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儿坐在轮椅上,袍袖轻轻一拂,两扇朱漆房门便似被一双无形之手牵引,缓缓向内敞开。清晨的阳光如碎金般倾泻而入,瞬间洒满了半个屋子,也照亮了赵灵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连发丝间都染上了一层暖光。
面对这般刺目的光线,赵灵儿微微眯起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似蝶翼轻颤。待到双眼渐渐适应,她才缓缓颔首。身后的宋明月见状,如奉圣谕般躬身上前,双手轻握轮椅扶手,稳稳推着轮椅,步姿轻盈地来到屋外的草坪上。
草坪上的青草带着晨露的湿润,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踩上去软软糯糯。赵灵儿迎着初升的太阳而坐,本如冰雕雪琢般冷峻的面容,难得地透露出几丝慵懒之意。自从修习了太上忘情心法,她体内便渐渐凝聚起一股幽寒之气,时刻不停地在全身经脉中游走流转,如寒泉奔涌。这股寒气并未让她感到丝毫不适,反倒有种通体冰凉、清心静气的通透感。只是此刻沐浴在夏日的阳光里,胸口缓缓涌出阵阵暖意,似冰雪初融,眼神也柔和了少许。恍惚间,耳边突然回响起两个稚嫩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不如咱们在此切磋一下?”
“小弟怎敢与公主动手。”
这里正是曹炬与赵灵儿当年首次交手之地。赵灵儿缓缓闭上双眼,当日的情形便如一幅幅生动的画卷在脑海中次第闪过——那少年略显青涩的招式,出拳时带着的几分莽撞;自己胜券在握的从容,嘴角噙着的淡淡笑意;还有交手结束后两人相视而笑的轻松惬意。这亦是她唯一一次占尽上风的较量,自那以后,曹炬的武功便一日千里,突飞猛进,自己再也不是他的对手……
“奴婢参见殿下。”忽闻身后宋明月恭敬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紧接着便传来赵婉淡淡的回应:“起来吧。”
赵灵儿并未回头,直至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带着微凉的触感,才缓缓侧过脸,轻声叫了一声:“姑姑。”
看着眼前这面容苍白、神色淡漠的侄女,赵婉的眼神复杂难明,似有怜惜,又有忧虑,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灵儿,这几日体内伤势可有好转?”
赵灵儿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旁人之事:“进展不大,双腿几大经脉仍无法打通。”
“欲速则不达,”赵婉温言安慰道,“灵儿你不必太过心急,疗伤之事需循序渐进,切不可急于求成。”
赵灵儿忽一声冷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与不甘,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懑:“孩儿能不急吗?毕士安那老匹夫逼我皇室退婚,都已逼到长平宫来了!”
赵婉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厉声道:“是哪个丫头这般多嘴,是摘星还是霜语?”
宋明月在一旁连忙低下头,身子微微发颤,心中惊惧之极。那日她在长平殿外无意间听到毕士安向赵婉提出曹家欲退婚之事,一颗心便乱作一团,愤怒、伤心与迷惘交织在一起,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何种滋味。待到侍候赵灵儿时,竟鬼使神差般将此事说了出来,此刻想来,当真懊悔不已,只恐惹来责罚。
“何人所说重要么?”赵灵儿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着赵婉,“孩儿不明白的是,姑姑为何对那毕士安如此容忍?”
赵婉轻叹一声,似有无奈,缓缓说道:“灵儿,你可知这几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何事么?”
“孩儿不知。”曹家退婚之事是宋明月在她面前说漏了嘴,但最近朝堂上对赵婉的攻讦之声,长平宫中任何一个知情者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轻易提及。赵婉便将近日朝堂上的风波一一道来,当听到已有官员提议将她逐出京城,且已得到众多官员响应时,纵使赵灵儿心境已如古井无波,亦不由惊骇道:“怎会如此?朝中大臣倒也罢了,可那些皇兄和我皇室中人难道不知峨眉派乃我大宋血脉延续的守护者吗?”
“真正清楚这一点的,唯有我大宋的历代官家。若是确立了储君,通常官家会将此事告知于他。而那些分封各地的皇室子弟,根本不知峨眉派是何含意,就连你那蜀王王叔,亦只知姑姑会些武功,对长平宫的内情至多只是一知半解。至于你那皇兄文基……在他登基前,姑姑已将实情尽数告知于他。不过如今看来,他并未放在心上。”
赵灵儿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连皇兄都如此,我峨眉派此次恐怕当真有难了。”
“那倒也未必。”赵婉话锋一转,目光扫了宋明月一眼,带着几分示意。
宋明月心中一凛,微微一颤,连忙躬身行礼,悄然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毕士安那日前来退婚,话里有话,绵里藏针,不过想必也是曹佾的意思。”赵婉缓缓说道,“他这是在暗示,只要姑姑同意退婚,曹家与毕家便愿出面平息朝中之事。”
赵灵儿有些怀疑,眉头微蹙:“依姑姑方才所说,如今满朝文武紧扣女子不得涉政此条罪名对您发难,他曹佾再权势滔天,也无法与这么多官员为敌吧?”
