬身前,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地说道:“小人输了。”
曹炬负手而立,气息微微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依旧神色淡然,未曾答话。旁边一人立刻高声笑道:“你二人这一路从汴梁出来,已被公子打倒七八次了,每次落败都是这句‘小人输了’,连‘佩服’二字都不会说吗?”
说话之人正是陈渝,他是曹炬的伴读,自幼一同长大,性子活泼爽朗,说话也颇为直率。两名灰衣青年神情木讷,仿佛没有听到陈渝的调侃,依旧垂着头,一言不发。曹炬瞥了陈渝一眼,轻哼一声:“陈渝,就你嗓门大,既然觉得他们不济,不如你来与他二人过过招?”
陈渝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顿时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作声。他心中清楚,公子此次离京,身边突然多了这两个看似痴傻的灰衣人,实则武功高得惊人。自己的师父李擎天乃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一手“风影流动”的轻功独步武林,可即便如此,与这两个灰衣人相比,也不过稍逊一筹。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上去纯属自讨苦吃,恐怕连对方三招都接不住。
曹炬不再理会陈渝,转头看向两名灰衣青年,温声问道:“曹二、曹三,你二人未曾受伤吧?”
二人同时摇了摇头,动作整齐划一,仿佛经过千锤百炼一般。出了汴梁城后,曹炬才知晓这二人自幼便在曹家为奴,无名无姓,仅以小甲、小乙相称。他念及二人的师父乃是父亲身边的左右影侍,自称曹甲、曹乙,便依着民间“伯仲叔季”的排行,为二人取名曹二、曹三。若是取曹伯、曹叔,反倒显得与二人的身份不符,颇为别扭。
再细细追问之下,曹炬心中不由一寒。原来曹二、曹三竟是阉人,且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在不足十岁时,被他们的师父亲手阉割。曹家历代影侍皆是如此,据说唯有断绝尘缘,方能心无旁骛地修炼更高深的武功。
“欲练神功,挥刀自宫?”曹炬心中暗自思忖,对此却半信半疑。父亲身边的两位影侍曹甲、曹乙,在寻常习武之人眼中固然深不可测,如同天人一般,但在他看来,也不过与大内四大护卫不相上下。那四大护卫乃是官家身边的亲信高手,武功卓绝,可比起大押班王永禄,即便强些也有限。他还记得赵婉曾说过,四大护卫正因身有残疾,心中存有执念,终其一生也无法臻至武学的巅峰境界。尽管曹炬对赵婉心存不满,两人时常针锋相对,但却对她的武功极为佩服。赵婉出身武学世家,自幼天赋异禀,见识远超常人,既然她如此说,想必所言非虚。如此一来,曹二、曹三这辈子的武功,怕是顶多止步于其师父曹甲、曹乙的境界,难有更大的精进了。
因而曹炬暗自揣测,这或许是先祖曹惊蛰定下的规矩。毕竟影侍需在曹家宗主身边贴身护卫,日夜相伴,而曹府内院女眷众多,若让正常男子随意出入,确实多有不便,容易招惹是非。倘若真是如此,这等不近人情的陋习,便该在自己手中终结。大不了日后曹家的影侍改由女子担任,自己再结合峨眉派的“风影流动”与胡家的内功心法,自创一门适合女子修炼的武功便是,何必非要以残害男子身体为代价。
曹二、曹三却对“自宫方能精进武功”的说法深信不疑。二人自幼便在严苛的环境中长大,被灌输的唯有“护卫曹家宗主”这一个念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生意义。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亲情友情,没有喜怒哀乐,唯有忠诚与武功,早已将曹家的规矩刻入骨髓之中。不过对曹炬而言,有二人在侧亦有好处。他自出生以来,便身份尊贵,锦衣玉食,行事向来顺风顺水,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直至赵灵儿之事发生,才让他真切地明白,何为人力难违,何为世事无常。此次离京前往清风山祭拜祖父,他心中满是抑郁之气,正可通过与曹二、曹三交手来发泄。这二人武功相当,自幼一同修炼,联手配合已达心意相通之境,攻防一体,毫无破绽。曹炬即便拼尽全力,施展浑身解数,也需在百招之后,方能将二人击败。
曹炬接过陈渝递来的一方素色丝巾,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目光望向清风山的方向,问道:“此处距清风山还有多远?”
“回公子,大概不足百里了,”陈渝连忙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兴奋,“出了这山谷,前面便是官道,顺着官道一直走,傍晚时分便能抵达卢县。”
“那就起程吧。”曹炬将丝巾还给陈渝,拍了拍身旁汗血宝马的脖颈。这匹宝马通体赤红,鬃毛如烈火燃烧,神骏非凡,乃是西域进贡的珍品,耐力惊人,速度极快。“今晚赶到卢县过夜,好好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再前往清风山祭拜祖父。”
陈渝笑着附和道:“老祖宗在卢县老宅等候公子多时了,想必见了公子,定然高兴得不得了。”
陈渝口中的“老祖宗”,便是曹炬的祖母曹老夫人。当年曹佾考中进士,赴汴梁任职,不久便将母亲接到京城曹府居住。可曹老夫人一生操劳,习惯了乡野的清静自在,始终无法适应京城的喧闹繁华。加之年事已高,愈发思念已故的丈夫,便生出了叶落归根的想法。曹佾夫妇多次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究拗不过老人的执拗脾气,只得派人将卢县的老宅重新翻建修缮,派人悉心照料,将母亲送了回去安享晚年。
曹炬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正欲开口说话,眉头却忽然一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旁的曹二神色微动,侧耳倾听片刻,沉声道:“奇怪,这荒山野岭之中,怎会有琴声传来?”
陈渝闻言,也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果然听到一阵隐约的琴声从前方山谷深处传来,不由满脸诧异:“是啊,真是怪事!这深山之中人迹罕至,连猎户都甚少涉足,谁会在此弹琴?”
其余锦服少年也纷纷议论起来,脸上皆是好奇之色。曹炬心中亦是疑惑,翻身跃上马背,朗声道:“听琴音就在前方不远,走,过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此雅兴大发。”
说罢,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汗血宝马会意,发出一声嘶鸣,迈开四蹄,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陈渝与曹二、曹三等人连忙催动坐骑,紧随其后,二十余匹骏马奔腾向前,扬起一路尘土。
一行人策马前行,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琴声渐渐清晰起来,却依旧时隐时现,宛如高山之巅的云雾,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又行片刻,琴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弹琴之人指法骤快,琴弦颤动间,发出一连串轻快跳跃的音符,韵调悠扬流畅,如行云流水般悦耳动听,仿佛山间的清泉流淌,又似林间的鸟儿欢唱,让听者不自觉心生喜悦,先前心中的些许烦躁也一扫而空。即便陈渝这般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听出这琴声意境深远,绝非寻常乡野村夫所能弹奏,弹琴者定是一位精通乐理的高人雅士。
众人正听得入迷,琴声却骤然放缓,节奏变得舒缓悠长,淙淙铮铮的琴声,似幽涧中的寒流缓缓流淌,清冽刺骨;又似松根下的细流默默涌动,清冷孤寂。忽然,一个清越空灵的声音伴着琴声吟唱起来,歌声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不谙我意者,责我士类傲。
彼说果为是,孔圣云何如?
幽忧缠我心,有谁能洞察?