“灵儿,莫要忘了这宫内还有一位太后娘娘。”赵婉解释道,“当初丁谓同意媛德妃为太后,唯一的条件便是她只可掌管内宫,不得干预朝堂之事,曹佾亦是一口答应。而这长平宫亦属内宫范畴,只要姑姑答应今后不再涉政,太后只需一道懿旨,汪桐郃等一干清流官员必定先偃旗息鼓,仅剩下丁谓一系的官员,曹佾足以应付。”
“而此事的唯一条件,便是姑姑同意退婚。”赵婉补充道,语气郑重。
赵灵儿沉默片刻,权衡利弊后说道:“退就退吧,当前还是以我峨眉派的安危为重,个人婚事不足挂齿。”
赵婉沉默良久,推着轮椅在草坪上缓缓行走,脚步声与轮椅滚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其实长平宫内藏有太祖皇帝的遗旨,言辞恳切,足以震慑群臣,面对如今这般朝堂形势,取出遗旨来自保应不成问题,可赵婉偏偏隐瞒了下来。
她心里清楚,自己当初极力撮合曹炬与灵儿的婚事,主要还是因为灵儿真心喜欢那少年,眼中藏不住的情意骗不了人;同时也不想让侄女走上自己的老路,一辈子孤苦伶仃,终老此生。可如今灵儿几乎摒弃了所有的情感,方才听闻同意退婚,脸上也不见丝毫伤感。看来她之前想要嫁到曹家,已是完全抱着功利之心,这般婚姻,又有何快乐可言?
况且赵婉曾看过密室中的那本笔记,对太上忘情这门心法深恶痛绝,视其为旁门左道。当初灵儿重伤昏迷,她对是否施救亦是几经犹豫,生怕这门心法会让侄女彻底迷失本性。更何况笔记中还有祖师婆婆临终前的遗训,嘱咐后代弟子中即便有不得已修习此门心法者,其余弟子及四大护卫的后人亦要对其严加管控,绝不可让其出世危害世人。既是如此,赵婉暗暗想道,便借此机会……退了这门亲事吧。
“姑姑似有何心事?”赵灵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开口问道,语气依旧平淡。
“姑姑在想,”赵婉连忙掩饰道,“今日一早德佑殿外有人来报,太后将曹佾和狄青一同召至凤鸣宫,不知有何要事商议,这般兴师动众。”
赵灵儿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狄青对我皇室甚是忠心,只可惜此人太过耿直迂腐,不懂变通,身为西宁大帅,却被……曹炬那小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简直无用之极。”
“对了,”赵灵儿忽然问道,似是随口一提,“说及曹炬,他近日可有什么消息?”
“曹炬?他已离开京城了,据说去了边关历练。”赵婉答道。
赵灵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眼中毫无温度:“此子倒是精明,知晓风头不对便早早脱身,溜之大吉。”
赵灵儿昏迷不醒时,曹炬那伤恸欲绝、撕心裂肺的模样,赵婉都看在眼里,那般真情实意不似作伪,不由为这少年解释道:“其实,也怨不得他。身为人子,父亲曹佾有何定夺,他一个晚辈又哪还由得了自己做主?”
正说着,宋霜语忽匆匆前来禀报,神色急切:“启禀殿下,太后娘娘求见。”曹媛身为太后,可宋霜语口中那个“求”字,却说得理所当然,毫无怯意。
“她来做甚?”赵婉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对赵灵儿说道,“灵儿,姑姑去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霜语,你在此陪着长公主。”
曹媛见赵婉来了,脸上堆满笑容,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妹妹近日可好?”赵婉却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并不理会。她虽也担心赵灵儿当真嫁到曹家后,会因修习那太上忘情心法而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来,但对于曹家这般主动上门退婚、落井下石的行径,心中亦是恼火之极。曹媛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依旧陪着笑,随口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试图缓和气氛。赵婉听她迟迟不肯切入正题,不耐烦地打断道:“太后,休要再说这些闲话了,本宫知晓你是为曹府退婚之事而来,有话不妨直说。”
曹媛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了些灵儿如今不良于行,恐难尽妇道,毕老侯爷最疼爱自己的小外孙,不愿他娶一个双腿不便的女子之类的话,言辞间满是愧疚。
赵婉恍若未闻,忽然话锋一转,冷冷道:“太后,灵儿自幼便与你感情甚好,亲如母女,连我这亲姑姑亦是远远不及,今日你却如此对她,于心何忍?”
曹媛更是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眼神躲闪。忽然,她瞥见一旁层层叠叠的布幔之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带着刺骨的寒意,不由惊得失声叫道:“灵儿?”
自从赵灵儿从西宁回来,缠绵病榻,曹媛还未曾见过她。当下她急急站起身,快步绕到布幔后面,却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长长且空旷的走廊尽头,隐隐传来轮椅滚动的“吱吱”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之中。
曹媛一手捂住嘴,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