有谁能洞察!索性不思量。”
歌声悲怆动人,蕴含着无尽的孤寂与怅惘,让闻者无不心生共鸣,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曹炬心中一动,这般心境,竟与自己此次离京的抑郁之情有几分相似。
一行人继续前行,转过一道山弯,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半山坡上,一块丈许见方的岩石突兀而出,如同一方天然的石台。石台上,一名白衣人盘腿而坐,双膝横置一张乌黑色的古琴,琴身古朴典雅,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一件传世珍品。那白衣人头戴纶巾,面如冠玉,双目微合,神情专注,头颈微侧,十指在琴弦间灵动拂捺,时而轻挑慢捻,时而重按急抹,每一个动作都飘逸洒脱,宛如行云流水。山风徐徐吹过,将他的白衣猎猎作响,束发的丝带随风飞舞,整个人宛如谪仙下凡,仙气飘飘,不染凡尘。
许久,琴声渐歇,余音袅袅,在山谷间萦绕不绝,久久不散。白衣人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清澈如泉,扫向坡下。当他看到曹炬一行人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起身将古琴轻轻装入身旁的狭长布袋之中,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随后,他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地从石台上跃下,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而至,到曹炬跟前拱手行礼,声音温和有礼:“在下寄情山水,一时忘形,在此弹奏,惊扰了各位公子的雅兴,还望海涵,献丑了。”
曹炬连忙翻身下马,拱手回礼道:“先生客气了。先生琴艺超凡脱俗,意境深远,我等今日得闻,实乃生平幸事,受益匪浅。不知先生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公子过誉了,不敢当‘超凡脱俗’四字。”白衣人谦逊地笑了笑,答道,“在下福州蒯越琦,号无咎,不过是一介闲散书生,云游四方,寄情于山水之间罢了。”
曹炬细细思索,依稀觉得“蒯越琦”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或许是父亲与人谈论时提及过,又或是在某本古籍上见过记载,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得淡淡笑道:“原来是蒯先生,久仰大名。”
蒯越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似乎没想到曹炬竟不记得自己,不过他很快便掩饰过去,随即含笑问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大名?看公子气度不凡,想必出身名门望族吧?”
“这是我家曹公子!”不等曹炬开口,陈渝便上前一步,颇为自豪地答道,“我家公子乃是开国大将曹彬公的曾孙,现任朝中大员曹佾公之子。不知蒯先生在此荒无人烟之地弹琴,莫非也是要前往卢县?”
蒯越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拱手道:“原来是曹公子,失敬失敬。在下从山阳县访友归来,途经此地,见此处山清水秀,景致宜人,一时为山水所迷,便停下弹奏一曲,抒发心中感慨。”
“原来如此。”陈渝不过随口一问,他见蒯越琦下坡时身形虽飘逸,却略显不稳,脚下步伐轻浮,全然不似身怀武功之人,只当他是个寻常的文人墨客,倒也不甚在意。
曹炬上下打量着蒯越琦,见他气质儒雅,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不似奸邪之辈,忽然笑道:“先生返回福州,必定要先经过卢县,正好与我等同路。山路崎岖,多有不便,先生若不嫌弃,可与我等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蒯越琦面露喜色,连忙拱手谢道:“那真是太巧了!多谢曹公子美意。唉,不瞒公子说,这清风山一带昔日常有山贼出没,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过往客商无不深受其害。直至半年前,不知为何,那些山贼突然销声匿迹,不见踪影,我才敢孤身一人上路。即便如此,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若能与曹公子同行,便可高枕无忧了。”
“既是同行,便是缘分,先生不必多礼。”曹炬抬手相让,“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先生,请!”
蒯越琦再次施礼拜谢:“多谢曹公子。只是在下的坐骑还在附近林中,麻烦各位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不妨事,先生请便。”曹炬点头应允。
蒯越琦转身快步走入旁边的树林之中,片刻后,便从林间牵出一头毛驴。众人见状,先是一愣,随即无不莞尔。这毛驴身形矮小,毛色杂乱,看上去瘦骨嶙峋,无精打采,与曹炬那匹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相比,不仅外形猥琐不堪,个头也只到马腹,二者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汗血宝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头毛驴的“平庸”,瞥了它一眼,打了个响鼻,声音中充满了不屑与高傲。换做几年前,以它的性子,早已扬起蹄子将这头不起眼的毛驴踢飞出去,怎容得这般凡物在自己身边停留。好在经过曹炬多年的精心调教,它的性子已然温顺了许多,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便不再理会。
陈渝微微摇头,心中暗道:大宋民间养马之风盛行,寻常富户家中也至少有四五匹骏马,即便家境普通些的人家,也会养一两匹壮马代步。看来这位蒯先生非但不是名门之后,家境恐怕还颇为普通,否则也不会骑着一头毛驴云游四方。
蒯越琦却对众人的反应毫不在意,神情自若地走到毛驴旁,抬腿跨上驴背,动作略显笨拙,却也还算平稳。他对着曹炬拱了拱手,笑道:“有劳曹公子久等了,我们可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